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25章 女房東 (1)
    一百五十元的房租,老柴直到搬進來還不相信恁好的運。臥室、餐室、客廳、浴室,全歸他,傢俱險些兒就夠得上考究。還有他自個兒的門,朝後院開,進出和房東各是各。老柴覺得這麼好的事幾乎像個陰謀,除非這房子的女主人對來自中國大陸的在著意施捨。

    廣告上寫的是沃克太太。

    因此老柴找上門來的那天,把接待他的白人青年一口就叫「沃克先生」。青年馬上笑了,說他只是沃克太太的朋友,叫喬治。接待房客來訪這類事,沃克太太不便獨自來做,就托給了他。

    老柴被選中後問喬治:「租這房的人肯定很多?」

    喬治說:「沒錯。可他們都不合沃克太太的標準。」他突然笑了。什麼樣的笑呢?像是用來瞞住下文,又像及時意識到自己的失口。

    標準?老柴心裡琢磨,不禁有點輕微的寒慄。這地方太好了,習慣了「不好」的老柴覺得這「好」裡終有什麼企圖。轉念又想,我四十八歲一個窮光蛋還怕什麼?吃虧上當、遭人暗算也得有條件。

    這時老柴在自己的新居轉悠。樓上的一點聲音是女房東在跟人講話。在跟電話講話,老柴進一步判斷。從這地下室到她講話的地方僅隔一道十階的木樓梯。老柴答應無事決不往上踏。聽不清她在講什麼,她嗓音太細。聽久了,它變成一個小女孩無意義的呢喃。沃克太太是個小女孩,這假設讓老柴覺得荒誕,又荒誕得滿吸引人。

    搬進這房之前,老柴得把一些書先搬進來。開門的是個女人,三十歲樣子,老柴放心大膽地招呼:「您好沃克太太!」女人也笑了,也說是受沃克太太之托;她是沃克太太的近鄰。

    「我就住隔牆的那幢房。有什麼事,比如暖氣不暖,熱水不熱之類的,就來找我。」

    老柴懵懂地乾笑,她馬上說:「別去找沃克太太。」

    今天老柴就是從這個女鄰居家拿了鑰匙。

    進來時他見門上釘了張素潔的卡片,上面寫著歡迎他。桌上放的幾顆彩色錫紙包的巧克力以及一枝新鮮的旱蘆葦也是歡迎他的。旱蘆葦插在一個扁肚舊陶瓶裡,竟那麼耐看。老柴沒敢碰那幾塊糖,頓時在自認為屬於他的偌大空間裡縮手縮腳起來。沃克太太是個很不同的女人,老柴這樣想,心裡有點畏還有點感動。

    老柴想脫下皮鞋,換上拖鞋。行李裡有半打拖鞋,全是他從國內帶來的,全是他每次住賓館的紀念。每隻鞋上都印有某某賓館的燙金字樣。他給幾家賓館搞園藝設計,房間裡吃的喝的他一樣不敢碰,一碰就會從他的報酬裡碰掉一個相當的百分比。只有這拖鞋白給,今天拿,明天再給。拿白給的東西老柴不認為是貪小便宜。

    老柴轉念又認為穿拖鞋很不妥。沃克太太隨時會順著那十級木樓梯走下來,看望他。房東和房客假如在整個樓道中只見一面,那也該是今天。她不像是那種對窮房客不屑一見的女房東,她把迎接他很當回事呢。他馬上繫好皮鞋,站起,延伸著自己極有限的挺拔。怎麼可以穿拖鞋?頭次會晤,在沃克太太面前的是個半老漢子,穿著寒傖,腳下還是一雙公有制拖鞋!

    老柴走到浴室,用兩根手指刨了刨頭髮。鏡子特別亮,老柴發現只有這麼亮的鏡子才照得出他額角一小片淡色的老年斑。它們是老婆跟他離婚後出現的。老婆把他辦到美國,給了他兩千塊,就走了。連一覺也沒跟他睡。他一直配不上這個老婆的,跟她過的十幾年、睡的十幾年覺,都該算他白賺,都不該是他名分下的,他名分下不該有這個能幹,高頭大馬,不醜的經濟學碩士老婆。

    「最後一次……」他對老婆低聲下氣。

    老婆差點把他踢下床:最後了,還想再賺一次?!老婆走得非常理粗:我又不是跟別的男人走的。

    恰是這一點,最讓他想不開:不跟別的男人,何苦要走?難道我比「沒男人」還次?!

    現在都好了,老柴也習慣了沒女人。每天晚上五點到十一點,他在一家餐館送外賣,白天他上三小時成人大學。學到哪算哪,老柴沒野心,而且跟找女人相比,上學本身是次要的。

    老柴認為自己在四十八的年齡上模樣是不壞了,沒有胖也沒有禿,幾顆老年斑,這樣刨刨頭髮可以遮上,成人大學堅持上下去,總會找著個女人。

    一下想到了「標準」。他究竟哪一點合這個年輕(說不定也貌美)女房東的「標準」呢?都是些什麼樣的「標準」?老柴知道一些,比如,標準之一是非藝術家。藝術家糟蹋環境、鬧,白天睡晚上來靈感,吸毒、長頭髮、愛亂招女人進來等等。標準之二是非年輕人又非老人。之三呢,是非女人。

    標準之四是關鍵時刻能忠實勤懇地幫助沃克太太。

    什麼是關鍵時刻呢?老柴想,左不過是挪傢俱、搬重物的時刻。

    一百五十元,老柴一想到就一陣幸福。所有窗子都大半截在地面下,偶爾掠過路人形形色色的鞋。又有什麼關係?畢竟只要一百五哇。老柴還從女鄰居那兒得到規定:只能在早上七點和下午四點用廚房(老柴的地下室沒有炊事設備)。每天早上七點把植物全部從露台上搬進來,下午四點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給植物們澆水,每星期日清早去買份報,放在客廳沙發上,老柴對這些條件都「Yes」得爽脆極了。

    後來發現他被應允上樓的這些鐘點,是從來見不到沃克太太的。有一次他在上到樓梯的最後一階時,聽見大門響,她正巧出去。老柴緊迫幾步,趴在門的彩色玻璃上往外看,又只趕上一聲車門響。老柴認識,那是喬治的車。老柴突然覺得趴在玻璃上、望著車一陣輕煙而去的自己有點慘。

    老柴從玻璃上將自己撕下來,鈍著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並不特別闊綽,客廳的陳設都舊了,但看得出是十分精美的拼湊。木框緞面的一套沙發,顏色敗到最順眼的程度。地毯是淺褐色,呈著細緻古雅的東方圖案。到處都是燈,每盞燈只光明很小的一個局部。老柴走過去關掉兩隻沙髮夾角間的燈,他受不了白天點燈的惡習。美國電比中國便宜,就不是惡習了?一本書敞開放在燈旁,他合上了它,卻又看見一張紙巾在書的下面。紙巾被輕微地揉過,折皺那麼朦朧。還有些朦朧的濕潤,還有一暈淺紅。他將紙巾湊到鼻子上,氣味很不具體,但存在著。

    老柴發現自己捧著帶朦朧氣息、潮濕和色澤的紙巾在發怔。他忙扔下它,走開,卻又馬上折回來,將那燈擰亮,書打開,紙巾擱回原位。不懂為什麼這紙巾就讓他狠狠地心亂一霎。從這紙巾上他似乎對沃克太太一下子窺視太多,他不願她發覺這個窺視。

    但那紙巾上的紅影和濕意,使他幾乎看見了那只揉著她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頸,再延上去,是塗了淺紅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智岔開,便走到窗前去望馬路上的人。這是下班時分,人多了,女人也多。都是些塗口紅的女人,他發現口紅的色澤是按年齡由淺至深的,女學生的唇色幾乎是粉銀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濃得不透氣的一副紅嘴唇。

    就是說,沃克太太非常年輕。

    窗旁的鋼琴從未響過。上面有幾個鏡框:一對老夫婦,一對不太老的夫婦,還有一個年輕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遠門還是離異?或者乾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裡是一大群女學生,畢業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麼透徹,讓看相片的老柴也漸漸跟著笑了。那個最苗條含蓄的黑髮姑娘是沃克太太嗎?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台上,無意朝一個窄窗口瞄一眼。這窗今天竟開著。老柴頓時明白它總是關閉的原因:這是浴室。

    浴室整個是淡綠的,一個極大的淡綠浴池,是橢圓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細看原來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兒。兩條粉黃的內褲,肉粉色乳罩,淺紫水藍的手絹,淡白、銀灰、淺棕的長絲襪籐蘿似的垂蕩著。老柴從未注意到女人的內衣會如此好看。怎麼老婆沒給過他這感覺呢?老婆一向把內衣晾在臥室裡,她說要臉的女人不把這些東西示眾。他當時覺得挺礙觀瞻,那些牽牽絆絆的東西活像用過而洗不淨的手術繃帶。

    怎麼會這樣好看呢?斜斜地、有致無致垂吊了一桿,每絲小風都擺弄著它們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張了許久,一口氣銜在那兒,忘了吐,直到舌頭被風吹乾了。

    想到這些細緻透頂的東西裡會裹著個怎樣的女人,老柴猛地縮回舌頭:啊呀,壞了。他三下兩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廚房灶台上去煮麵條。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盤,端正地盛了塊自製核桃蛋糕,似乎是給老柴的。老柴卻不敢認為是給他的。麵條剛起鍋,門外傳來一男一女的談笑。

    老柴慌得差點潑掉那一碗麵。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沃克太太終於要出現了。若在一小時前,他會準備一個得體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裡,然後打招呼、寒暄。現在卻不行了,什麼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樣了,彷彿他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女房東突然間接近太多,並且是單方面的不夠磊落的接近,他坦蕩不了了。他擔心這個不坦蕩會被她識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喬治進門的一瞬間下樓去了。

    許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卻的機會。當晚他下班回家,見自己樓下餐桌上放著那盤蛋糕,還有張小箋兒:「請嘗嘗,這一份是專門留給你的。」老柴馬上覺得自己太捕風捉影,沃克太太把房東房客的關係處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還在樓下逗留了一會兒,沙發旁一隻編織的竹筐被拖出來了,幾根線頭纏得繽紛一團,耷拉到筐沿外。沙發上的裝飾靠枕也被撂到了一側,她是半臥在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像她的姿態多舒適慵懶,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對自己縱容的女人都這樣笑。他想沃克太太原來並不太整潔,頭次為迎接他整潔了那一回。

    這時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廳裡等小費,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兒,倚著編織著,也許是為等他回來。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時常到他樓下轉轉、看看、順便等他一會兒呢?這一想,他連小費也數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館,那個東北女生小胡問他:「走嗎?」

    他才想起,上禮拜約了小胡一同去看電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麼都漂亮。風衣比店堂裡吃飯的女顧客時髦多了,淺栗色,沒扣兒,舊金山的霧裡,她行走如啟航。

    在電影院車場停了車,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臉倚到他肩上。老柴開始親她,邊親邊想,小胡小胡,不過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麼也伸不進去。小胡很合作,唰一下撕開拉鏈。老柴醒了。

    這內褲怎麼這樣髒、舊、粗、陋?腰上的鬆緊帶鬆弛了,提示著一切因老而鬆弛的東西。鬆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無限垮下去,帶一種不美好的邀請。老柴想,這女人為什麼讓自己的內外存在這麼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裡面也太得過且過了。

    這時老柴滿腦子浮現的是沃克太太的內衣。花穗籐蘿般的垂掛一桿,是清澈、純然的另一種邀請。邀人去憐愛和保護它們。邀人嚮往卻不玷污它們。老柴想,女人的內衣,恐怕象徵著女人的實質。女人真正的服飾,是內衣,不是外衣。想到這裡,他對小胡的興致也被掃光了。

    看完電影,老柴沒按原先相約的那樣,帶小胡去他的住處。

    小胡說:「還沒看過你的新居呢?」

    老柴說:「新什麼?都快兩個月了。」

    小胡說:「兩個月了也沒請我去過。」

    老柴也納悶,除小胡之外,他還有一個墨西哥女友,但他從沒帶她們到他排場、甚至頗雅致的地下室去。總是像今晚一樣,在最後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對小胡歎口氣:「以後吧。」

    小胡說:「沒他媽的以後了。」然後下車回她三人合租的房裡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裡兩點,一輛車停在車房外的車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車,是輛深藍的神氣十足也雄性十足的VOLVO740。車房門打開,他仍然無法將車停進去。VOLVO盤據得太橫蠻了。老柴極愛惜自己的車,決不肯讓它在路邊停一夜。他想這VOLVO實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寒光通人的車身踹了一腳。再想踹狠些,警報「嗚」的一聲鑽出來。

    老柴猛縮回身子,幾家燈亮了。沃克太太臥室的燈也亮了,伸出一個頭,並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誰?」伸出頭的男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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