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17章 冤  家 (3)
    晚飯是從外面叫的一個沙鍋和一個葷炒素。南絲踉裡踉蹌地擺碗筷,右手按著胸口。那樣按著顯然是幫忙喘氣的。璐偷偷看幾眼南絲的蓬亂頭髮,顯然在床上與病痛有過一番掙扎。她見母親連一口飯也吃不動,回床上癱著去了,每個喘息都帶著慘慘的小調兒。璐悄步走進母親臥室,半啟嘴唇,亂被單裡臥的南絲相當垂死地對女兒笑笑。

    一夜南絲都聽見臥室門不時給無聲推開。璐在黑暗裡聽一會母親旋律單調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親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絲就是要她明白這一點。第二天一早,南絲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在廚房忙璐的早飯。璐一進廚房就說,「你腳趾甲什麼時候塗成那個顏色啦?」南絲心暖得差點嚎啕。女兒與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開始。博士後已經是她們母女生活中最無關緊要的人物了。

    電話賬單來的時候,南絲發現有個號碼重複出現了起碼二十回,其中有兩回超過六十分鐘。她把璐叫到客廳。「你坐下。」璐看一眼賬單,「幹嘛?」「我有話問你。坐好。」「我打電話了。」得自相濡以沫的默契使她們之間不必把重要事件、人物具體化。

    很大一個冷場後,南絲手按著胸口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嘛?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南絲用力抬起眼皮,看著自己的眼睛在璐的臉上朝自己看回來,眼皮上那道折痕深進去。她想看看璐究竟能不能吃得消。然後她決定不管十四歲的女孩能否吃得消了。

    「張家人是很混蛋的。學者世家——」她的冷笑僅是鼻翼向兩邊一擴張:「又沒用又損。他們家肯定早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幫他把我騙到手,好讓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看見,他挺正常,照樣娶媳婦生孩子;然後把我踢掉,把我們踢掉。」

    南絲那樣用力地看著璐,看著自己端正的鼻樑在璐那裡成了精品。她顧不上璐會怎樣了。她自己在知道真相時也有剎那的天旋地轉。璐這時的目光移向茶几中央的水晶玫瑰球上。羅生帶來的兩打紅玫瑰插在那裡,一朵也沒開,直接要過渡成干花了。

    「他不是個正常的男人。這個秘密我是兩年前才知道的。」璐的目光在屋內所有陳設、物件上飄飄、落落。母親的話是一切美麗靜物的話外音。

    「他是個同性戀。」南絲用冷靜客觀的聲音說。

    璐還是看著別處:「造謠。」

    「璐,他和一個男人同居了七八年。」

    她看女兒這時兩腳跟逐漸抬起,力量逐漸移向腳尖,它們變成了芭蕾舞者的足部雕塑。璐旁觀者似的,看著這雙腳玩它們自己的。南絲知道璐肯定在天旋地轉。

    「那又怎樣?」女兒忽然向她轉過臉,聲音不狠,神色裡也沒有崩潰的徵兆。這倒正是使南絲心煩的。她一時間突發奇想,張家這樁勾當甚至連璐也參加進去了,僅僅她一人是犧牲者。

    「璐,你知道?」她看著璐。璐又把眼睛移出她的目光控制。女兒淡漠地搖搖頭,沒勁的,沒興味的。「他們張家太不是人。」南絲告訴女兒他們是怎麼幹的:為了向社會提供一個偽證而撮合了一場婚姻,利用一個女人的虛榮,她的出國夢想。那時舞劇團的都興找碩士、博士,出國留學的……」她說得手腳冰涼。璐的臉從來沒這麼個白法。她再次肯定女兒在天旋地轉。

    璐安靜得可怕,眼神不再飄忽,變得很直,似乎在使勁認清這個醜惡的秘密。而她自己,儘管美麗,卻是這醜惡秘密的成果。「你想想看,」南絲自語:「他居然還要來做你父親。」璐起身,一切都讓她沒勁的樣子。南絲卻有把握璐垮了。

    璐睡了一整天,下午五點被南絲叫起來洗澡、更衣。要赴羅生家的聖誕Party。璐一直沒說過話。不過她本來也沒太多的話,這是羅生、鄭生,以及何生寶貝她的原因之一。璐洗好梳好,穿上南絲替她選好的紫紅絲絨連衣裙。她乖得南絲心酸。當然是她明白從此沒有一個暗中保護她、順從她,與她暗中做伴的、大致算個父親的人可依靠了。也沒有張家那一家子的博士們,那兩個戴厚眼鏡的姑姑暗中做心理靠山來對母親居高臨下了。她楚楚可人,是因為她知道了自己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個醜惡秘密的偶然果實。南絲想到璐如此認識了自己,如此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太令人痛楚了。南絲跪坐在茶几邊,用一張黑白細格、印有「SacksFifthAvenue」(註:美國一家高檔商場)的包裝紙包裝禮物。禮物是跳蚤市場買來的領帶、絲巾、胸針。璐太瞭解母親這兩下子了。所謂花錢花在看得見的地方,南絲買貴重的包裝紙是捨得的。

    兩人上了車後,璐請求南絲去市區彎一彎。南絲在那家眼鏡店門口停下來,璐進去了五分鐘,手裡拿著個黑絲絨盒。南絲一眼認出它是什麼:那副五百塊的,白金鏡架。南絲問她這麼貴的東西是作禮物嗎?璐說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攢的錢,可以花在她高興的地方。南絲顧念璐這一天的心靈摧殘,沒等女兒請她「閉嘴」就主動閉了嘴。一定是璐送給羅生的聖誕禮物。女兒知道鄭生、何生已漸漸退出了畫面,不再願意做羅生的替補。

    九點半Party分成小幫小幫的閒話了。羅生客廳的尺寸相當奢華。舊金山海灣地區一百年前造的房才敢有這樣闊綽的空間。這個海灣城市的陸地那時還不像今天這樣緊俏。南絲從一小幫人打點到另一小幫。人們都明白,距離升任這房子的女主人,南絲僅是一步之差。而保持這一步距離的並非是羅生,竟是南絲自己。她要女兒看清母親的孤寡是一種何等純粹的境界。是犧牲的境界,張家人一手造成的犧牲。她也要張家人放明白,他們一手造成的損害不那麼容易就被修復;她一日不改嫁,便讓他們一日虧心,讓他們欠她。養育璐的工程是南絲心目中最為壯麗的事,她不要任何人來參與。她或許最終會成為羅生Party的女主人,那要等璐完全成形,有著像她一樣成熟的世故。

    璐坐在壁爐邊的地毯上,兩條基本成形的腿盤向一側,身子坐向另一側。南絲看見她自己的姿態幽靈般附著在十四歲的東方少女身上。璐不在聽任何人說話,六神無主地自我消磨著。南絲一手拿銀咖啡壺,一手拿銀奶罐,走到壁爐左側的麻將桌邊。南絲的前夫碰巧與這桌的兩個客人是相識的,因此他在這裡已經給人們叫得很熟。都叫他「張博士後」,把那個「後」字叫得花腔戲調,隨著就是很壞的哄笑。南絲跟著眾人笑。「南絲啊,聽說他來舊金山是想找事做?」「在北卡羅來那,博士後是混不下去的。那地方多正統?像咱們這兒——年年還有同性戀大遊行呢!」「遊行就光彩啦?舊金山的風氣就給這種人搞得不成話!」

    南絲感覺羅生在說這話時,璐朝這邊瞅一眼。

    「他去面審的那家公司,老闆跟我熟得很。」南絲說,「來我們電視台做過廣告的。那老闆最見不得同性戀。」

    「我要是你啊南絲,就跟老闆奏他一本。」一個戴翠鐲的女人說。

    「我倒也不想敲他飯碗,就怕他住到一個城市來了,對我和璐影響不好。」

    「你呀南絲,怎麼不想想?他坑了你一生,你坑他一回,還不夠意思?」一個戴三克拉鑽戒的老女人說。

    「太夠意思了——女兒養這麼大,沒要他一分錢!」南絲每說到這句話,人都高了一截。「現在冒出他這麼個想當爸的來了!」

    「要我是你啊南絲,就告訴他,女兒沒你份,是我偷漢子生的!」翠鐲女人說。

    「其實啊,也不必去和那個老闆通風,」一個細皮白肉的男人說,「老闆自己要不了多久就看出博士後是什麼貨色。這種人我五分鐘就看透了!」

    羅生說:「我只要三分鐘。」

    麻將桌「嘩啦」一聲。南絲一看,有人把深綠桌氈毯掀起來了,一桌象牙質麻將牌全朝著戴翠鐲和戴鑽戒的女人潑去。麻將牌泥石流爆發一樣,砸在人臉上、頭上、大笑未及收攏的前門齒上。羅生首先認出亡命徒是璐。「這丫頭怎麼這麼搗蛋!」南絲兩手都中了彈,銀器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體,立即被銀色地毯飲進。戴翠鐲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直樂,「璐,你媽沒輸錢!」璐兩手抓起桌上殘餘的麻將,抓得那麼滿,麻將從她指縫毗裂出來。她臉孔一點也不狠,比平時更沒勁的樣子。她把兩大把上好像牙質地的長方形飛彈照準翠鐲女人的鼻樑投去。

    「撒的什麼野!」羅生叫出一條陌生的嗓門來。南絲從未聽過的一條嗓門。她顧不上去看人的傷勢怎樣,或是羅生的面子給傷得怎樣。她的眼睛完全給女兒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極大,她卻一向認為璐有著與她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博士後的悲哀目光從璐面孔上直射出來。

    南絲把璐塞入車內,拿安全帶綁了她,自己小跑著繞到另一邊,剛開車,璐已鬆了綁,跑到車後排座上。南絲吼了幾聲「給我坐回來!」卻像在與自己抬摃,半點結果也沒有。璐兩隻瘦瘦的腳丫鷹似的抓住座位邊沿,奇長的腿與上身不合比例地打個對折。兩條臂膀抱腿,頭抵在膝上,一付蹲監的樣子。她梳理光潔的一根馬尾辮被南絲適才揪散,一縷頭髮不知怎麼到了她嘴裡。璐的樣子可怕起來了。

    車駛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頂,山下的城市燈火比平時密許多。聖誕飾燈在人們睡去後仍喧嘩著。

    南絲往後視鏡看一眼。璐的眼睛垂著,看不出是否對自己造成的那場禍害有認識。有認識也晚了,羅生是不要再看見這個裝乖裝嗲的小匪徒了。「你給我聽著,顧小璐!你現在的樣子跟張家人一模一樣!惡毒、古怪、看一眼就讓人討厭!」南絲知道,這話說得過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傷璐的。璐儘管對母親從不以為然,但南絲非常清楚,她把母親當作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來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親密只有她們自己懂得。那親密可以使她們惡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聽了母親此番仲裁性的話便開始抽泣,然後,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絲瞥見右邊座椅上的那只黑絲絨盒。她伸手將它抓過來。現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為羅生準備的聖誕禮物。她以尖利的紅指甲扯開金色飾帶。

    「你不准動它!」璐從後排撲過來,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說:「這是給我爸的!」

    這是南絲頭一次聽她說「Father」。璐把「MYFA-THER」都說成了大寫字母,黑體的,報章首條標題似的。

    南絲也來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開璐的手,打開絲絨盒,果真是價值五百的白金眼鏡。五百塊,璐得捨去多少個捲筒冰淇淋,多少璐心愛的珊瑚、牛骨、鐵皮、或者鮑魚殼耳墜。五百塊,可以遮掉那個醜人多少丑。南絲不管璐怎樣跟她玩命,掀一下電鈕,窗玻璃降下來了,她把眼鏡「嗖」地扔出窗外。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搶奪。兩秒種的真空,璐轉身去開車門。南絲在她的手扳住門把時及時將「幼兒保護鎖」鎖住。她大驚自己的反應力還這樣年輕。璐卻再次朝她撲來了。「StoptheCar!……STOP!」

    車在公路邊上打個旋,被南絲及時勒住。而它卻朝公路內側的山壁而去。南絲感覺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滾。

    晨霧從山下的海灣升起。璐從稜形的車窗爬出來,看一眼夜壺形的車,看一眼身前身後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親草莓狀的臉。南絲眼睛睜開,看著璐頭朝地腳朝天地沿公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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