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19章
    那個活報劇似的話劇一連演了一百場,學生包場,工廠包場,機關幹部、團委、工會,觀眾全是一卡車一卡車地來。看完戲不是獻花、鼓掌,而是觀眾和演員一塊兒開現場討論會,討論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進攻多麼猖狂。

    演了小護士,接下去又是一個新時代角色落到小菲頭上。她要扮演一個年輕的農業社社長,和反對合作化的落後農民鬥爭。話劇團分了兩個劇組,一個劇組演果戈裡、莎士比亞、易卜生的戲;另一個劇組演現代革命戲。漸漸的,第二劇組的人高傲起來,在團裡的院子走過去走過來都是:

    「活著,還是死去?」

    「羅密歐、羅密歐……」

    ……

    嗓音話語都半個洋人似的。小菲心想,假如她能爭取演上朱麗葉,一定能讓歐陽萸來看一場。她悄悄地看馬丹排練,心裡對馬丹的功底很服氣。她從歐陽萸的書架上找到《莎士比亞全集》,開始偷偷背台詞。小菲是個極用功的人,一旦想到歐陽萸會看她的戲,她的用功便有了方向。她要自己把戲設計好,詞念得爐火純青,再去說服鮑團長。團長偏愛她,她要給他好好爭口氣。歐陽萸會在台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心想到底讀了幾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是不一樣了。天才還是有的,過去只是一塊生坯子天才,現在鑄出來了,可是了得!那些什麼業餘女詩人?怎麼能和這個風采的名角兒同日而語?

    小菲不幾天就把整本《羅密歐與朱麗葉》背了下來,洗著臉刷著牙也會突然對鏡子說:「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願意這樣做,那麼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願再姓凱普萊特了……」

    常常在喂女兒吃蛋糕或陪她擺洋娃娃家時,她對女兒說:「恨灰中燃起了愛火融融,要是不該相識,何必相逢……」女兒有時嚇一大跳,有時地樂起來。

    有一次母親替外婆挖雞眼,叫她哄一哄鬧瞌睡的女兒。她抱著女兒在屋裡踱步,踱著踱著又來了:「啊!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女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母親從外婆的小屋衝出來,問她怎麼又嚇著孩子了。她說她正給她念詩,哄她睡覺,哪裡會嚇著她?母親上來,把孩子接過去,身子兩邊晃,嘴裡只說:「吆吆吆、吆吆吆……」女兒便安靜了。

    鮑團長卻讓她安心演現代戲。他安撫她說,去北京參加話劇會演都是現代戲參加。她說一個好演員不經過經典作品,是考驗不出來的。至少讓她試試,經受一下經典作品的考驗。團長答應考慮考慮。

    她急不可待地想告訴歐陽萸她要演朱麗葉了。

    正逢週末,人們買了餐券舞票,去俱樂部熱鬧。小菲穿著深玫瑰紅的布拉吉,塗著深玫瑰紅的唇膏,兩樣都是歐陽萸為她買的。第一支舞曲她拒絕了邀請者,把歐陽萸拉起來。歐陽萸平時是個懶散、散漫的人,能不動就不動,舞卻跳得極好。小菲看著他,風度十足,這樣一個公子哥從小鬧革命,她愛他愛得越發不知如何是好。他從她兩個眼睛裡讀得出她此刻多滿足。她愛他至死。世上再找不出一個女人能像她這樣愛他,這是沒錯的了,他全看得出,燈光暗下來,他吻了她一下。她想說此生此世她做什麼都是為了他。但她知道他喜歡內向含蓄,就忍了。那是真話,她做什麼都為他。

    跳了一圈之後,小菲被別人請去了。小菲青春美貌苗條豐滿,一身佔個齊全,男人們省不下她,一會兒就把她捧成了舞會之星。她邊跳邊希望歐陽萸看到,她跳得多麼好,迷倒多少人,可她只迷他歐陽萸。小菲一想到要歐陽萸欣賞她,動作表情總要大幾度,笑聲也格外清脆,可歐陽萸卻不看她,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抽煙斗和幾個業餘詩人談笑。小菲快要累死了,一支舞曲也歇不了。這個土裡土氣的省城裡所有的有頭面人物幾乎都和小菲跳了舞。

    九點鐘時,舞曲奏到一半,突然停下,一個人走進來激動地說,省長和夫人陪著詩人丁艾之來了。丁大詩人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名流,一進來把省長都襯得黯然失色。他穿著灰色西裝,花白的大背頭,金絲眼鏡。他從三十年代紅到現在,小城市的詩人們全衝上去握手,請他題字簽名。他慢慢晃晃手,說他不想打斷舞會,來就是想湊一份熱鬧,簽名題字就太把他當外人了。省長夫人方大姐也替他擋駕開路,把他安全引渡到靠牆的沙發上。

    舞會繼續時,上來一個女詩人請他跳舞,他欠身作個揖,謝絕了。小菲從他身邊旋轉過去,發現他眼睛給她打了好一會兒追光。又見一個京劇團的女旦角上去請他賞光,他還是謙謙地擺手微笑。舞曲結束,下面是慢三步。小菲對這支樂隊的節目順序瞭如指掌。她裙擺一甩一甩地走過大廳,朝丁大詩人走過去。

    她想也不去想,被拒絕該有多難堪。歐陽萸就坐在離丁艾之三張沙發的地方,正和方大姐熱烈交談。小菲的高跟鞋「得得得」地敲著小板鼓,微卷的頭髮束在腦後,走一步起一朵浪花。太青春了。但她留神到歐陽萸的表情了。他突然不再說話,緊張地看著小菲。那意思是虧你幹得出來!小菲此刻已到了丁艾之面前,雙手一扯裙擺,一隻腳向後撤一步,行了個西歐仕女禮節。她的神色俏皮,你把她當出洋相也可以。

    丁艾之哈哈一樂,站了起來。

    方大姐回頭對她說:「小菲也不自我介紹一下!」

    小菲正想介紹,大姐已經代理了。她走到他們面前,指著小菲說:「喏,我們省裡的話劇演員田蘇菲。」

    丁艾之對小菲的身份頭銜興趣不大,一隻手把小菲一側的腰已經焐燙了。不久他便帶領小菲進入了抒情的漩渦,一圈又一圈,兩人搭檔得天衣無縫。

    詩人對小菲耳朵眼說:「你很好帶,敏感得很。」

    小菲聞到詩人嘴裡的淡淡酒氣。她不在乎他拿她臨時浪漫一下。她只在乎歐陽萸能看見詩人暈眩的微笑籠罩著她。

    舞到歐陽萸身邊時,她說:「哎呀,你別抽那麼多煙行不行?」

    歐陽萸和方大姐正聊得入神,給她一叫不知聲音從哪個方向來的,抬起頭來找。

    小菲對他響亮地笑一聲:「傻瓜!」

    詩人有些掃興,酒意也揮發掉不少。正好舞曲結束,他和小菲鬆鬆地握了握手,從熟識回到陌生。

    接下來越發了不得,省長也來邀請小菲。這一晚她風頭可是出足了。歐陽萸該明白,在多少人夢想裡,他妻子是他們的寶貝兒。女人做到這份兒上,算拔尖了吧?全省女人精篩細籮,能籮出幾個小菲來?排頭十名也得排上小菲。只有一個人小菲耿耿於懷,就是那個神秘的孫百合。她突發奇想,萬一歐陽萸的戀人正是孫百合呢?果然是這樣,小菲便捲鋪蓋讓位。幸運在於並不是孫百合,怎麼可能是她呢?小菲惡毒地想,孫百合什麼都佔全了,偏偏佔不上個好命。連被話劇團錄取的好命都沒有。這樣的女子是不能給她好命的,她再有好命別人還活不活?

    她跳著跳著,無意間發現歐陽萸也下了舞池。他的舞伴是背影,梳一根獨辮子,村姑似的。小菲盯得他們死緊,一腳踩到舞伴皮鞋上。歐陽萸怎麼那樣含情脈脈?女子轉身了,眼熟,再細看,似乎是那位醫院宣傳委員,下頦也要搭到歐陽萸肩上了。這還成話?成擁抱了!小菲想著,反被動為主動,帶著搭檔就往舞池那一頭進軍。這是個小快板舞曲,特別適合衝鋒或撤退。於是小菲推著她的舞伴,她一路衝鋒舞伴一路撤退。

    到了歐陽萸身後,小菲見那女舞伴眼皮低垂,陶醉得家也認不得了。果然是女宣傳委員。原來她不是齙牙。那麼她在室內戴口罩什麼意思?兔唇,剛剛手術縫合?但毫無疤痕怎麼可能?小菲猜測,推翻,再猜測。最後的答案她比較滿意:因為她鼻子或嘴邊長了粉刺。粉刺化膿,在姑娘臉上是十分不雅的。現在粉刺退了,真還挺標緻。

    小菲什麼也沒有表示。她深知歐陽萸討厭沒有教養的人,尤其女人。光跳個舞你能挑剔他們什麼,你自己跳瘋了,一晚上從這男人懷裡到那男人懷裡。突然之間,她後悔不該如此瘋狂,難免會引起方大姐的嘀咕。方大姐自認為她是世界上頭一個愛護歐陽萸的人,會對他說:「可得管一管啦!成來者不拒了!活潑有尺度,過了度就是輕骨頭!現在不管,出事就晚了!沒聽說多少舞會讓多少家庭遭遇不幸嗎?」方大姐的語氣用詞小菲全想像得出來。真不該忘乎所以,這下理虧了。

    他們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小菲不演出就與歐陽萸去母親家吃晚飯,逗女兒玩。歐陽萸對女兒的溺愛是小菲的一顆寬心丸。女兒可以坐在他肩上叫他:「歐陽!歐陽!」

    他一見岳母逼女兒吃東西就屏住呼吸地看,最後總是他替女兒說情:「不吃拉倒,爸爸想多吃一口呢!算了,她喜歡什麼就給她吃什麼吧!」

    一天下午,小菲鬼使神差地去歐陽萸的辦公室。她預謀這個突襲已有一陣了,但她從來不相信自己會實施它。直到她站在他辦公室門前,才明白自己愛他愛得這樣喪心病狂。門開著,歐陽萸在接電話。小菲坐下來翻畫報。翻完畫報她看到了蛛絲馬跡。他抽屜裡有幾塊巧克力。她知道他從來不吃糖,不是他招待女客人的,就是女客人送他的。放暖壺的小桌上擱著一聽克力架。他也不喜歡這類膩人的飲料,顯然也為了款待女客人。紙簍裡,幾張彩色錫箔紙,巧克力的包裝。女客坐在這兒,吃巧克力喝克力架,談詩論畫,成了溫馨的小咖啡座了。

    歐陽萸放下電話,問她來有事嗎?她說沒事就不能來?他說他一會兒要開會。

    她說:「噢,我一來你就要開會?」

    她從他眼裡又看到那種忍氣吞聲,就是她父親對她母親的忍耐。她叫自己克制,對自己說:你又討厭了。

    她身不由己,拉開他的抽屜,拿起一塊璀璨的巧克力,又意味深長地放下。

    「怎麼不吃啊?」他問。

    「又不是請我吃的。」

    他笑起來,動手把糖紙剝了:「喏,請你吃。」

    她眼淚慢慢湧上來,站起身,提上皮包,快步走了出去。

    晚上演出結束,已經十點了。大家人歡馬叫地搶夜餐的素蒸餃。小菲哪有心思吃素蒸餃,急匆匆上了路。白天不能在文化局的歐陽副局長辦公室把話說透,她今晚再不說就活不到明天了。小菲一向注意影響,從來不坐歐陽副局長的車,但是晚上電車很少,她沒耐心等,顛顛跑跑地徒步回家。

    這座城市縱穿橫穿就那麼幾條馬路。走過一個西瓜攤子,瓜販子都躺到外面來了,她只好繞到馬路上。半高跟涼鞋一下踩在一塊西瓜皮上,她人摔得橫起來,屁股從半空中砸到地上。她摔出來的那聲慘叫把瓜販子們全驚醒了,都上來拉的拉,拽的拽,一看她兩胳膊肘的血,問她要不要去醫院。她強忍住眼淚繼續往前走,拐了彎才把手撫在摔傷的屁股上。眼淚成了雨點,滴滴答答落在路面上。她站了很久才把疼忍過去。

    回到家發現燈黑著。

    樓上的門鎖了,汽車卻停在車房。小菲一步一挪地進了臥室,拿出一條家常的舊衣服把沾了一大片餿西瓜汁的連衣裙換下來。似乎是摔到尾骨了,她坐也坐不了,動也動不了。她再疼也不會去休息,她得看自己跟他唱一齣好戲。

    十二點鐘,他回來了。

    「哎,你怎麼還不睡?」

    「等你呀!」她眼神火辣辣的,意思是:看你怎麼交代。

    「我去橋牌俱樂部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