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24章
    三點鐘左右小菲出門去,直奔陳益群宿舍。因為歐陽萸即將回來,也因為歐陽萸即將不回來,她想找個人分享她的快樂。只有瞭解她秘密的人才能明白她的快樂。這個人只能是陳益群。她進了他的房間。這是頭一回,她看見他嚴肅、律己的生活環境:一幅條紋布做的單人床單,潔淨平整,一個竹製小書架,每層都鋪上雪白的紙,上面兩層放碗筷、手電筒、全家福,下面兩層放必讀書。床邊有啞鈴,寫字檯上放著筆記本、墨水瓶、一張周詳的時間表。清教徒一樣缺乏樂趣和奢侈,跟歐陽萸整個成反比。不知是憐憫還是嫌棄,抑或還有點肅然起敬,小菲進門時的狂喜退卻下去。

    陳益群問她怎麼了。他的意思是:你是瘋了還是徹底想開了?要一不做二不休嗎?同宿舍的另一個出去了,分分鐘都會回來。小菲告訴他,原先歐陽萸今天回家,改期了。他問改到何時。她不忍說改到明天。她說她就是來告訴他一聲。她出門去之後,門外一切照舊。並沒有人在門前轉悠,嗅著疑跡。

    下午他們又找到一次說悄悄話的機會。在舞台下的樂池裡。

    樂池裡昏暗莫測,他說:「噢,難怪你今天上午穿得跟個新娘子似的。小別賽新婚嘛。」

    「吃什麼醋?」

    「不敢。」

    「益群連你也要傷我,我以為世界上的人都唾棄我的時候,你是不會的……」

    「你傷我傷得還不夠?你想過沒有,我從頭到尾算幹嗎的?沒菜下飯了,拿我當塊豆腐乳,頂多就是這樣!你那副院長一回來,我就冷到一邊兒去吧!」

    小菲一下抱住他。他這一說讓她恨那個傷他的女人,拿他當下飯小菜,拿他解寂寞,拿他出氣,報復她的丈夫。她得替他療傷。她想這個女人太不是玩意兒,你看把他傷得多深?他哽咽得渾身發抖。她用嘴唇去尋找他淚汪汪的眼睛。不過小菲自己也不支了,那個不是玩意兒的女人傷的可不止陳益群,她也傷了小菲。

    「誰在那裡頭?」燈光師的聲音。

    他倆抱著,一動不動。

    「裡面可是有電門,啊!」燈光師說。

    他倆輕輕地鬆開彼此,蹲下身去。

    燈光師拖了一根電纜,沿台階走回去。

    小菲跟陳益群說:「你先走。」

    「你走。」

    「快走啊!」

    陳益群走出去之後,小菲等眼淚干了干,站起來拂去頭髮上的蜘蛛網和衣服上的灰塵。但她剛走出樂池就發現中計了。燈光師站在台階口,自然看見陳益群走前她殿後,險些觸電殉情的一對就是他倆了。

    以後小菲回憶時會想,要是歐陽萸那天中午按時到達就會有不同的結局。要是他沒有在縣城突然病重,必須輸一天葡萄糖,拖延了回省城的時間,燈光師就沒有「捉姦」的機會,把他在樂池裡聽到和想像的匯報上去。匯報別人、操心他人的品德行為,在那個年月是正直、是友愛。

    第二天深夜歐陽萸才回到家,並且是讓當地縣委書記的吉普車送回來的。一進門小菲幾乎失聲大叫,這哪裡是她認識的歐陽萸?一張烏青的臉上兩個塌陷的眼眶,頭髮給剃成了當地農民的髮式,看上去應該叫他「柱他爸」或「鐵蛋兒哥」。想必頭髮長了,沒理發的地方,隨便叫了個擔挑子串街走巷的剃頭匠。他一向對自己的尊容馬虎,但如此觸目驚心地糟改自己,小菲還是頭一次看見。

    送他來的人一口淮北侉話,大呼小喝地把他往客廳沙發上攙扶,幾乎就是抬著他過去的。小菲聽他們說老歐同志是肝昏迷,輸了一天液才送回來的。等天一亮趕緊送醫院,趕緊弄點營養給他吃吃,鄉下走幾個村才收到五六個雞蛋。

    送行的人趕著去找店住,把七分鬼三分人的老歐同志匆匆做了交接。歐陽萸剛剛躺到沙發上,又想起什麼,說他用槍獵到兩隻野兔,在他的帆布包裡,給小菲和女兒補一補。

    小菲蹲在他身邊,胳膊肘架在沙發沿上,想把那個俊逸的歐陽萸從這軀骸形容中一點一點辨認出來。驚嚇、疼愛之後,深重的罪孽感來了。萬萬沒想到他延誤一天歸期是因為急病。他電報裡什麼也沒透露。他不想給她提前的恐懼。

    看看他狩獵的收穫就知道他想著這個家。野兔已微微發臭,她把它們放在陽台上。

    一個月之後,歐陽萸出院了,人散散垮垮,一動就打晃,所有襯衫穿上身就像掛起的風帆。他的頭髮長了不少,但還像一個海碗扣在頭頂,看上去滑稽而陌生。

    住院時方大姐常常來探望,帶一些稀有食品,如蛋粉、煉乳之類,是高幹的特別供應。小伍的白頭翁老劉在歐陽萸被革職後升任文化局長,有不少特權食品配給。小伍也送一些來。藝術學院卻是清水衙門,院長們在一干學生中要身先士卒地挨餓。大家來探望,歐陽萸和誰也不多話,他連眼睛都眨得有氣無力,笑容似乎也推不動臉上的肌肉,突然推動了便是滿面皺紋。

    出院時醫生交代一定要保持充分營養,又不能太油葷,最好是魚蝦水族,蛋白高,又沒有脂肪。小菲和母親挖空心思去市場買水產品,這天買到一斤干蝦仁,回到家報喜,歐陽萸說他剛接到上海家裡的信,母親因長期缺乏營養而厭食,人已經很危險。他一看那一斤干蝦仁便叫小菲馬上寄回家。

    兩個多月過去,小菲下班回來總發現歐陽萸坐在面窗的寫字檯前,手裡捏著小楷毛筆。為了照顧他,母親和老外祖母以及歐陽雪全搬過來了。

    母親這時就會對著他的背影朝小菲努努嘴,悄聲說:「坐了一下午了!」

    時常在晚飯桌擺好,他才悶悶地一扔筆,走過來。又覺得扔筆的聲響和動作都有甩脾氣的嫌疑,便大聲唱幾句歌。毫無愉悅的歌聲一點樂感也沒有,讓小菲聽去覺得很可怕。一場病把人從裡到外都改變了。

    這天晚上有客人來看他。還是學院的幾位美術、音樂、文學系教員。他們不大識相,恰趕在晚飯之前登門。母親為一餐有營養又不油葷的晚餐熬盡心血,又要顧及病人,又要顧及孩子。她一看這幾個人進門,馬上決定推遲晚飯時間。歐陽萸把他們請進客廳,拿出白糖罐子,泡了六杯白糖水。茶葉剮油,會剮穿腸子,大家心情很好地打趣。他們看見他桌上鋪了稿子,問他寫什麼,他搪塞了過去。

    老外婆餓急了,見母親不開飯,便趿著小腳在走廊裡走過去走過來,似乎提醒客人們,主人家要開飯啦!

    母親隨她去提醒。要在平時她會給老太太一個青面獠牙的威脅表情。她知道正在恢復元氣的女婿餓不得,她更捨不得請不速之客入席。這幫人明明就是來混飯的!混上了一杯那麼濃的白糖水還賴著不走!她心急如焚,一會兒叫小菲進去轉一圈,看看他們有沒有告辭的意思。小菲進去,坐立不安地和他們對兩句話,發現他們遲鈍得很,就是不領會她臉上的氣象。

    老外婆再次拖著腳步從客廳門口走過,木枴杖「咚、咚、咚」地杵在水泥地面上。

    她看見小菲母親抱著胳膊站在廚房門口,壓低嗓音說:「這些人要在家裡吃飯嗎?」

    可老外婆的低嗓音是她自認為的,門外樓梯上的人或許都聽得見。母親趕緊打手勢,叫她閉嘴。

    「啊?」

    「啊什麼!喝幾口水就不餓了!」小菲媽對準她的耳朵眼說。

    「我是說,他們在這裡吃飯,家裡沒準備菜吧?」

    老外婆說。人老了就不爭氣,會像動物和孩子一樣護食,她生怕自己有限的一點飯食再給人打土豪打去。母親做了個叫她回屋的手勢。

    歐陽雪這時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大聲喊:「餓死了餓死了!」

    「餓死了你還在這裡嘛!」母親說。

    「家裡來客人了,不要大聲大氣的!」老外婆對歐陽雪說。

    歐陽雪已經跟小菲差不多高,只是細條條像支筍。她直闖飯廳,手抓起一根胡蘿蔔條就嚼,眼睛飛快地四處搜尋,看下一次下手的目標是什麼。小菲已跟進來,輕輕在她手背上拍一下。

    她又喊:「學校大掃除!餓死了!」

    老外婆還是以她自認為的悄聲悄氣說:「本來菜就不多,還有這麼多客人,小雪要懂事……」

    小菲母親這時用蛋粉沖了一碗蛋花湯,加了牛奶白糖,叫小菲端進去送給歐陽萸。就告訴那些不識相的,老歐有病,餓不得,請大家包涵,母親這樣教誨小菲。

    剛剛把蛋花湯端到客廳,六個人全部站起身,說走了走了,改天再來看歐陽副院長!

    歐陽萸坐在原地揚手送客。小菲把蛋花湯放在茶几上,見歐陽萸已關上了客廳的門。青了兩個多月的臉這時是紫紅的,「鐵蛋兒哥」的頭髮在怒氣中直打顫。

    他指著小菲,用極限的低音量說:「人家來看看我,你們就在那裡沒完沒了地『吃』啊『吃』的,好像人家真欠這一頓飯!我臉都要放到抽屜裡去了……」

    小菲說他們磨蹭著不走,可不就欠這一頓飯。歐陽副院長以為一頓飯伸伸手就來的嗎?為這頓飯小菲的母親鞋掌子都走掉了!

    歐陽萸想說什麼,又忘了似的,臉不再紫紅,變得紫黑。他腿一軟,坐到沙發上。人太沒份量了,沙發把他往上拋了拋。他的頭埋在纖長的手裡,肩膀一聳一聳。不得了,他怎麼哭了?從他剛回來小菲就在心裡存著疑團:他不止身體有病,他更有心病。有一點精神失常的樣子在他一對大而浪漫的眼睛裡時隱時現。受了某種心靈的重創。女人留的創傷。錯不了。

    「我想有個人談談。」他說。

    又來了吧?她小菲不是他可以談話的那個人。

    「來了幾個談得來的人,你們還把他們趕走了!」

    小菲已經把他抱在懷裡。忽然他的頭撞起她的肩膀來:「餓死多少人……昨天還跟我打招呼的老頭,夜裡就餓死了。一個年輕女人,月子裡的孩子死了,她就讓自己公婆呷她的奶,一家人都呷她的奶,她先死了,老的小的也都死了……還有一家人,老人們不肯吃糧,說他們吃了沒用,該讓給勞動力吃,成年人不肯吃,讓給孩子和老人吃,都餓死了,還剩幾斤高粱面沒捨得吃。這國家是怎麼了,小菲?怎麼有這麼多混賬幹部,閉著眼浮誇,把老百姓餓死那麼多,淮北一個村一個村都空了,不是逃荒出去,就是餓死……」

    小菲愧怍不堪。男女之情怎麼可能把他傷成這樣?他到底是男人,有更深廣的憂患主導他的喜怒哀樂。她以小女子之心去度測他的痛苦創傷,不僅可笑,而且可恥。她要以另一場戀愛來報復的,是這麼個人!和一個用乳汁哺養老人、丈夫的年輕女人去對比,她的痛苦是渺小的。

    從那天她穿上那條深玫瑰紅的連衣裙到現在,她已明白此生注定不能移情了。是悲劇是苦果,她都不可能從她對他的愛中分心。想分心是愚蠢的,報復到頭是報復了她自己。陳益群不乏優秀之處,而她對歐陽萸的弱點都充滿柔情。在他半人半鬼地從鄉下回來時,她對他的愛又一次猛烈發作。她奇怪是什麼讓失意的歐陽萸如此動人。

    他的健康時好時壞。肝病見輕,又發作了胃出血。再次奄奄一息住進醫院。小菲坐在他床邊,見他躺在瓶瓶罐罐中間,網在縱橫交錯的管子裡,兩隻大眼睛從天花板的一邊,遊走到另一邊。她知道那是他的思維在踱步。他還是想找個人談談,談深,談透。

    「去把方大姐叫來,和你談談吧?」小菲說。

    他搖搖頭。

    「你說什麼她也不會生你氣……」

    他的思維像困獸一樣,只管在籠子裡踱步,一頭到另一頭,再踱回來。

    忽然他用曾經的音量和底氣說:「老百姓遭這樣大的殃,就該他們負責!」

    「方大姐?」

    「還有她的省長外子。這個省從解放初期到現在都是激進、過度,搞浮誇在全國數一數二。我怎麼能和這種人談話?再也沒話跟他們談了!小菲,為什麼一種原本只有一點謬誤的政策,從上到下貫徹下來就會成為災難?一層層的官員都把自己的無恥和禍心摻進去,人性當中有多少無恥?從上到下貫徹的主張總是偏差越來越大,極少人能在貫徹過程中公允無私。小菲,我已經有半年不說話了。」

    她說她很高興他現在終於跟她說了。

    「可是和你說有什麼用?」他苦笑著說。

    她想至少她可以做他的物質支持者。她可以去搜羅食品把他物質的存在催得壯實一點。小菲是自甘政治盲的女人,她就知道這個時期給丈夫最好的愛情形式是讓他吃好。

    一天母親從菜市買了幾隻田雞。皮全剝乾淨了,肉是粉紅色的。

    母親拎著一串粉撲撲的肉對著太陽自語:「你們是假裝田雞吧?你們肯定是蛤蟆。哎呀,不驗明正身嘍,擱在鍋裡都是我一個肉菜……」

    她把「肉菜」燒熟,滿房子噴香,讓歐陽雪嘗一隻大腿,把小姑娘鮮美得眉飛色舞。

    母親又自言自語:「你們也就是名聲難聽點,吃是頂田雞吃的。」

    她讓小菲趁熱把蛤蟆肉送到醫院去。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去菜市場。是個大雨天,她在臭烘烘的泥濘上溜冰,最終把那個賣假田雞的男孩找到了。不明真相的四爪肉體又比昨天的價漲了三成。小菲一邊挑田雞一邊假裝壓他的價。

    他說:「阿姨我一夜才抓這幾個!」

    小菲說:「噢,是夜裡抓的呀!怎麼抓?」

    「在塘邊上站著,手裡拎個竿子,上頭吊根線,線頭上拴個棉花球。你在棉花球上撒泡尿,就等吧。」他伸出腿,又伸出胳膊,「你看,蚊子把我咬的!」

    一斤蛤蟆最低也得五塊錢。怎麼也壓不下去了。小菲台上台下地蹦躂,蹦躂一個月就值幾十隻癩蛤蟆。她讓男孩過秤,看男孩黑爪子樣的手老練地撥弄秤砣。時光倒流到從前,這是個能當上地主的孩子,精明勤勞。

    「你這又不是田雞,是癩蛤蟆,還這麼死貴!」小菲發現自己母親不饒人的精神在她身上體現了出來。

    「蛤蟆不一樣吃?」

    「是不是一樣吃另說,價錢就不能跟田雞一樣!」小菲得意:輕而易舉就詐出真情來。誰說她小菲缺心眼?

    「蛤蟆更好!肥!看這肚裡的油!大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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