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20章
    她想,這很容易,只要一打電話給他的牌友就真相大白。

    「你和她看的什麼電影?」小菲問。

    「誰?」

    「那根大辮子。長著粉刺,何必那麼虛榮?捂個大口罩。口罩一揭,不是大齙牙,意外收穫吧?」

    小菲的傷痛、胳膊肘流的血全讓她感到受太大的欺負,她慘透了。

    歐陽萸又不說話了。他和那些男女業餘詩人那麼能說會道,卻不屑於理會她小菲。小菲把她的分析、推測一樁一樁擺出來。她說不定有做律師的才華。分析推測入情入理、絲絲入扣,不容推翻。她對他的瞭解加直覺可以省略證據。

    他站起身來,一副受刑受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的樣子。

    她叫住他:「你往哪兒躲?你別又往被窩裡一縮,說困死了,讓我睡吧!你知道你睡著我在幹什麼嗎?我就開著檯燈看你,想你讓我受多少罪我都愛你!我這麼愛你,我也沒辦法!」她哭起來。

    他說:「我是挺喜歡她的。」

    小菲馬上不哭了。這個人怎麼這樣?哪怕騙騙她,繞繞彎也好。

    「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她有時到我辦公室來坐坐。有時我們一塊兒去護城河邊走走。你說的一點不錯,我們去看過幾場電影。」

    小菲一直想逼出真話,現在真話出來了,她根本沒有準備。

    「她不是愛你!她愛你的地位,她想出名!你嫌這個俗嫌那個俗,看她那副村姑樣兒……」

    「村姑和俗沒有關係。」

    「你還為她說話!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從什麼時候你們開始約會的?一定是從舞會上!」

    「是的。」

    「早就知道跳不出什麼好事!跳舞跳散了多少對幸福夫妻!」

    「跳舞就能跳散的,絕對不幸福。」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來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說,你是不是很不幸,因為娶了我?」

    他還是沉默。

    「看來很不幸。我的愛得來太容易,也太多,成剩餘的了,成負擔了。田蘇菲自作自受啊,人家越煩你,你越自作多情。」

    「我從來沒有煩過你。」他抬起臉。臉又漲得血紅。現在他不是因為羞澀而臉紅——他已過了羞澀關。他臉紅是受委屈、動感情的緣故。

    「那你為什麼喜歡她?」

    「……總想有個能和我長談的女人。她非常善解人意,談話也機智。話是不多,不過都有見解。我承認我有壞毛病,開始是不忍心傷女人心,不忍心趕她們走,漸漸發現她們有些可愛處,漸漸就陷進去了。」

    他誠實得殘酷了。他和她這一點上很相像,都懶得和對方撒謊。

    「假如你和你那個情人結婚,不是和我,是不是就從一而終了呢?」

    他搖搖頭,說:「那我怎麼知道?」

    「恐怕你就老實了。你說你和她很有話說。她比較全面完美,是吧?」

    他猶豫一下,點點頭。

    真殘酷。革命是殘酷的。

    革命把這個寶哥哥捲到了小菲命運裡,把她和他陰差陽錯地結合起來。讓他和他命中該有的那個戀人擦肩而過。而小菲以為是強得過都師長的,現在看來都師長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給小菲這樣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

    一個可怕的想法出現了:她應該立刻離開歐陽萸,和他離婚,或者分居。文化局的新宿舍樓建成了,話劇團也租下一個雜院分給演員們住。小菲可以藉機和他分開。歐陽萸是那種極能在悲劇中尋找美感的人,缺憾總給他滿心詩意。他對任何俗成的東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圓滿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個永遠的造反者,在心靈上他懦弱遷就,巴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平等的一份眷顧。小菲若成為一場感情角逐中的犧牲者,他的愛情天平會立刻傾斜。他愛的是黛玉、安娜、卡列尼娜、瑪絲洛娃,她們全是他的悲劇英雄,是美麗的烈士。

    小菲也要做一個情感沙場的美麗烈士。讓他回到那個戀人懷裡去,讓那戀人每天以凡俗小事,以女人不可救藥的嫉妒、佔有慾去讓他大徹大悟。什麼仙子也經不住在一塊兒洗臉、刷牙、喝粥,真面目原來都大同小異。小菲會在他的回憶和思念中脫俗,他會明白他傷害了多難得的一個女人。小菲不在乎她將成一塊傷疤落在他心上,不在乎隔一陣讓他痛一痛。小菲的豪言壯語將是:「為了你幸福,親愛的。」

    然而他們在那個晚上狂熱交歡,像是以肉體來推翻所有猜忌、辯駁。年輕就是好,什麼賬算不下去,在床上可以一筆就勾銷,成糊塗賬。小菲深信,只要他們的肉體能夜夜狂歡,其他都不在話下。

    小菲和歐陽萸都非常忙碌,一個不斷出發,去巡迴演出,下鄉或去工廠體驗生活,一個也不斷出發,去各個基層文化單位指導文化建設。兩人常常是在省城小聚幾天,便馬上各奔東西。女兒已經快到上小學的年齡,只會背小菲外婆口授的老掉牙的兒歌。

    小菲一次從巡迴演出的旅行中回到母親家,發現女兒被歐陽萸帶著一塊兒出差去了。父女倆回來後,女兒滿頭頭髮結成餅,牙齒吃糖吃壞了幾顆,不過坐下來便把幾本童話連環畫讀給小菲聽了。歐陽萸十分得意,覺得女兒和他自己一樣,聰明並不必用功。只有一個月的共處,女兒一顧一盼,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歐陽萸的。她也會微微邁著八字步走路,也會用五根手指當梳子去刨她的頭髮。領她去商店扯布做衣服,她只要白色或藍色。小菲媽儉省慣了,每件衣服褲子都把邊角縫進去半尺長,隨著她個頭長高一點點往下放。女兒現在堅決不從外婆,她只穿恰合身的衣服。

    都是歐陽萸的影響。

    有時小菲把女兒帶回家過週末,把樓下的孩子召集起來和女兒玩遊戲。小菲是個很好的孩子頭,樓上樓下地跟他們一塊兒鬧。女兒會審視著她,似乎媽媽的行為讓她難堪。不久女兒上的小學組織兒童合唱,請小菲去顧問,小菲做出兒童的表情,擺出兒童的姿態,無意間她發現女兒臉通紅,頭也不敢抬。

    等節目排完,回家的路上女兒說:「媽媽,你好可怕喲!」

    「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好好唱歌,要這樣呢——」她把頭兩邊歪,學小菲導演孩子們的模樣,「你唱歌還『噢……』老發抖,別人都不抖。」

    小菲愛死女兒的模仿了。女兒不懂這種美聲發音,她當然不計較她的批評。她把女兒緊緊摟住,笑得馬路上的人都瞠目。她看見女兒又臉紅了,活脫脫一個小歐陽萸。

    她更是給女兒逗得樂壞了,蹲下來,仰起臉說:「親親媽媽。」

    女兒也是那副「虧你想得出來」的表情,直往她的懷抱之外掙扎。小菲的情感實在富足,愛起誰來就鋪張得很,她把女兒「吧唧吧唧」地吻了十多下,她才感覺不到馬路上行人的眼光呢!

    一次從學校接女兒回家,女兒說她肚子痛。小菲嚇一跳,在她肚子上按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異樣。她把女兒背到背上,想讓她開心,自己弓下身撅起屁股小跑,一邊唱:「馬兒呀,你慢些走……」

    女兒抗議地叫她停下,說馬路上那麼多人看她們。

    小菲呼哧帶喘,說:「叫他們看去!」

    跑了一陣,真的累了,她背著女兒進了玫瑰露法國菜館。這個省城解放以來,市容變化很大,新建築使城市看上去乾淨了,不那麼潮濕陰暗、藏污納垢了。法國菜館也從上海請來師傅,門麵店堂都裝修得登樣不少。至少乾淨不少。小菲有空會帶女兒來吃一客冰激凌或一塊蛋糕。這裡的東西都是天價,小菲只坐在一邊看女兒吃。半塊蛋糕吃完,女兒說肚子不痛了。小菲教她,這叫餓,不叫肚子痛。以後再有這個痛法,就說「我餓了」。

    她發現她講話時女兒總有些緊張,她的面部表情和姿勢似乎讓她有幾分懼怕。有時女兒會迅速扭轉一下臉,掃一眼周圍,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她媽媽過分生動的表現。

    這時女兒又轉過頭,向店堂掃一眼,叫起來:「爸爸!」

    小菲呆住了。歐陽萸正和那位醫院女宣傳委員走進來,兩人正聊得神魂顛倒。

    歐陽萸臉一僵,但還算自若地把奔過去的女兒抱起來。他不來看小菲的臉,只和女兒進行兒童式溝通。小菲心裡一個勁對自己說:「別說醜話別說醜話。」但她怎樣也裝不出驚喜或漫不經意來。她看著那個把一根辮子挽在胸前的女人:看你還往哪兒逃!

    女宣傳委員居然比小菲世故,很快從最難下台的境地脫身出來,指著他們的女兒對小菲說:「你們真幸福,有這麼漂亮的女兒!」

    小菲冷冷地看著她:看你還想怎麼圓場!我反正不給你留情面。

    歐陽萸抱著女兒走過來。女宣傳委員居然厚顏地跟女兒說:「想不想吃冰激凌?阿姨給你去買?」

    女兒是敏感的,這時立刻要回到媽媽身邊來。她看一眼小菲。小菲心裡一熱,眼淚差點滾出來。她從來沒得到女兒如此的慰藉眼神。

    歐陽萸看著菜單,自言自語:「好像有點法國意思了。」

    女宣傳委員點的冰激凌上來時,小菲說:「對不起,我們吃過了。」她伸出手給女兒,女兒立刻緊抓住她的食指和中指。

    「一塊兒在這兒吃晚飯吧。」歐陽萸說,「反正該吃晚飯了。」

    他現在不僅不臉紅而且可以臨場不懼,小菲滿心潛台詞地看著他,什麼也不說。潛台詞是:「你真闊呀,女兒的撫養費和我媽的贍養費以及我們倆的伙食費你按時付了嗎?我知道你父母已經不寄錢給你了,你還在這種地方請女人的客,你有心有肺有臉皮嗎?你可以看見桌上只有一隻碟子,我捨不得在這種地方開洋葷,只買給女兒一人吃。你要在這裡開法國晚宴,下得去手嗎?」

    她的潛台詞上面是她客氣禮貌的謝絕:「不了,我媽媽已經準備了晚飯,不回去她會不高興的。」

    在母親那裡吃了晚飯她就回到自己家收拾東西。現在歐陽副局長和其他三個副局長合住一幢紅磚小樓,房間挺大,卻是一副住不熟的樣子、一副公家居所的樣子。歐陽萸盡了全力佈置新環境,也無法消除那套古色古香的傢俱和這房子的格調衝突。小菲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到兩個皮箱裡,又打了一個被包,拿了兩隻臉盆。再一想,不行,得把歐陽萸送她的所有書籍都帶走。這次從家裡出發要壯大一些,讓他明白她和他告別不是拿姿作態,是經過長期思考的,是有永久意味的,是悲壯的。

    歐陽萸回家時小菲正拎著箱子下樓。

    「又出發?晚上出發?」他上來幫她拎箱子。

    她不理他。他還問得出來!

    樓梯上沒燈,為了節約電,誰上樓誰開燈。歐陽萸把燈拉亮,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菲滿臉眼淚。他的兩條大長腿兩三步跨下樓,把箱子奪過來。

    「我和你離婚。」小菲輕聲地、狠狠地說。

    他只管把她的箱子拎進屋,回去拽她上樓。拽不動,他兩手一抄,把她抱起來。結婚當夜大家鬧他們,一定要歐陽萸把小菲抱進洞房。一想到那一幕,小菲更加泣不成聲。

    「我受夠了,你讓我走吧。」

    「好了,都七八年的夫妻了。對不起,好嗎?」

    「我要離婚!」

    「……那女兒可憐死了。」

    「你還知道女兒?你別想再見到女兒!她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對我察言觀色,平常不乖乖吃飯,今晚上吃飯一氣也不吭。臨走她兩手抱抱我的頭,說:『媽媽你好漂亮!』」小菲做演員做慣了,再悲痛都不妨礙傾訴,形容能力也不受哭泣的影響。

    歐陽萸張皇失措地看著她。

    「我為什麼不離婚,在人家中間當絆腳石?我這麼賤?人家不愛我我死賴著?」她已經完全哭成了一攤。

    歐陽萸上來摟住她,她又踢又打。他只好退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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