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曉峰就進了寄宿學校,丈夫寧可每年從腰包裡挖出一萬多元。
從此母子倆在星期四這天相見一次。從此五娟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天數過去,數到下一個星期四。
曉峰在十一點過頭跨進咖啡店。見五娟就說:「你在這兒等,我在那兒等——等了一個小時才來車!」
「跟我回去吧?」五娟說:「他今早去洛杉磯,晚上八點才回來!」 曉峰噙一口咖啡看著她。
五娟飛快地說:「咱們去租錄像帶!我好好給你烙兩張蔥花餅!他不在家……」
「我……」曉峰搖搖頭,笑著,自尊在一種輕微的噁心中笑著。「幹嘛呀,又不是賊,專揀沒人的時候往他家鑽!」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曉峰看她一眼,意思說:「別哄自己啦。」
「怎麼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間房,兩間半是我的,少客氣!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為什麼?」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棄地瞪著母親。
五娟愣住,稍頃,眼淚在眼珠上形成個晶亮的環。曉峰皺起眉說:「媽!」
她猛地把臉調開,不認領這聲「媽」。
十分鐘之後,曉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討厭!你就氣我吧,氣死我就沒我了!」她擤出最後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覺得與曉峰回家是個蠢主意,會使母子這近乎神聖的約會變得不三不四。
曉峰說天真好,應該去湖邊走走。
五娟買了兩份盒飯,和曉峰坐在太陽下吃。鋪天蓋地來了一群灰鴿子,落在他倆腳邊,既凶狠又無賴地瞪著他們,每動一下筷子,就聽見「噗啦啦」的撲翅膀聲音。曉峰將吃了一半的飯盒扔給它們,五娟跟著也扔了。
「下禮拜你放假了吧?」五娟問,從包裡拿出一張報上剪的廣告:「咱倆去看雪景!你看,才六十塊一個人,包吃住!」
曉峰瞅一眼廣告,說:「賭博會?」
五娟急道:「白送你十塊錢去賭!玩完了那十塊錢,咱們就去看雪,好些年沒看見雪了!」
「雪有什麼可看的?」他笑起來,像大人笑小姑娘。
「我想看雪!看見雪就回北京了!」
「看見雪就回北京了?」他又來了戲弄表情。
「你不想回北京?」她無神地笑一下:「姥姥姥爺在北京呢。咱那小房,下雪的時候顯得特暖和,咱們老在爐子邊上烤橘子皮。我把你從醫院抱回家,姥姥教我餵你奶。你咬得我疼得直掉淚!沒牙,倒會咬!」五娟笑著恨曉峰一眼。
曉峰也笑笑。一會他說:「你怎麼跟他說?去賭城得三天呢!」
她嚇住了,這是怎麼了?和曉峰私奔三天,難道有這麼大的借口去搪塞丈夫?她瞪著他,憤憤地,他把她難倒了;他把她孵了一禮拜的希望一棒砸死了。「我想得出辦法的!」她倔強地說。
「你這兒有根白頭髮。」曉峰指道。
她把頭發送到他面前,他手指尖涼颼颼地在她頭皮上劃過,沙啦啦地誇張地響。「咦,哪兒去了?唉,你別動!……」
五娟笑道:「你手那麼涼!」
「這一動更找不著了!」
「前兩天我在鏡子裡看見這兒有好幾根白頭髮。肯定都是禮拜三長出來的。」
「禮拜三?」
「禮拜三急啊,日子怎麼過那麼慢!就急出白頭髮了!」她半玩笑地說。歎一口氣她又說:「從你搬出去,我長了這麼多白頭髮……」
「我那些女同學說你是我姐呢。」
「去你的。」她收回姿勢,正色地:「交朋友可以,不能出那種事,啊?」 曉峰煩躁地一步跳開:「說什麼呀?」
「美國這點特渾蛋!家長都死了似的,讓十幾歲的孩子弄大肚子!」
他忍無可忍地轉身就走。五娟隨他走,不去追。果然,他在十步之外停下了,回頭,終於慢慢走回來。五娟感到心裡有只放風箏的線轱轆,線可以悠悠地放長,也可以穩穩地收短。
第三周
五娟剛起床,發現丈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開燈,看樣子他已坐了許久。
「怎麼起這麼早?」
「嗯。心口痛。」他無表情地看一眼妻子。
五娟走過去,他拉起她的手。這一拉她知道她走不開了,曉峰不知會等她到幾點。想著,她就去看手腕上的表,突然意識到丈夫那對微鼓的眼正研究她。
「我去給你倒杯水。」她必須馬上給曉峰打個電話,告訴他她的困境。
「這有水。」丈夫說。
「去給你弄點吃的。」她完全掩飾不住她急於脫身的企圖。
丈夫搖搖頭,手拉著她不放。她只得坐下,感到渾身的血像奔忙的螞蟻四面八方飛快地爬。她隔五分鐘就瞟一眼牆上的鐘,瞟一次鍾她臀部就從椅子上提起一點。丈夫嘟嘟囔囔講他的生意,講他的病痛,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感到他靜下來,手在她手裡也鬆弛了。她問:「好點了嗎?」 他點點頭。她再次看鍾:八點半。她尚未洗澡、洗頭、坐馬桶。她正要起身,丈夫突然說:「你今天不要出去了。」他的樣子竟有點可憐巴巴的。
五娟頓時意識到他的病痛是佯裝的,他就是想絆住她,想進一步拆開她和兒子。他一直在懷疑她偷偷去看曉峰,但他從沒問過,只在懷疑重的時候把臉拉得特別長。丈夫對曉峰的戒備和妒嫉從一開始就不是繼父式的,他似乎嗅出這份母子情感的成分。但一切都不能明言,在母子情感中搜尋罪惡本身是一種罪惡。誰說得清母子之間的感情呢?誰能在這感情上劃一道倫理是非的疆界?過分的母愛就不是母愛了嗎?丈夫一旦明言,他便大大地理屈了。他只能指桑罵槐地阻撓,他干預得再強硬也不能真正出那口氣。
五娟笑笑說:「誰說要出去啦?」她進了廚房,給曉峰打電話,那邊說曉峰已出來半小時了。上次他晚了,這次他想彌補,五娟心裡一陣舒適地疼痛。
聽到丈夫健壯的腳步,她趕緊掛好電話,開始烙蔥花餅。丈夫一口氣吃了三張餅,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解嘲地說:「這餅太好吃,要不生病我能吃十張!」
她用鼻子笑一聲。以極快的動作將另外兩張餅包進錫箔紙,裝入盒子。這是給曉峰的。這是曉峰頂愛吃的。她的手一下子僵在那盒子上:今天她見不到曉峰了。她心窩一抽,眼前暗下來。
丈夫已好久沒這麼高興過,跟五娟談起結婚三週年的慶賀來。說著就去打電話給五娟訂戒指,用他山東腔的英文跟意大利首飾匠油嘴滑舌。
當晚,五娟和丈夫坐在一張沙發上看電視。她心裡一直牽掛曉峰,想偷空給他打個電話。丈夫冒出一句:「你想去賭城玩?」
她說:「啊?」一下子悟過來,她笑道:「我哪有錢去賭?」
「我給你錢。」丈夫說:「和誰一塊去?」
「我沒說要去啊!」
「不去你把那廣告從報上剪下來幹嘛?」
「哦,那個啊。」她感到喉嚨緊得一口唾沫也通不過。這人連一禮拜前的陳報也要嗅嗅。「我是幫一個教會的女朋友剪的。」
「想去我帶你去就是了。」
五娟無所謂地笑笑。
第四周
五娟剛走進咖啡店,那個伊朗小老闆靠著櫃檯對她使眼色——很狎暱的眼色,意思是已有人在等她了。
曉峰已在等她了。她白了小老闆一眼。
曉峰在讀書。他是個不需要人催就自己讀書的男孩。早晨的太陽從霧裡出來,從咖啡館的髒玻璃上穿過,讓這少年的臉一半模糊在光裡。她端著咖啡輕輕走過去,感覺那咖啡店小老闆的目光錐在脊樑上。那詭笑提示著他對世上一切事物的污穢理解。
他們從沒幹過任何褻瀆母子之情的事。他們只是將母子最初期的關係——相依為命的關係延長了,或許是不適當、無限期地延長了。或許是這異國的陌生,以及異族人的冷漠延長了它。因此他們總是在對於陌生和冷漠的輕微恐慌中貪戀彼此身上由血緣而生出的親切。
她暫時不想驚動他的靜讀。她知道小老闆的觀察仍是緊密的。她只求誰也別打攪她,讓她好好享受每星期的這一天,和曉峰無拘束地相伴幾個小時。她用重重謊言換得了這幾小時的溫馨寧靜,幾小時不必掩飾的對兒子的愛。她愛曉峰勝過愛這世界,這裡面有多少正義呢?她瘋了似的愛曉峰,這裡面又有多少邪惡呢?……
「媽。」
「來多久了?」
「不久。」他伸個懶腰。懶腰標識了他等待的長度。
五娟和曉峰各坐桌子一方,默默地喝咖啡,不時從杯子上端、穿透咖啡稀薄的霧氣相視一笑。彷彿隔著戰爭離亂,隔著生死別離那麼相視而笑。
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和他在一塊了,他上了大學就不知去哪裡了。還有幾個星期四?這幾個星期四之後她為誰活著?沒有每個星期四她的七天由什麼來分割?不再有什麼來分割了,所有的七天都將連成一片,所有的日子都將連成黑暗無際的一片。
五娟似乎已處於那樣無際的黑暗,她一把拉住曉峰的手。那手上橢圓的指甲雖剛勁,仍酷似她自己的。
「咱們走吧……。」她想不出一個地方可去,但小老闆的擠眉弄眼已使這裡的安全永遠失去了。
「去哪裡?」曉峰已站起身,將半杯冷了的咖啡灌苦藥似的灌下去。
「去哪兒都行。」她說。不自禁地,她挽住曉峰的臂,似乎這臂膀便是他倆的落腳之處。
他們走過電影院時,正趕上一場降價電影,兩人進去了。電影映完,燈一亮,他們發現整個場子裡只有七八個觀眾。外面天陰了,五娟建議就呆在電影院裡。
「曉峰,他說他要帶我去賭城。」
「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
過一會曉峰說:「媽,你該和他去。他對你,其實,挺好的。」
五娟警惕地看著他。
「你說他對你有什麼不好?」他臉上充滿開導。
「他對你不好,就是對我不好。」五娟說。
他又惱又笑地搖搖頭,打算繼續開導。五娟打斷他,說:「曉峰,我們非去不可!哪怕就一天,去看看雪,就回來。就看看雪……」她哀哀地看著兒子:「為什麼這樣拆散我們?他怎麼不明白,你是我生的,我親生的!」
曉峰在昏暗中叫一聲:「媽……」他兩眼裝著那麼透徹的早熟,同時又是那麼透徹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