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對美男子是有要求的:頭髮要多,眉毛要整齊,眼睛要多情,個頭要高挑。她問小伍,政治部一個新來的幹事是誰?
小伍告訴她,是敵占區來的老地下黨,姓歐陽。叫什麼名字?記不太清了。小伍已經和少白頭劉岱川結了婚,一點兒女情長的意思也沒了。
小菲回旅部取文件時,一路上給自己編借口往政治部去。說借毛筆使使?機要室的筆最多,跑政治部借什麼筆?說有個字不會寫,想請教請教?不行,上來給人家一個無知的印象。那麼就說:「哎喲,我以為王副主任在這兒呢!」似乎有點瘋傻輕佻、萬人熟,文工團的人總給人這些惡劣印象。想到最後小菲也沒想出什麼妥當借口。
她走到機要室,迎面出來的竟是這個歐陽幹事。
他見一個女兵進來,頭也不抬,先往門內暗處讓一步。小菲看見他的臉在一大堆頭髮下面微微泛紅。她趕快跨進門,讓他出門去,別讓他受罪。機要員指指印好的劇本,告訴她剛才歐陽幹事來送文件,一眼就看到劇本第一頁上的別字,他用筆校出來了。小菲一看,不得了,第一頁大花臉了,有十幾個別字。
「歐陽幹事叫文工團多學學文化課,」機要員說,「寫這麼多錯字還寫劇本呢!」
小菲趕緊問:「這是他說的還是你說的?」
「他說的。」
「肯定不是,是你說的。」
「咦?你怎麼知道?是我說的。」機要員笑了。
「我想人家歐陽幹事也不像說這種話的人。」
「為什麼不像?」
「半瓶子醋才刻薄,一瓶子醋人家才寬厚呢!你能你刻鋼板的時候怎麼沒看出別字來?」
回到文工團,小菲去了鎮上,買了本字典。她沒事就背字典。她背的功夫好,不久背了一百頁。
有天聽說部隊打下一個大土圍子,裡面有不少書。小菲跑去了。走到土圍子寨牆外,看見幾位首長騎馬跑過去。
其中一個首長回頭看小菲一眼,大聲咋呼:「喂,看那個小鬼,是喜兒不是?」
小菲幾次聽都旅長作戰鬥動員或表彰大會的報告,從來沒這麼近距離和他相遇。她有一點怕他,因為所有人都有點怕他。
「戲演得好啊!小妹子!」都旅長邊說邊打著很乾脆的手勢,叫她走攏上去。
都旅長做首長做慣了,所有手勢大家都懂。小菲卻不懂,站在原地,等著都旅長朝她靠攏。她一生都不知怕羞,就這一刻在都旅長眼裡笑得十分羞澀。讓都旅長心生柔情:這麼個無助的小東西。都旅長馬蹄嗒嗒地朝她走過來。二十歲當營長的都旅長一生都討厭別人不懂他的手勢,這回他破天荒地不在意。
「妹子叫什麼名字?」都旅長問,把自己弄成個慈祥的老爹。
「叫田蘇菲。都叫我小菲。」
「小飛?好,小飛,好聽。」
小菲心想,那個白頭翁老劉懂什麼呢?人家旅長都表揚我名字好。
「家裡人都好吧?」
「都好……」
「有信回去?」
「嗯……」
看看人家旅長,多懂人情世故。小菲對都旅長的印象一分鐘一分鐘地改善。原本她對這樣的首長是沒有印象的。
都旅長跳下馬。兩人一併肩,全沒有話題了。過了一陣,旅長開了口。
「妹子想不想騎馬?」
「騎得不好。」
「看你在戲台上騎的嘛!」
「那是驢!」
「驢比馬難騎,傻妹子!驢是牲口裡頂刁的!」
「首長連那場戲也看了?我是頂替別人演個騎驢小媳婦的。以後就沒演了!」
「文武雙全呀,妹子。你演了有上百個角色沒有?」
「那哪兒有!」
「我就看了不下十個!」
「全是臨時頂替。」
說完小菲一驚:都旅長怎麼把她臨時頂替演的角色都看了呢?哪兒這麼巧?連她自己都是臨時接到通知,臨時走場子背台詞,服裝大小不合適,臨時要粗針大線對付縫上,預先各個部隊知道的是原班演員的名字,到場子上看了臨時貼出的演員名單才知道現換了人。只有一個辦法,都旅長讓文工團的某個人跟他臨時通氣,他臨時趕過來看戲。都旅長在文工團有探子呢!誰是這個探子?
都旅長和小菲那次談話不到一刻鐘,但小菲覺得這位首長不可捉摸。一上來她覺得他親近,談著談著他顯出神通廣大誰也逃不出他手心的樣子來。
部隊在離城三十里的地方整休,準備軍容煥發地進城。整休時間文工團和旅部的駐地相鄰,女兵們相互往頭上包藥,除虱子,一會兒一聲尖叫,說快來看,誰誰頭髮上虱子都滿了,成「螞蟻上樹」了!小菲不參加到她們裡頭去。萬一誰出她的洋相,揭了她什麼老底正好讓歐陽幹事聽去。小菲還是沒事背字典。字典不像台詞,背下來了就歸自己,三天過後一看,那些字又自己回字典上去了。她背來背去還是一百頁。
休整的第二天小菲從宿舍窗子裡看見歐陽幹事在和另一個幹事說話,那個幹事把歐陽幹事的棉被抱到院子裡曬,歐陽幹事正在聽他說曬被子如何有利於健康的理論。歐陽幹事聽得十分認真,眉頭輕鎖,點頭稱是,他真是不懂這理論的。後來的歲月小菲才知道,歐陽幹事毫無生活能力,教誨他也沒用,他聽你說是給你面子,其實他在你說第二句話時就跑神兒了。
小菲已經搞清了歐陽幹事的歷史:他十四歲已經是地下黨,他稀有的漫長黨齡是因為他在十三歲就被捕,被打得只剩一口氣才放出來。如此的革命經歷是許多真正老革命也沒有經歷過的。
小菲聽到這裡脫口說:「嘿,還以為他是留洋學生呢!」
「看不出來吧?看到他打槍你就信了。」
「會打槍?」
「手槍、步槍都打得好,一夜刻一萬多字的鋼板!」
「他家裡是做什麼的?」
「小菲你要不要他生辰八字啊?」
小菲走到院子裡,也抱著棉被。她的棉被昨天曬過了。她說:「歐陽幹事,搭個伙吧?用用你的被包帶。」
歐陽幹事說不是他的被包帶,是那位幹事的被包帶。他看這個小姑娘這麼大方磊落,已經把他限定在被動位置上,他只想馬上出局。
「歐陽幹事,問你借本書看看,借不借?」小菲一面跳跳蹦蹦地把棉被往繩子上搭,一面大聲和他說話。
小菲盯他一眼:看你往哪兒逃。他是個那麼愛臉紅的人。小菲想他在敵人刑具面前的樣子。
突然他笑了,說:「要是我說不借你怎麼辦?」
「那我就說,別人借得我借不得?」小菲知道不少人借他的書。
他不延續那個話題了,說:「你演戲勁使太大。不要使那麼大勁,含蓄一點。懂不懂含蓄?」
「你還懂演戲呢!」
「你看梅蘭芳,那就叫含蓄。」
小菲心想,就是梅蘭芳去她那小城登台,她也看不起一場戲。
「過猶不及,演戲就怕『過』。不過這也沒辦法,不用拙勁就說你沒有階級感情。」
他話還挺多。小菲腦子裡是他百步穿楊的姿態。他說話兩眼水靈靈的,小菲戀慕得受不了了。說著他好像想到什麼事給他忘了,轉身就走。背影玉樹臨風,棉被卻一股男人的渾濁氣,小菲好想給他拆拆洗洗。他除了一個乾淨模樣,哪裡都窩裡窩囊。
小菲卷下被子,抱了就去院外的井台。誰也沒留神小菲一雙腳赤紅,踩的是歐陽幹事的被單。被單是洋布,又舊,洗著很輕巧。等她回到宿舍,發現自己地鋪上有一本書,名字叫《怎麼辦》。小菲幸福得兩眼一黑。他認出那是小菲的舖位呢!只憑一件小菲穿著練功的紅黑拼花毛衣。
下午政治課堂上同宿舍的兩個女兵說:「歐陽幹事到處找你。」
「噢。」
「沒找著就叫我們把書交給你。」
「真的?」
「什麼真的?他說你跟他借書啊!」
小菲稍有些寒心。到下半堂課,小菲溜出去,試試曬在院子裡歐陽幹事的被單,還有一點潮。不過縫上也無妨。小菲做事快當,只是事情做得都不怎麼漂亮,絎被子的針腳有三寸長。她套好被絮,想到歐陽幹事這天晚上躺進去,滿鼻子是小菲洗臉香皂的茉莉花味,加上小菲手上防裂的蛤蜊油味,明一早他和小菲,就是另一個開頭了。她把被子原封不動搭回到被包帶上,小菲拉住左邊的辮子繞了繞,又抓起右邊的辮子咬了咬:不久就是歐陽幹事知道小菲心意的時候了。
晚上在宿舍裡開班會,小菲聽見院子裡有人喊:「下雨啦,誰曬的被子還不收啊?」
小菲從地鋪上爬起來,在一堆女兵們的布鞋裡找到自己的鞋。等她跑出去,見早上替歐陽幹事曬被子的幹事正揭下小菲費半天勁拆洗的棉被。
「歐陽萸的!早上我給他曬的!這傢伙也不知道自己收收!
小菲站屋簷下,趿著鞋,看雨絲粗起來。
然後聽兩個人玩笑地叫喊:「歐陽少爺,你們家的僕人真夠懶的,被子都不給你收!」
真的,他就像個少爺,一股貴胄氣。小菲不但不怨,更是想多多地給他些情感和體力的特別優待。
清早大部隊在小雨裡出發,要進城了。小菲和文工團的鼓動宣傳小組比所有人出發都早,先占好一塊高地念臨時編寫的數來寶。小菲這天是山東快書演員,一邊念詞一邊還要唱「柳琴過門」。連男演員都嫌難為情的差事一般都落在小菲頭上。只是戰鬥部隊的指戰員不嫌棄小菲,覺得她耍猴耍得精彩無比,太鼓舞士氣了。連都旅長也愛看她耍逗,山東話講這麼好容易嗎?所以小菲自己不覺得文工團人盡作弄她。
歐陽幹事騎一匹瘦馬從宣傳台下經過,跟她說:「你知道你的颱風怎麼壞的嗎?就是讓這種東西給糟蹋的。」
小菲一愣。不過她覺得歐陽幹事專門跑過來跟她說句話,已經夠讓她魂飛魄散了。管他說的什麼,她反正什麼都聽得進。
她問他:「你昨晚被子濕了嗎?」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文工團的人叫小菲去唱小合唱,手風琴已經拉開了。小菲看著歐陽幹事追隊伍的背影,看著他進了行列。他居然毫無察覺。小菲兩腳在冰冷的水裡泡得鮮紅,棒槌捶酸了胳膊,就為他能睡一個香噴噴的被窩。沒人知道小菲溜出政治課課堂去幹了什麼。連他本人也完全不知道。這個呆頭呆腦的少爺啊!
小菲在晚年會想到這一天,這一段時間,想到女人一旦對男人動了憐愛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賞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兩者裡再添出憐愛來。晚年時小菲想,她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這一刻看著歐陽萸走去的身影更動憐愛心。她在年輕和中年時一直看不透這點,總認為她愛他的風度、才華、相貌,崇拜他學問淵博,欣賞他憤世嫉俗。但她對自己真正悟透,要在白髮叢生、撒謊撒得不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