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15章 冤  家 (1)
    女兒出落成個標緻女郎,是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下午三點五分。南絲從伊芙聖洛琅女用打火機吐出的蛇信子般的火苗上抬起眼睛,這樣確認了。細長的摩爾煙卷架在她向後彎翹的兩根手指之間,精心育植的兩支尖細指甲與香煙取成一個準星,使女兒和她心目中十四年來的一個瞄準無誤地重疊。璐被她嚴格地栽培修剪得這樣姣好,修長中帶一絲美麗的畸形;如她所期的重版了她的青春。南絲在煙卷冒出的最原汁原味的第一線煙中,看著女兒從校門走出來。連走路的姿態也是南絲自己的,一種沒勁的、膩了的樣兒,胯部鬆垮,胸部輕微向後躲閃,以使脖子與後背形成那根東方曲線;來自壁畫或水墨畫的那根略帶消極、哀婉的淑女線條。璐生下來的第一個小時,她就看出嬰兒身上的一些小小偏差是可以不費力就打磨掉的。

    所指的偏差,是她父親參加進來的那一部分。璐一個月時,她父親往國內寄了封信,裡面夾有一張五十元美金鈔票。他說他花了幾天給孩子想了個名字。過一陣,他又寫信來,追問女兒是不是叫他取的那個名字。南絲回信說,五十塊就輪得上你來取名字嗎?南絲不記前夫什麼恨,她太瞧不上他。「他拋棄我?」她對兩歲的璐說:「拋棄得好!省得我拋棄他。」後來她對四歲的女兒說:「那樣的小男人——博士怎麼樣?我照樣拋棄他。」璐六歲時收到父親寄來的一千一百塊錢,讓女兒買鋼琴。南絲把錢全數退回去了。然後跟女兒說:「他別以為給了這一千一百塊錢,將來你成了鋼琴家就有他的份了。」再後來,南絲作弊出國成功了。臨行前收到兩千元,說是給她娘倆買機票和置衣服的。南絲對八歲的璐說:「他別做夢,給了路費,我們出國的功勞就成他的了?他別做夢。」

    「Lulu,」南絲叫一聲。她基本上不會英文,但這聲「Lulu」叫得是味道不錯的。璐向遠處瞇了瞇眼。女兒此刻的六神無主也絕對是南絲自己的。母女倆的自作主張、自有主見誰也摸不透,如同深藏在防禦和謙讓體態深處的征服一切的野心,是不為人認識的。能看到的,就是這副淒惶可人的模樣,眉心往額上拎著,乘車下錯了站似的。璐和母親在每天下午的三點五分見面,這個規矩已實行三年了。不過三年裡這是頭一次,南絲看到自己對女兒的修剪矯形大致完成。璐已絕沒有同她父親相像的危險了。璐真是像她十四歲時一樣動人心魄的雪白,也有一對剛睡醒的眼睛;眼皮上淺微的褶皺,欲形成雙眼皮卻終於沒有落入雙眼皮的俗套。

    璐穿10號牛仔褲,硬而寬的褲腿和她4號的細長腿形成可樂的、誰也猜不透的時尚。她的三十多個同學,全都是這副匪樣。他們極端的遮蔽極端的無性別裝束是為了另一個極端——他們忽然會穿起窄小無比、暴露多於掩蔽的「迷你」,露著牛痘疤、肚臍,抑或上月剛形成的雙乳間淺顯的細溝,或不久前才破土的十多根胸毛。他們這年紀只要極端,這極端只是為了強調另一極端。璐像他們一樣,蔑視兩極端之間的。南絲的男友羅生認為,在這個混賬國家,這些混賬年齡的孩子們都有著對於正常的仇視,把正常和平庸和愚蠢視為等同。不過南絲想,從今天起,什麼也不能把璐的淑雅美麗隱瞞了。

    璐走到南絲面前,皺皺眉,斜起目光嘟囔:「你眉毛怎麼畫那麼黑呀?」

    南絲當然不會跟她一般見識。她依照自己的道理染紅指甲,塗黑眉毛,正如璐有璐的審美原則。但她們其實是一個質地,南絲對此很有把握。璐把自己鎖進白色卡迪拉克,等母親抽完最後一口煙。一般情形下,璐對母親的親暱是用挑剔和輕蔑來表達的。

    星期三下午四點半,是璐的芭蕾課。璐是十一歲差一個月的時候開始芭蕾課的,跟南絲自己一樣。她在國內舞劇團跳過幾年群舞,但她希望璐連那程度也別達到,最好就學點皮毛。「我恨芭蕾!」璐用英文說「恨」時很有激情。南絲不在乎地笑笑:「誰不恨?」她和女兒用兩種語言說話很說得來,反使她們不針鋒相對。別人的英文她不大懂,卻懂女兒的。「不過我還是恨它,恨它。」這點璐也是像自己的,恨起來十分認真,愛什麼倒是開心的;所有進取、發達都是恨在催動,「恨」是樁正經事,而「愛」只需開心,只是一種消磨。

    「你想要什麼?我要去Macy』s退三件衣服。」南絲慈祥地從黑蝴蝶一般的墨鏡後面看看女兒,左手柔弱無力地搭在方向盤上,右手去籠絡女兒。鮮紅的指甲撫在璐的白色臉蛋上。她知道這是女兒在芭蕾課前的例行敲詐。「你想要什麼,媽給你去買。」璐緊咬「恨」字的臼齒鬆開了,懶洋洋地動著敲母親一筆的腦筋。

    卡迪拉克在忙亂的交通裡不斷停下來。璐伸手在母親的「路易·威登」手袋裡翻找膠姆糖。之後塞一張CD到機器裡。南絲白了那CD一眼。璐要的音樂都是匪頭匪腦,只有前夫那種對女兒的成長毫無教化、也毫不負責的人才會去投其所好地給璐買來:按璐開的清單,一盤不漏地去買。開始他寄,但一旦落到南絲手裡,當然是銷贓一樣銷得痕跡也沒有,後來他請他兩個妹妹開幾十英里的車,專程送到璐的學校去。頭一次璐在半夜十二點偷偷在自己房裡聽這類醜惡的音樂時,南絲破門而入。那夜母女倆相互說了些不堪入耳的話,最後兩敗俱傷又哭到一張床上去了。南絲覺得,前夫對女兒生命先天的參與已被她清除,他卻在死乞白賴、無孔不入地參與女兒的後天教化。

    璐慢慢有了個好情緒,說:「你要退那件紫裙子?」南絲說:「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幹嘛花兩百五十八塊買呀——過兩天說不定減價——幹嘛急這兩天吶?」璐說:「你當時怎麼沒想到減價?」「當時我就覺得這紫顏色特正!特襯我!我一穿上,那幫女售貨員都過來了,有一個還問我,是不是做過模特兒……」「你能聽懂那麼多英文?」「反正她們是那個意思。」南絲一般不計較女兒在興頭上對她的小小戳穿。「那你幹嘛退呀?」「我們一個月買菜錢也不到兩百五十八,給車加油也夠加十幾次了。」璐說:「天天吃了晚飯就囉嗦這兩句。」南絲說:「什麼時候囉嗦了?」不過她心裡明白,她的確在這幾天晚飯後自我檢討:把一個月飯錢穿在身上是她持家的一個敗筆。

    「我又不像他們張家人,一個錢在手裡都擱不住。」南絲一直把前夫叫「張家人」。這個稱呼把所有的低能、怪誕都提高到血統上去給予否定。她認為這是基因的殘次,什麼博士、博士後都無濟於事。前夫的兩個妹妹也都碩士、博士了一番,教育是給教育透了,一樣的找不著像樣的工作,一樣的低能,租廉價房,買二手車。前年新年來請璐出去吃飯,也順水人情地請了南絲。點了幾個稍貴的菜,兩個女博士對看好幾眼,汗也出來了,眼鏡都滑到了鼻頭上。眼裡是典型張家人的窘相,怕錢包裡的錢不夠招呼。對南絲來說,一切別人看得見的花錢之處,都是正經花銷,房子、車、背的皮包,請客、送禮,這些錢都是最正經該花的,都是出汗吐血、打掉牙往肚裡咽也得往外掏的錢。尤其請客,就是殺了自己也不眨眼,得那個氣派才行。

    南絲把紫裙子拿出來,售貨員說:「您沒看見這收據上的印章嗎?是最後減價,不能退。」南絲回頭,璐已逃得很遠。南絲大聲說:「你過來!告訴我她說什麼!」璐在這類時候甘願和她媽根本不相識。南絲看見女兒白得泛藍的臉上變成紅紅一層羞惱。「她說我不能退,是吧?憑什麼不能退,你給我問問她!」

    璐更是一副拔腿狀。「人家說不能退就不能退!誰讓你當時不問清楚?」

    南絲說:「當時我哪兒懂她說什麼!你就跟她說,我媽不懂英文,跟她說Sorry,我媽什麼也不懂。」

    璐站在那裡,樣子像南絲當眾把她衣服剝了。

    「過來呀小冤家!」南絲這時看見張家人寧可上當吃虧的沒出息德行在璐身上出現了。這就是張家人私下裡和璐溝通的後果。璐用那種中學生的厭世和頹唐步子走過來。臉垮著,兩肩又懶又煩地晃,晃得很大且緩慢,像那種最絕望的Disco高倍數地放慢了動作。璐同女售貨員客客氣氣討論幾句,轉頭對南絲說:「不能退。」

    南絲說:「二百五十八塊,又不是二十五塊八,訛我們吶?」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橫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準來。她跟女售貨員很流利很地道地說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顛三倒四了,語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終她總算讓女售貨員明白了大意:要麼退掉這裙子,要麼今天大家都不過日子了。璐看看周圍漸漸湊上來的觀眾,變了姿態,比看熱鬧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還偷空瞥向女售貨員的眼睛,同她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隨她一塊聳聳肩並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蒼。女售貨員有了璐的理解,突然親切無比起來,對南絲柔聲解釋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這紫色如何是各種冷暖色譜的極致。頂要緊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實買的是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貨色,您還想降價,難道您忍心我們破產倒閉?

    南絲問璐:「她說的一大嘟嚕什麼呀?罵我呢?」

    璐說:「她告訴你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

    南絲說:「一千三百九十九,我發神經啊?」她原路走出商場,原狀拎著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發神經——我又不像他們張家人,在中國給中國人欺,在美國給美國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離,她知道女兒偶爾不高興聽到張家人的短處。南絲從沿途的一些鏡子或櫥窗玻璃看見自己裊娜如舊日,微微染黃的頭髮使她比舊日只多一種風情。曾經跳得極馬虎的芭蕾,竟都還攢在身軀裡,使肌體原先的形態與佈局並未隨年華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變。南絲大致消了氣。對那女售貨員的氣,對璐的氣,對自己糊里糊塗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錢的氣。一般來說,不管南絲從何處由何故受來的氣,她末了都會氣到張家人那裡的。而張家人個個不值她去氣,頂多值她一聲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萬惡,南絲總是氣不起來的。這就讓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斷停下腳,等璐走近她便搖頭一笑:「我真是神經了,二百五十八,等於活活給她們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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