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14章 約  會 (3)
    「還記得你父親嗎?我和他只有過一次關係,就有了你。按理說不該有你的。你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你父親有病,有不了女人。我們結了婚,生下你,以為慢慢會讓他好起來。後來他自己也沒信心了,非跟我離婚不可。我一個人帶你,早上要上班,來不及啊,我總是一邊蹲廁所一邊搓洗你的尿布……」五娟想著講著,聲音越來越輕。她徒然一笑:「哎呀我在跟你說什麼呀!」

    曉峰咋呼地笑了:「真夠懸的啊,差點兒這世界上就沒我這個人!」

    五娟說:「沒你這人?你動靜大了!撲通一下,我往肚子上一摸,就知道那是只小腳,還是小手!你父親離開我,你八個月,我就跟你說話。半夜三更了,我跟誰說話去?……」

    一模一樣的電影又開場了,音樂卻顯得更刺耳。

    五娟進門見桌上擱著丈夫的字條:「我去李董事長家了,你早答應去的。你先睡,別等我。」

    她竟忘得沒了影。她一腦子和曉峰去賭城的預謀,一點空隙也沒了:沒有PARTY,也沒有丈夫。五娟瞪一會掛鐘,卻讀不出幾點來。匆匆換衣服,抹脂粉,找出一隻合適的小包,去攆丈夫,去彌補。剛走到門口,車庫門大幕般啟上去。

    丈夫回來的目的很明顯:抓個憑證。

    「你今天去了哪裡?」他下車便問。

    「我?」五娟笑道:「出去啦!」她撒嬌而滑頭地笑。

    「出去八小時?去哪裡了?」

    她想,你真想聽實話?好。母親去看自己的兒子,那個被繼父攆出去的兒子。你有五間大屋卻不容他落腳;你害怕他一天天大起來,保護他的母親。你嫉妒母親和他的體己,你容不了他,是因為母子的這份體己容不了你!你拆散我們孤兒寡母;仗著你有錢,你給我們一口飯吃,你就支配我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你就能這樣折磨我們?!……這些稜角堅實的詞句在她唇舌間已成形,她已能清清楚楚感到它們的硬度,以及將它們彈射出去的痛快。然而它們一脫離她的唇舌,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字句,柔軟,爛乎乎一團。

    「我去看婦科醫生啦。」

    「是嗎?」丈夫上下看她:「哪裡不舒服?」

    「老頭暈。」

    「哦。」他穿過她,腳步又快又重地往客廳走,似乎搬著一大塊木料,急於脫手。

    「我打電話給你的醫生了。」丈夫說。

    五娟頓時老實了。撒嬌、嫵媚都沒了。

    「要去見他,就去嘛。偷偷摸摸幹嘛?我一年出一萬多,供他吃住、讀書,我就不配聽句實話?」丈夫一臉皇天后土。

    五娟「嗚嗚」地哭起來。

    「我一直想忍著,不點破你們,忍不住了!在我自己家裡,我憑什麼要忍著?你們吃我喝我用我,倒是該我忍著?!我苦出來的天下!二十四歲從山東到南韓的時候,我只有一條褲子(這句話他一天要講一遍)!我有錢了,我自己的兒女一樣是苦出來的!我花錢供他讀那麼貴的學校,我就不配管你們,不配做個主當個家麼?!」

    五娟嗚咽:「他還是個孩子啊!異鄉異土的,他不就我一個親人!……」

    「那你去吧!去啊!到他身邊去伺候他,別回來了!」

    五娟抬起頭。別回來了。好,不錯,世界大著呢。從滂沱的淚水看出去,她看見希望像海底珊瑚一樣蠕動。

    第五周

    九點半左右,曉峰和五娟坐在地鐵站。天下雨了,地鐵站溫暖著一群乞丐,還有他倆。

    「這下他沒法兒跟我了。」五娟說。

    「媽,要是你出不來,就甭勉強,反正我等你的時候能看書。實在等不來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跟吧——我往大海裡跳,他也跟著跳!」她獰笑著,美麗的眼睛瞪得那麼黑。

    「等我掙錢了,你就不用這麼苦了。」他說,搖一搖她的手。

    她發現曉峰的手又乾又燙。她馬上去試他的額、嘴唇。

    「你病了?」

    「嗯。」

    「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他笑笑:「好幾天了。」

    五娟不容分說地把他送回學校寄宿樓。整個樓都放了寒假,空成了個殼子。都走了,只有曉峰沒地方好走,在空樓裡孤零零害病。有她,曉峰仍是個孤兒。她進了房間,見曉峰床頭放了個很髒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來水;床邊地上是個盆子,殘破的一瓣麵包幹得扭曲了。一房間發燒的氣味。孤兒曉峰。五娟滿心黯淡,又滿心溫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買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曉峰熟睡,三個鐘頭一動不動。其他三個室友的床邊貼滿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曉峰只貼張課程表,他床頭那張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歷史悠久了,讓塵垢封嚴。所有人都比曉峰活得熱鬧。五娟還看出曉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來,他一樣會默默生病。他不合群還因為他的自卑:同學斷定他只能是老師的好學生,媽媽的好兒子。

    下午兩點,曉峰醒來,渾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內衣,用臉試試,是否夠軟。

    「我自己來。」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記,開始解他的紐扣。她的手指像觸著了一籠剛蒸熟的饅頭,馬上沾濕了。

    「媽,我自個兒來!」他用發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時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濕,我跟你一塊換衣服!那時你八歲。」她說。

    「八歲?那我夠能尿的!」他笑道,身體卻緊張。

    她脫下他的襯衣,牛痘斑長得那麼大。她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無視他的成長和成熟。她的動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氣壯。我是母親啊。他閉著眼,盡力做個嬰兒。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幾歲?」

    他閉著眼:「嗯?」

    「三歲。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捨不得你啊,不給你吃你就什麼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彎裡,哺乳的姿勢。這姿勢竟不會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睜大眼,眼珠轉來轉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邊吸我的奶,一邊還用手抱著那個奶,就跟怕人搶似的……」她笑起來,像扮家家抱假嬰兒的小女孩那樣充滿興致。

    「曉峰,沒你我可不來這鬼地方。怎麼就過不熟,過不熟呢?連狗都長得那麼奇怪!樹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兒!曉峰,沒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說,很平靜家常地。

    曉峰突然扭轉身,緊緊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著。她看到他鎖骨下有顆痣,跟她一樣。你哺育一塊親骨肉,等他長大,你就有了個跟你酷似的伴侶。血緣的標識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著他,也被抱著。或許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時,就有了個秘密的目的。或者說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歡樂。這秘密或許永遠不被識破,除非你有足夠的寂寞,足夠的不幸。

    你抱著他小小肉體時,原來是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復,輪迴。你變成了小小肉體。

    五娟回到家時車庫門開著,丈夫在修理他的車。木匠還是木匠,好東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見她就問:「你今天怎麼沒開車出去?」

    「我不喜歡那車。」

    他嚇一跳。看她一會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了?」

    她笑笑:「從來也沒喜歡過。」

    「我給你買的時候,你沒說啊……」

    「我有什麼選擇?」她又笑笑:「我有選擇嗎?」

    他看著她從身邊走過去,張著兩隻帶勞碌慣性的手。兩分鐘之後,她叫喊著從客廳衝回來:「你為什麼拆我的信?」她攤牌似的朝他捧著印有某旅行社標誌的信封。

    「不是信,是兩張票……」他說。

    「拆了你才知道是兩張票,是吧?」

    「你今天怎麼了?」

    「今天不對勁兒,平常對拆信這種事屁都不放,對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錯事情嗎?」

    五娟從信封裡抽出兩張票。

    丈夫說:「是去賭城嗎?」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誰一塊去?」

    五娟多情地掃他一眼梢:「我還能和誰一塊去?」

    丈夫承受不住這麼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來:「誰?」

    「曉峰啊。」

    五娟等了一會,丈夫什麼也沒說。她又等一會,聽見玻璃的飛濺聲。他把一隻空酒瓶碎在牆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講和來了。他說他如何想和她白頭偕老。他打開一個絲絨盒子,裡面是他的遺囑。他指給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數目字。

    丈夫頭低得很低,不說話,讓那不會說話的說話。他眼裡有淚,他不許它們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終於開口,說他同意曉峰搬回來住,她從此沒必要這樣心驚膽戰地出去,在各種不適當的地方相約。

    五娟心很定地聽他講。從何時起,每個星期四成了她活著的全部意義?是那麼多虔誠的星期四,風裡雨裡,使她和曉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這房子中來。她和曉峰的感情經歷了放逐的傷痛,也經歷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誠實。被驅趕出去的,你怎麼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攏回來?

    「你們回來吧,啊?我不該拆散你們母子。」丈夫說,誠意得像腳下的泥土。

    五娟想,這話你要早一天講,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買了。我和曉峰會感恩戴德地回來,在你的監視下,在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惜你晚了一步。

    「謝謝,」她說:「不啦。不麻煩啦。我已經決定離開你了。」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點,也沒見曉峰。她打過兩次電話,也不是曉峰接的。她身邊放了只旅行包,裡面裝著她三天的更換衣服,還有一雙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賭城的班車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實實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著老方向。

    老師驚訝地問為什麼。曉峰笑笑,反問:「你呢?你那時不想擺脫家——我是說,一個人快成年的時候都有一個他想擺脫的長輩……」

    老師稀里糊塗地認為他有道理。他沒注意到曉峰眼裡有淚。他看不懂這個少年臉上一陣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織著忠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這一切。她更不知道曉峰的背叛始於他緊緊抱住她的一瞬。她靜靜地等。她的狹隘使她深遠,她的孤單使她寬闊。她呼吸得那麼透徹,把整個小雨中的公園,以及公園的黃昏都吸進心臟。她那莊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闆漸漸地、漸漸對她充滿肅穆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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