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張認為可以先把吳大姐搬到隱蔽的地方,反正馬上就回來抬她。最多三十分鐘。兩個傷員也認為村口是危險之地,帶上吳大姐所有人都添一分危險。假如剛才襲擊他們的人堵在村口,還有一個回合好打。若是村口有地下黨接應,再回來援救吳大姐也不遲。
村子裡的地下黨支書蹲在村口的毛桑樹上接應他們。他說他聽了槍聲知道事情糟了。一個漢子從旁邊的樹上跳下來,和支書一人背起一個傷員往村裡去。三弦董看看自己的懷表,已經兩點鐘了。
沿路往回走,吳大姐卻找不著了。他們三人都是城裡人,靠街名路牌認東南西北,到了鄉野地方,兩個坡一下,一個彎子一兜,越走越迷,還不斷抬槓,你說朝左他說朝右。
「當時你們沒看見嗎?鐵路在左邊的!」
「哪來的鐵路?」
「看不見鐵路,能看見鐵路旁邊的電線桿子啊!」
三人開始分頭找。剛走了十多步,胡琴張說分頭不是個事,萬一人越找越少,找到張郎丟掉李郎,肯定要錯過和師部醫院以及文工團其他人的集合時間,那就等著散匪、民團、國民黨收拾吧!
又找了半個多小時,雲霧上來,月亮毛了,三人都發現渾身精濕,不知是汗還是霧氣。三弦董認定這一片就是遭遇戰的地帶,小菲四面看看,說絕對不是,這地方他們半小時之前來過,等於是在原地兜圈子。胡琴張同意老董的說法,他也記得他們把吳大姐藏在這塊土凹子裡,旁邊都是葦子草。小菲說哪來的什麼土凹子,明明是一塊石頭,突在外面,吳大姐是臥在石頭下的。兩個人心煩意亂,說小菲才吃幾天軍糧?他們倆走的橋比小菲走的路還多!又說小菲不懂戰爭和革命有多殘酷。就是這樣,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一個吳大姐,說犧牲就犧牲了。
「吳大姐就沒犧牲!」小菲說。
「給反動派抓去了,等於犧牲了!」
「我不信她給反動派抓去了!」
「那你說她去哪兒了?」
「她還在那裡等我們救她!」
「找到她也不行了,也來不及把她抬到村子裡去。」
小菲突然聽出一點竅門來。原來這兩個人串通一氣,想丟掉吳大姐。
「不抬回村子,抬著跟我們走也行!」
「她傷得那麼重,你抬呀?」老董說。
「你屁也不懂,瞎吵嘴!我們革命者在這種時候為了不拖累戰友,自己會悄悄走開,悄悄結果自己的。懂不懂?吳大姐爬也要爬開!」胡琴張說。
「你們剛才還說是反動派把她抓去了!」
兩人已開始朝鐵路方向走。他們懶得為這小丫頭耽誤時間。時間耽誤一分就多一分危險,誰知道那些襲擊他們的人現在在哪裡,是不是搬了兵朝這兒來。
「不是反動派抓走了她就是她自己走開了。」老董邊走邊說,他想小丫頭肯定不會讓自己給落下,肯定馬上顛顛兒地跟上來。而小丫頭就是不上來。
「你也想犧牲,是不是?」老董說。
「我一個人去找!」
「集合的時候不到就算逃兵!」
「你倆知道我不是逃兵!」
「那我們不知道。說不定你真嫌革命太艱苦,不想幹了呢!反正歸隊的時候我們得說你不願歸隊。」
「你們不能扔下吳大姐不管!」
「少數服從多數!三大紀律你怎麼學的?到革命隊伍一年了還是個老百姓!你不走?我宣佈你是逃兵。對逃兵你知道怎麼處置吧?立即槍決。」
小菲不知他們是在逗她還是真要斃她。她快速看看胡琴張又看看老董。兩人手都擱在手槍上。假如她轉身就跑,子彈從背後打過來,那是頂不光彩的。那是逃兵吃的子彈。他倆槍法很壞,但是這個距離恐怕還湊合能放倒她。小菲「哇」的一聲哭了,跌跌撞撞跟上他們倆。
小菲一路走一路哭,三人最後一段路全是跑步,她也止不住哭。她哭是因為是非道理全部混亂,自己似乎有理,又似乎沒理。但吳大姐一個人被丟在亂草堆裡有多可怕。不是流血流死就是渴死餓死,碰到個好人還好,萬一碰到的是民團、土匪、國民黨部隊,吳大姐就太慘了。不過怎麼也比誰也不發現她,她一點一點慢慢死要好,到處都是水窪,螞蟥馬上就找到她,把她拱了。小菲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理站得住,所以她在大部隊打完仗就找到了政委。她要把老董、胡琴張和她的分歧匯報給領導,看看道理該是怎樣講。
政委很嚴肅地說:「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談。現在我不和你扯皮,先給我演出去。」
部隊打了大勝仗,俘虜了近一個團的國民黨官兵。這些官兵中有不少馬上就倒戈,撕掉了****軍徽,胸口上縫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白布,軍帽還是****的,只是佩上了紅布五角星。天下著毛毛雨,現染的紅布五角星都掛綵一般,洇出血色紅暈。
文工團分成好幾個演出小分隊,給國民黨倒戈官兵演出,啟發他們階級覺悟的戲劇。一下子要同時出四個喜兒來,喜兒嚴重缺乏,加上原先頭牌歌劇主角吳大姐成了准烈士,實在找不出頂替的人。人們就想到了老牌兒「頂替」小菲。小菲不是背台詞背曲調快嗎?讓她趕著背背。教教動作,好好化個妝,可能也湊合。反正是給前國軍演,他們也不知好賴。
小菲在化妝結束後台詞還沒背出來。站在台邊提詞的人手裡拿了厚厚一本詞單子。不過他一頁也沒翻,小菲居然把喜兒演得行雲流水,一個結巴不打。
在這場演出中鮑團長突然認定小菲是塊好材料。膽大不怯台是頭一份好;上台就瘋,能哭能笑,完全忘我是第二份好。加上她平時下苦力練功,身段動作乾淨,嗓子又亮,怎樣也扯不破。嗓音能拔高和她不懼怕無顧忌有關,也和她的忘我有關。總之,小菲可是真戲瘋子,團長從延安來,一直做演員,沒見過比小菲更「戲來瘋」的。
小菲的這一場「頂替」讓另一個人也著了迷。他不像鮑團長那樣識貨,他覺得小菲一分鐘之內就把他迷了,讓他走不動了。這小女子多真情呀,哭得他這沙場老將也心碎八瓣,淚流滿面,本來是路過看一眼,結果就坐在馬鞍上把戲看完了。
警衛員怯生生地催他:「首長,招集開會的人恐怕到齊了。」
首長不好意思讓警衛員看見他流淚,頭也不回地說:「散會。叫他們來這裡受受教育!」
警衛員把團長、營長們帶到臨時劃定的露天劇場,在毛毛雨裡看完了小菲演的《白毛女》。後來小菲知道這個首長姓都,是紅小鬼,做紅小鬼之前做乞孩,頭上銅板大的疤癩全是疥瘡留下的。大家認為都旅長官運會很好,小菲給他看上是一步登天。不過這時離都旅長看上小菲還遠。
小菲下了場之後,鮑團長上來說:「你這丫頭本來是前途遠大的。我真為你遺憾。」
鮑團長文縐縐的,但他的陰沉一目瞭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妝。」
小菲一卸妝就被人看起來了。不久就給押到放服裝道具的糧屯裡。只告訴她先安心蹲禁閉。小菲蹲過一回禁閉,是因為她把一支步槍給弄丟了。他們那次斷了一根道具木頭槍,臨時借了戰士的真三八槍上台演戲。小菲這天頂替的是個反串角色,演個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槍。下台之後不多久,發現槍不見了。小菲這時蹲在禁閉室裡,想她又丟了什麼。
第二天清早她給押著去茅房,看見文工團的人都在吊嗓子練身段,就問押她的警衛:「知道我犯了什麼錯誤嗎?」
「閉嘴——逃兵!」
小菲馬上懂了:革命是這樣殘酷,這樣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覺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再不會沒心沒肺,供人取樂,成日傻笑了。母親原來有母親的道理:你不能輕信任何人,什麼都要有備在先,先發制人。小菲提著褲子騎站在茅坑上,一點便感也沒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漸升的太陽照在暖過來的蒼蠅身上,它們翩翩地飛舞起來。
鮑團長來找小菲談話,政委也來找小菲談話,然後又是團長來。小菲直覺到團長和政委開始抬槓了,她得爭取團長。她講述事情的經過,心裡想的是吳大姐被螞蟥拱得儘是窟窿的身體。螞蟥要找到那個槍眼還了得?還不成窩地往裡拱?小菲從來沒見過螞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猙獰可怖的、血淋淋的想像。吳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沒吳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變得很雄辯、很煽情。說著說著團長卷完最後一撮煙絲,站起身便走。
據文工團的人說團長和政委火並了一夜,最後把政委殺下去了。小菲獲釋,三弦董和胡琴張被遣散回家。那是革命節節勝利、解放軍百萬雄師即將渡長江的時刻。小菲在今後的一生中都不願去想三弦董和胡琴張的命運。他們究竟是不是想拋棄吳大姐保全自己的性命,小菲也不得而知。想不出真偽,她就以一句「革命是殘酷的」來收攏思考之韁。
兩年後在開始鎮壓土匪、惡霸時,確實得到供狀,說一九四八年年底民團在白天找到一個相貌端莊、講京話的女解放軍傷兵,她說自己是被戰友遺棄的。她死於流血過多。在小菲反覆想這件事的時候,她有時會出現一絲罪過的慶幸:當時她差點留下陪吳大姐。要真留下了,她就不會活下去,活到遇上歐陽萸的一刻。
遇到歐陽萸也不是現在的事。現在小菲走出禁閉室,直接去了打穀場,一段一段練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她一會兒不閒地練唱練舞,去包紮所洗血衣繃帶,去伙食團劈大柴。
革命是殘酷的。
人們發現整天板著臉的小菲突然成了大姑娘。他們想不通她是做了什麼手腳讓自己成熟美麗的。看看她,臉上五官也長開了,臉型也出落成上寬下窄了,一個月前還腫泡泡的眼皮癟下去了。再過一陣,呵,小胸脯也起來了,兩根大辮子甩得好妖啊!
他們這支部隊沒有再繼續向南,留下來剿匪、搞土改。另外一個文工團轉成地方了,但有幾名「老新四軍」要調到旅部當幹部。
小菲在旅部是大名角,她個個角色都頂替過,所以出場率第一,人人都認識她。這天她去旅部機要室送要印的新劇本,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政治部寫什麼。她一眼只看到他握著小楷狼毫,側面看十分俊雅。她停了一下,目光又往窗內探了探,啊呀,從來沒見過活人把字寫得這麼漂亮!窗內人覺得什麼擋了他的光,抬頭,側臉,皺眉。小菲趕緊走過去,邊走邊把她看在眼裡的細部拼接起來。這一拼拼出個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