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站下來。這樣的夜晚有個陳益群這樣的伴兒難得。女人有個英俊年輕的追隨者有什麼不妥?她和歐陽萸結婚這麼多年,追隨得累死了。這是夏天的夜晚,陳益群穿的襯衫沒有扣紐扣,裡面一件破舊的藍色背心。一騎車,風兜起他衣服後襟,蹭在小菲臉上。那是很年輕的男子氣味。單身漢,卻潔淨。小菲總是想在陳益群身上看到年輕的歐陽萸,陳益群的潔淨氣味使她明白他絕不可能跟歐陽萸相像:他是個很會生活、很有自我料理能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門口,路燈下小菲看見陳益群一頭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遞上去:「拉了半小時蜂窩煤。」她地笑起來。
陳益群卻沒用手帕擦汗。他說:「反正回去要衝澡。走啦!」他把手帕還給小菲。
這孩子怎麼學得這樣恰到好處?前一陣還是黏黏糊糊、欲說還休的樣子。小菲馬上覺得自己不自重,幹嗎給他手帕,萬一他把它當成個意味曖昧的姿態呢?她小菲是歐陽萸的女人,歐陽萸的女人能讓一個男孩子看輕嗎?
第二天她一到團裡就決定拿出不理睬的態度。自尊必須撈回來。讓他誤會,她可冤死了。一上午陳益群沒出現,小菲到食堂吃午飯時,發現他也不在打飯的隊伍裡。她想她必須找到他,必須和他說清楚,她對他什麼想法也沒有,假如認為她有,她就說:好吧,從此再別給我領夜餐、打午飯,鞍前馬後伺候我。他就該認賬是誰在攻誰在防了。
晚上演出前,小菲一看見陳益群就說:「你跟我來!」一條沿牆搭的長化妝案坐的十幾個人全在鏡子裡瞪著小菲和陳益群。
陳益群跟著小菲來到劇院外的院子裡。她突然覺得這很荒誕。一整天不見的人很多,好幾天不碰面的人也很多,為什麼要問他:「你幹嗎躲著我?」不能問。那麼說:「一天沒見你,你上哪兒去了?」更露骨了,更讓他抓辮子。
見小菲沒話說,陳益群說:「小菲姐,我昨天夜裡想了很多。」
小菲不知怎麼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下面不用說了。他上次說小菲姐該是世界上頂滿足的女人,樣樣都有,其實話該這麼聽:「你樣樣佔全了,本該是世界上最滿足的女人。」
他們都不再說話,也不動。小菲轉身走開時,她身後拖的那條四鳳的辮子又僵又沉。陳益群拉了一下她的手。
小菲不去細想下面要怎麼辦。她連喜歡不喜歡陳益群都不問問自己。糊里糊塗的,她快活起來,陳益群總讓她從思念歐陽萸的念頭邊緣兜開去。她漸漸壯實了,一個月前的裙腰嫌太緊。排練休息時,小菲和陳益群就在院子裡打羽毛球,又跳又笑。
這年頭人人都減少身體移動的幅度,一張張菜色的臉不上舞台連表情都儉省了,演一齣戲下來都感覺元氣大傷,怎麼會自找著消耗體力?所以小菲和陳益群在院子裡雀躍的身影顯得刺目,大家都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吃飽了撐的!」
起初沒人在意小菲和陳益群接近。但小菲是不知掩飾的人,有時把女兒帶到劇院看戲,她便到處叫:「益群,你陪我女兒玩一會兒,我要換服裝!」再過一陣,小菲和陳益群一塊兒進進出出,有時還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團裡人開始竊竊私語:
「比真姐弟還親!」
「當然比真姐弟親!」
……
鮑團長是小菲的老上級,對她沒什麼說不出口的話:「田蘇菲你搞什麼名堂?四鳳和周沖演到台下來了?這種事毀掉多少女演員?」
小菲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她就只配寂寞,連個陪她調劑調劑感情的異性都不配有。小菲和陳益群長談了一次。最後一次談話以後就相互遠離八丈。除了上台演戲,誰也別拿眼睛盯誰,人家會把它叫成「眉目傳情」。有時演出完了,那麼晚,路上不安全怎麼辦?別的女演員有男朋友和丈夫接,或者住在劇團的集體宿舍。不安全就不安全吧,一個女人孤零零的給宰了,是節烈,如果她因為有異性保護者而安全,這份安全是骯髒的。
長談之後的疏遠使他們立刻找到了悲劇戀人的位置。小菲傷感的同時感激這種傷感,它讓歐陽萸的離開不再牽痛她。這次失戀的味道比永遠不得要領地愛歐陽萸要好。奇怪的是陳益群和小菲不期而遇、狹路相逢的時機越來越多:她上樓梯,正碰上他下樓梯;他去開水房灌暖壺,她正好在洗頭髮;她在新戲《霓虹燈下的哨兵》裡演林媛媛,他的角色恰是童阿男。
頭一次對台詞,那件可怕的事故又發生了。小菲睜著兩隻幾乎失去視覺的眼睛,一個詞也吐不出來。照本子念也直是讀串行,或者把詞念成了老和尚的經文,無油無鹽、百般無味。這種現象在幾十年後心理醫學發達時有了解釋,叫「障礙性暫時失憶」。
曾經是都師長使小菲的舞台生涯幾乎斷裂。從那次舞台上遺忘台詞之後,她一演到同一段落就恐懼,必須在側幕邊上安排一個提詞人,她才有膽子上台。好在《列寧與孩子們》後來並沒有作為保留劇目。現在小菲滿腦子真空。她進入一種神形分離的境界,她站在自己的形骸之外,看著所有人為她那具突然入定的形骸著急、焦躁。她也為自己著急,卻無能為力。
臨時調來馬丹。馬丹在第二劇組演易卜生的《彼爾金特》,上來就讓大家看到經過世界大師劇作檢驗的演員是什麼台詞水平、什麼舞台造詣。
小菲又做頂替了。在《霓虹燈下的哨兵》裡頂替童阿男的母親,因為那個女演員長期營養不良,得了肝炎,時而發低燒,不能排練。她也頂替林家保姆,那個角色本來也是誰有空誰演,從來不正面對觀眾,大家說只用化半邊臉的妝就成,不必浪費油彩和時間。
過了幾天,陳益群得了急病,起不了床。換上去童阿男的B角。食品的緊缺使演員們不斷發生肝炎和肺結核,陳益群的無名病症絲毫引不起人們的驚奇。
小菲冒險給他送了一包古巴糖,他急匆匆地只說了一句話:「快去請求領導,把林媛媛的角色要回來。」
團長答應讓小菲試一次綵排。小菲的台詞嫻熟流暢,讓她繼續做頂替毫無道理。第二劇組缺了馬丹也減了不少光彩,於是話劇團下工廠區巡迴演出的陣容又調整回來。出發之前,小菲心情康復了,在卡車裡她看見被留在車下的陳益群,用力地看他一眼。
這一眼她看清了他的整個謀劃。他是沒有任何病症的,他裝一場病好讓小菲奪回主角來。原來他清楚小菲的忘詞事故和他相關。雖然陳益群不缺主角演,但領到一個主要角色在這饑饉年代仍比領到十聽豬肉罐頭或二十斤特級黃豆或一個月的高幹加餐券更鼓舞人心。那還是個認真的年代,人們還以「進步」、「圖強」這樣的詞勉勵自己,喝西北風也要樹立出幾個高大的角色來。因此陳益群的割捨和犧牲是巨大的。
小菲的感動你可以想像。她又是個易感的人,「寧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一個月的巡迴演出結束,她暗地約了陳益群。兩人出了大門才漸漸走到一塊兒,然後她跳上他的自行車後座,他急蹬而去。不久他們便來到護城河邊上。樹剛剛發芽。
她說她知道他的犧牲是為了她。開始他不承認,後來不做聲了。
「你這是何苦?我是有丈夫的人。」
「我活該,不關你的事。」
「益群……」
兩人面對春汛中的河水。
這是歐陽萸和他那個天使般的戀人來過的地方?他們也這樣癡癡地看著河水,心裡想著「但願人有來世」這樣的話?原來真是這樣,不能如願的都成人間頌歌,都化蝶的化蝶,飛天的飛天。後來歐陽萸帶著他那位業餘女詩人來過此地。來過許多次嗎?手牽手,肩擦肩,在某棵樹下,偷嘗一個吻?護城河邊的樹林裡全是戀人,影影綽綽,這裡一對坐著的,那裡一對站著的,還有幾對在踱步徘徊。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集體陷入戀情。想必戀愛能營養人們飢餓的肉體。原來分手是越分越壞事:這才一個月的分手就使小菲和陳益群再也分不開了。
從護城河回來後,他們的接觸轉到地下。只要有心尋找,到處可以鑽空子進行閃電式的接吻擁抱,厚積薄發的男歡女愛讓小菲感到青春再顧。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停止了猜忌歐陽萸,她對他一向有著特別發達的想像力,為他編排那個看不見的情敵的身世、形象、出場時間、戲劇推進速度。她把他們房事的姿勢都想好了。她會呆呆地發狂。如今這樣長一段時間不去做那類想像,她不能懂得自己了。
小菲一生最不長進的就是城府。在自我掩飾方面,她極為低能。陳益群遠比她老練,在角落旮旯裡兩人親密後碰到人,他會自若坦蕩地遮掩過去。但小菲會半天不知身在何處,癡迷加陶醉,只有十六七歲的心智。
這天早上,小菲剛起床,聽見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她跑到臨街的窗口,心想大概是歐陽萸拍的電報,告訴她幾時到家。果然,他乘的火車中午十二點到達。她大喜過望,把很久沒穿的深玫瑰紅薄呢子連衣裙找出來,又翻出氣味陳舊的深紅唇膏。可惜沒有鉛粉。她急匆匆回到家,因為母親總是藏一點舊時的鵝蛋粉,日本進口貨。母親好幾天沒見她了,一見她一身紅地進來,臉拉長了,意思是苗頭不好,這麼個打扮和神色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她翻出母親的粉往臉上撲,一邊說:「歐陽萸今天到!」
「作怪,也不是穿這個顏色的年紀了。你男人回家,看你這副樣子,當是你外頭養了個小白臉呢!」
母親在拔一隻雞身上的毛。那雞瘦得骨頭從皮肉裡戳出老長,頸子上的皮鬆垮垮,手抓上去,那皮轉過去轉過來。
小菲用手指把撲上去的粉撣薄,又對著鏡子正面側面地看看。是有點興風作浪,但是上午九點話劇團開會,回家換衣服來不及了。什麼話讓母親一說就那麼醜惡。交年紀輕一些的男朋友一定就是「養小白臉」。也不年輕多少,才小她六七歲。
「你當你在外面瘋什麼我不曉得?」母親說,「乖乖隆咚,眼睛都直了,魂都不附體了,三個月不看孩子的功課。就是你男人不疑心你養小白臉,我都看得出來。演那個什麼二少爺的,是不是他?」
原來母親自己溜進劇場看了她一齣戲。
「你想的人我曉得,你做夢夢見哪個人,我都曉得。餓飯都沒把你臉餓黃,泛桃花心吶。」
小菲提起皮包,打算不置可否。誰碰上這樣犀利敏銳的母親不脫幾層皮?然後就不知道怕羞了。難怪她生性不靦腆,要歸功母親。
「男人回來了,該收心要收收了。告訴你,小雪是我的命根子,你要把她好好一個家拆了,看我不撕了你的皮!」
小菲不敢出門,又不願意待下去。的確有不少年沒聽母親如此的數落了,她一個一個大主角地演,怎麼就在母親和歐陽萸這裡爭不出一口氣來。
「你想在我跟前爭氣,就不要把男人看在眼裡擱在心裡。你拿他們當心肝肺,他們就拿你當豬大腸。你跟哪個去軋姘頭我不問,我只管到後來你吃不吃虧。你就沒有不吃虧的時候。不信你往前走,你媽就在你後頭看著,看什麼果子等你吃。」
到團裡所有人一看小菲全喝彩,不少人扭過頭,壞壞地去看陳益群。
一個人叫:「小菲今天是什麼日子?舞會不是早就停辦了嗎?」
她想說歐陽萸今天回來,又怕他們更拿她取鬧。
她索性大大方方一轉裙擺,說:「看我打扮一下就難受,憑什麼我就該做老太婆?」
「小菲怎麼可能是老太婆,誰老小菲也不會老!」
她聽出這人話裡有話,不過她順勢掃了幾下倫巴,說她十三點也好,二百五也好,她今天的好心情是不可能被破壞的。會議一結束她就往家奔,路上買了三斤酥炸帶魚,明白那實際上是酥炸面塊,裡面包著一包魚腥氣。但她想歐陽萸在農村待了半年,冬荒接春荒,不知已餓成什麼樣,只要「油炸」二字就是盛宴。她買魚花了半個月的工資,剩的錢買了一斤高價砂糖。以後的日子呢?不過了。歐陽萸的歸來就是她的幸福末日。
小菲在火車站等到最後一個人出站,也沒見到歐陽萸。她趕快跳上公共汽車往家趕,直納悶兒怎麼就把他給錯過了。到家快兩點了,窗明几淨,冷冷清清,不是歐陽萸平素回到家就東一個包裹、西一件衣服那種溫暖的混亂。鋼琴蓋子也沒開。他一般總要彈一兩首曲子,等小菲把洗澡水燒熱。也許直接去了藝術學院?也許方大姐用小車接站,把他劫持到她家去了?方大姐可能聽說了什麼有關小菲的閒話,現在正在跟他說:「對這樣的女人你早該有數。」無論方大姐怎樣罵歐陽萸,他是她自家兄弟,是她青春時代的偶像和寄托。現在對不起,小菲自己不成器,歐陽萸給她臉不要,錯過了大好的十年機會,方大姐當然要把歐陽萸接管過去。
小菲坐在客廳裡,心慌意亂地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她一眼看見茶櫃裡有半瓶酒,是歐陽萸下鄉前一幫門客來胡聊時喝剩的。因為沒有佐酒的吃食,那天都醉得快。小菲拿出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幾口。這時歐陽萸上樓來,她實話瘋話都說得出口。滿心躁熱潮起,一陣摩托馬達聲如牛頭馬面一般逼近來。還是歐陽萸的電報,告訴她今天回不來,明天到。郵電局的人也因為半饑半飽而認錯地址,電報在城裡兜了三小時的圈子才到。
她打開留聲機,暈暈沉沉在客廳跳探戈,像是被誰大大地饒了一回。一下子想到帶魚。半個月的工資買的是油炸麵團子,還是冷的、蔫的。她被這個想法弄得直笑,酒精從內到外地搖撼著她,笑得真透徹,好久沒這樣笑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