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16章 冤  家 (2)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拿英語說:「閉嘴,好好穿它去美吧。」 在南絲懂得不多的英語中,包括這句「閉嘴」。她覺得這倆字從璐嘴裡說出來,尤其魅力無比。璐那細密的晶瑩的白牙齒在準確鑄壓出這兩字時,顯出公主般高雅的魯莽。天生就紅雨潤澤的雙唇,厚薄正合南絲理想的分寸;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親「閉嘴」,沒有比這更無邪的樣兒了。南絲看著同自己一模一樣的嘴唇,咀嚼和吐出這樣兩個字,兩個充滿美國式缺心眼的調侃、美國式單純奔放的粗魯字眼,她感到一種過癮。還有那些顆粒完美的牙齒,也和她一模一樣。當然,和她沒抽煙、沒開始因牙周炎而逐漸落齒時的牙齒一模一樣。璐說過那麼一兩回:「你怎麼不去看牙醫?」南絲的道理很實在:花那種錢——花得誰看得見?!不過她倒在女兒十一歲那年花了千把塊,找了個打折扣的牙醫,給璐的牙齒做了副矯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齊牙齒,珠子一樣由大漸小地精緻排列,使牙醫也不忍去賺這筆錢。而南絲認為璐必須戴矯正器,家境好的孩子,個個戴它。南絲悲壯地對女兒說:「媽吃不起飯也要讓你戴的。」這筆錢花出去是看得見的,矯正器在孩子嘴裡,等於是婦人們的首飾。

    南絲見璐又開始東張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長。女兒已忘了剛才對母親的仇恨,那副爛漫模樣又原形畢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裡卻有種悅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個十四歲的南絲。璐的好看裡是根本沒有張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經過賣禮品、賣水晶微型雕刻、賣抽像派首飾的店家,南絲都希望璐停下來,看上個什麼,她此刻對女兒的心愛也好有個表達。璐走進了一家眼鏡店。南絲吃不大准說:「你眼睛好好的……」璐沒作理會,只輕聲輕氣請售貨員把一副副眼鏡框拿到櫃檯上來看。南絲看女兒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鏡框,手指細細的有些膽怯。一串小銀珠子吊著一枚小小價牌,南絲伸目光過去,貴得她不想知道個確切。她說:「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聲,還是手腳極輕地擺弄著眼鏡框,像擺弄乾透細極的花草標本似的。那手簡直就是南絲自己的。璐這時說:「給我二十塊錢。」南絲說:「你眼睛不是好好的?」「你說的每次上芭蕾課,我可以選一樣東西。」「我說過不超過十塊錢。」「上回你欠我,加這回,二十啊!」「二十也不夠你買這個呀——這是男式的!」「這是名牌,得五百!」還未等南絲的錢包徹底打開,璐的手就上來了。然後她以同樣快而狠的動作,把二十元鈔票放進自己錢包,走出店去。南絲更吃不準了,跟出來。璐說:「你放心,我慢慢攢。」南絲凶起來:「警告你,你臉上要架那麼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鏡,你可就毀了!」「眼鏡怎麼就不三不四?!」「醜人才戴眼鏡——醜人戴眼鏡是遮醜,張家人個個都是拿眼鏡遮醜!」

    女兒又不吱聲了,眼睛又六神無主起來,南絲自然明白她心裡的主見執著著呢。

    九月的一個半夜,南絲坐在床上,兩手抱著腿,膝蓋支住下巴。她的細長四肢很方便像這樣折疊。她想她絕不會主動打破僵局先去找話跟璐說。她望望窗外,過往的車「唰」的一下,「唰」的一下,跟瀝青路面發出的摩擦聲聽著像從皮膚上飛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點來的那個男人是璐的父親,頭髮禿掉了頭頂的一塊,剩下四周圓圓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個髮式。有五秒鐘,她把他認成挨戶串門的推銷員。第六秒鐘他開口了,問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門洞裡,身上沒一樣值錢的。最值錢的那個博士後學位,也讓她絲毫看不出來。她想起十多年前敗在這人手裡,可真是她一大勝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鏈一塊鑽石,面孔上的Lancom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後這座兩臥室兩客廳、淺三文魚色的西班牙小樓都讓博士後有點眼巴巴的。南絲從一無所有混起,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學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這片江山而自豪。除了對那份中文電視台的節目主持工作她輕巧對付,其他事業,如陪羅生打高爾夫或陪鄭生騎馬,她都盡心盡職,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絲朝這個處於落發季節的職業學生笑一笑說:「喲,你啊!電話都捨不得先打一個?」

    「我碰巧來開個會……」

    「碰巧我要是不想開門呢?」

    「小璐給我打了電話,叫我今天來。」

    南絲側側臉,把他放了進來。他邊認路邊往裡走。南絲突然快幾步,超到他前頭。一徑的紅色仿花崗岩梯階,她步子不均而踩下半塊長睡裙的前擺。她闖進浴室,璐在淋浴。這女孩每早上靠一小時的淋浴醒瞌睡。南絲把女兒扔在地上的睡衣、馬桶蓋上準備替換的內褲,以及髒的和乾淨的一共三塊浴巾統統抱在懷裡,一根布絲也沒給璐留下。璐在玻璃門後面熄了水龍頭,看著母親觸了電似的動作痙攣,目光中是灼得傷人的激情。南絲把浴室門閉死,聽女兒在裡面玻璃大叫:「你想幹什麼?!」

    博士後這時到達了客廳,將肩上的推銷員盛樣品的黑布包仍十分敬意地背著。見南絲走來,目光更緊張茫然,像是滿心期待下了飛機,卻發現沒人接應自己。南絲的面孔浮動起來,運動起一些平時不用的肌肉,笑了個完全異樣的微笑:「隨便坐吧。」他敬而遠之,輕微躬了躬身,表示領情:「不坐了。小璐呢?我們就走。」

    「你們私下串通好要出去?」

    「你怎麼這麼說話?」

    「那該怎麼說?」

    「我是她父親。」

    「父親不是什麼官銜,你想做就做,想辭就辭。」

    「你的意思是我沒盡責任?每次寄錢,你都退回來!」

    「退都退回去了,你還好意思來,還好意思暗中挖我們牆角。看來你們張家人不那麼要臉。」

    「顧南絲,講點道理好不好?」

    「道理我肯定是講不過你的,你們張家人學了一大堆學位,就是為了在道理上都講得通,道理上做得都漂亮,道理上你們不輸給任何人。當然不跟你講道理——你們暗中合計我,把我娶進張家門,又把我踢出去;坑了我一輩子,道理還是你說得好聽……」

    「就算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總還是孩子的父親吧?」

    「你連丈夫這份活兒都辭了,我以為你連父親的活兒一塊兒辭了都不幹了呢!」

    「南絲,你替孩子想一想……」

    「就是替女兒想,我才不能讓你跟她來往!你是什麼東西?你自己好好問問自個兒,你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坑了我你還沒完,還要坑我女兒……」說到這裡南絲一陣氣不夠用,頓了一下,「哇」地哭出來。

    浴室裡有聲音了。璐「通通」地捶門,喊:「我要出來!」博士後所剩不多的頭髮一根根全豎起來的樣子,兩個厚眼鏡片寒光閃爍:「你把孩子關在哪裡?!」

    「我關她?——璐,要出來你自己出來!」南絲拿餐紙擦著流到嘴唇邊沿的鼻涕。她手很準,不用鏡子也不會把臉上的妝擦花。「璐,有人說我把你關在那兒,我關你了嗎?!」

    璐開始捶門,踢門,整個樓的玻璃都咯咯響。這位父親是一副衝鋒狀態了。南絲伸手去拎他風衣的後領:豈輪到他來這兒做救世主!博士後並不是她稀薄記憶裡那個秀才,甩身就把她甩出去幾步遠。她也就很合情理地往地上一坍,同時抓起拖鞋砸過去。拖鞋是銀色的,有個水晶酒盅似的跟兒。鞋跟兒命中了博士後那清麗如女子的眉毛,不幸錯過了他從七歲就開始用來遮擋單眼皮、塌鼻樑的眼鏡。浴室裡還是「通通通」的。博士後更來了拚死搭救的勁頭。南絲抓起鋼琴上一隻水晶刻花酒瓶,馬上又想到划不來。打死打不死此人都不配這麼好的東西。再說是鄭生送的,為讓她偶爾給他斟斟「梅婁」或「柏根底」(註:Merlo和Bergandy是兩種法國紅酒)。她的手改道去拿景泰藍煙灰缸,反正羅生要陪她一塊戒煙了。

    煙缸砸得不好,準準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認璐做乾孫女那天請人給璐畫的。把璐畫成德加畫中的芭蕾女郎。鏡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滯的禮花,就差落英繽紛。三人都靜了一剎那。又開始動作時,博士後已到了浴室門口,一掌打在門上。門給打出條縫,立時又被狠命抵住、關緊。隨後是一聲很脆的金屬碰擊,璐在裡面上了鎖。南絲見前夫懵在那裡,臉向著鎖著的門縫:「小璐?……」他以一種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態,輕叩一陣,輕喊一陣,門仍是關得嚴絲合縫。他扭臉來看南絲,目光已是相當討教的了。南絲拿出一副冷艷的勝利表情:「是她自己鎖的門吧?」

    「小璐怎麼了?」他不得不接受這份陌生。

    南絲看見博士後感情上受的這一記打擊更為致命。這就對了。她看著前夫悻悻走下梯階,心想她即興設置的隔閡效果極佳。然後她回到客廳,看見前夫單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個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群。她深深感覺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個個拎著塑料購物袋的人群一樣對她無關緊要。更無關緊要。

    從那以後,璐和她停止了對話。璐連拿她取樂一番,刻薄一番的興趣也沒了。羅生來吃晚飯,璐叫了聲羅伯,把嘴角兩個酒窩現了現,算是給了羅生面子。南絲遞遞眼色叫羅生逗她說話,羅生意識到母女間有了彆扭。一向風趣的羅生說出很失敗的笑話,把他自己窘得啞住。換一天是鄭生來吃晚飯。鄭生話原本就少,三個人只有開電視吃飯,那裡頭不相干的話至少也能填些冷場。鄭生走後,剩小半杯酒,南絲雖不愛酒卻總對愛酒的鄭生常剩個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藥那樣把剩酒喝乾淨,感覺璐在偷偷瞅她。她訕訕一笑說:「都是很貴的酒。」璐把眼睛轉開,還是沒話。若在平常日子,璐會有一兩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噁心作嘔的滑稽表演。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絲開始失眠。合眼的一會兒全是些活生生的夢。天將亮她渾身酸痛地起床,覺得女兒這樣熬她,是沒滅淨的那點張家基因開始作祟。她洗澡洗頭,化了很精細的妝,全副武裝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這樣到位,末了還是敗給張家人,還得為了張家人跟這小冤家低聲下氣。一股絕望漲上來,她望著清晨新鮮的太陽,嫩嫩的陽光在她兩江眼淚上打顫。

    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緊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頭髮揪在後腦勺上,用一隻蜜色的大夾子夾住。黑上衣與白短裙之間是必定要有個肚臍眼。南絲感到璐今天的裝束是很挑釁的。是激她發言的。她威嚴而祥和地說:「不記得你有這麼短的裙子。」璐聽不見她,對著粘在冰箱上的小鏡擠鼻左側的一粒粉刺。「擠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觀上聽不見她。「擠吧——一個痘一個坑。」若在平時,這話要讓璐跟她耍半天貧嘴、笑鬧到叫肚子酸的。這時璐卻只在鏡子裡自我挑剔、自我欣賞。南絲一點趣也沒討到,說下去只為了自己下台階。「好了好了,你個小暴露狂!快上車,送了你我事還多呢!」南絲擱下手裡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著。璐又在鏡前磨蹭掉三分鐘,突然拎了書包「蹬蹬蹬」下樓去了。似乎南絲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無關,她或急或緩,自有她自己的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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