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4章 海那邊 (1)
    沒人留神王先生也進了冷庫。沒人看見王先生怎樣拉開弓箭步,以翩腿上馬的姿勢在泡的屁股上甩了一下。也沒人聽見泡摔下去的響聲。那其實很響很響,泡手上端的十磅的一塊凍蝦都摔成了四瓣。泡摔下去時手想去夠個什麼把穩自己,翻掉了一桶四川辣椒糊,紅艷艷地醬了他一頭臉,把個磕碎的腦門也醬在裡面。看見泡出來時都不知他在流血;腦門、鼻子、牙,全與辣椒糊紅艷到一塊了。

    泡是個英文名字——Paul。說是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還說是這城裡有中國人就有王先生了。不過城裡的中國人從來不來吃王先生的餐館,雖然在餐館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說是王先生的中國菜都不是中國價兒。

    王先生叫王傑端,餐館就叫傑端菜館。兩個字在中文裡也是個意思。沒人叫他王老闆,似乎王老闆聽上去是人世間頂小一個老闆;倒不如王先生,聽著有些來歷,有些譜。王先生的來歷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們擺他的話,講起他在耶魯的「想當初」,就拿拇指往身後一戳:「問泡去!」真有人問過泡:「王先生真在耶魯念過書?」「王先生是因為家道中落休學的?」泡都把頭點得殷切,說:「是,是。」也有人問:「王先生在耶魯念法律?」泡點頭;馬上有人駁:「王先生學的是醫!」泡仍是點頭。泡就是那副癡傻者的誠篤模樣,誰叫他,他不是扛著什麼就是搬著什麼,抬眼看你,像剛解了眼罩從磨上卸下來的驢,還得待一刻才明白東南西北。

    剛剛他就搬著那一大塊凍蝦被王先生叫住的。

    沒人知道王先生聽了兩個女學生什麼話。這城裡從兩年前開始出現中國大陸來的女學生。女學生在王先生這裡都做不長,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這裡的一份事,她們從來不叫「工作」。只有兩個一直做了下來,一個戴很厚的眼鏡,兩隻眼像兩個靶的靶心;另一個嘴唇上長一圈小鬍子。兩個女學生每晚下班由泡開車送回家。這天倆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沒人知道泡對她倆怎麼了。泡是個腦筋殘廢的人,手腳倒是很聽使喚,但只聽別人腦筋的使喚,他自己的腦筋一支配他的手腳,就出錯。出了錯,也不該他那個殘廢腦筋負責。王先生就這樣對兩個女學生解釋的。 「報警?我們中國人不找美國人報警。」王先生說。

    女學生被王先生各賠償了一百塊錢。

    「都是中國人。你叫鬼佬綁走他,他們也沒有一百塊賠你。」王先生說。

    王先生就喚泡進了冷庫,緊閉了半尺厚的門。然後就把被「法辦」過的泡指給女學生看了。

    女學生們從此不見了,沒人知道是她們辭了王先生還是王先生辭了她們。後來的兩年裡再有大陸女學生來找工,哪怕懂得講王先生的鄉語廣東話的女學生,也沒被收進「傑瑞菜館」。收的都是男學生。男學生也做不長,沒多久就都發現離這兒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國人的氣候。只有一個沒走,他叫李邁克,會講廣東話。沒人搞得清他是哪個學校的學生,他留了個社會保險號在求職登記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數字。王先生沒動聲色。

    李邁克長得瘦小,很乾淨,英語凡是該講的,都講得純正。他懂看眼色,摸感覺,往餐桌上添什麼撤什麼都不必客人召喚。李邁克也肯幹,有時辭工辭得只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亂地周旋在十來張桌子之間。王先生的妻子王太太這種時候會來幫一幫,她一來,李邁克還分些心照應她,前腳她上錯菜,李邁克後腳悄悄給她糾正,代她向顧客道歉。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裡。

    王先生沒給李邁克加過薪;不加薪李邁克也一樣會幹下去。有時汗漬在李邁克白襯衫背上畫了「地圖」,王先生就來一句:「邁克呀,苦到畢業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嘍。什麼時候畢業呀,邁克?」

    李邁克逢這時就作啞。他三十七歲了,從哪兒往哪兒畢業?現在他明白社會保險號碼不是想當然寫的,多寫的那位數,現在鎖在王先生檔案櫃裡。

    女學生們離開那晚,李邁克恰是頭回試工。他見泡從冷庫裡跌爬出來,跌爬到水池邊去洗頭臉。所有人都「血呀血」地驚喊,泡卻嗡聲嗡氣地說都是辣椒糊。李邁克還見兩個女學生相互遞著竊竊的笑。

    那天夜裡關門後,李邁克見泡還在水池邊洗臉。

    「泡。」他從背後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卻也不轉過臉來。

    「泡你轉過臉來。」他說,手還拍在泡那鋪一層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轉臉。「人都走了,泡。」李邁克說,慢慢將泡的身子扳轉向自己,他開始清理泡頭上臉上的傷。

    隔些時,泡臉上的三個傷口都長愈了,只有鼻樑上那處疤比他膚色淺許多,乍看像鼻樑骨暴露一段。泡不算太醜,落疤後他的樣子使他的癡傻帶一點凶殘。

    「泡,那天你對兩個女學生做了什麼了?」許久了,李邁克才問。

    泡瞪起兩隻馬來種大黑眼睛。看著這雙眼,誰都會想:不會有比它們更空洞單純的東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渾黃,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濃密的頭髮白了半數,臉上因多肉而不見明顯的皺紋,但萎縮了的嘴唇,以及因嘴唇萎縮而延長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類人猿的面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開車送她倆回家的。」李邁克替他開個頭,讓泡順著把故事講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說。

    「你忘了什麼了?」李邁克企圖偷換邏輯。

    泡說:「你問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馬球去了。」邏輯讓泡給偷換了,不過他不是存心。

    每天午飯時間一過,王先生就換上英國式騎裝,戴上雪白的手套從餐館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給自己和孩子們在Kmart(美國的廉價連鎖百貨店)買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貨。那幫子馬球朋友很識真偽,並對真偽很有態度。王先生講給球友們,他的馬球是在耶魯學的。還說他上耶魯時期,家裡還遣了個僕人料理他的生活。僕人也學了馬球。為伺候少主人練習,一回被馬扔出八碼遠,救過來腦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養那廢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來傑瑞菜館吃過飯,但他們從來沒有把王先生的故事與那時扛著重物進出的泡聯繫起來。

    因此在王先生打馬球的時間,餐館就剩下泡和李邁克。大廚只管做晚餐,其他侍應生要到下午四點才來上班。這段時間泡就用來包春卷,折餐巾。沒人在這兩樁事情上勝過泡。因為泡不像有腦筋的人們,這類事做不久就煩,一煩就企圖在每個細節上生出花樣,漸漸使這樁事遠離了它的規範。泡一旦被教會這套動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機器,每個細節都被控制得百分之百的精確:抖開餐巾,對角是一絲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壓線,再折對角,從不多一個動作,也從不省一個動作,即使是可以省。這部人形機器一旦被開動,彷彿就不會停下,即使你抽掉被他操作的實物——或餐巾或春卷,他仍會將這套動作做下去。因此每當泡折完最後一塊餐巾,他兩隻手會在空中不知所措一會,才停下。像關閉機器之後的余動、餘震。

    「泡,你對兩個女學生做了什麼?」李邁克又問。

    「王先生記得。你去問王先生。」

    「你摸了她們……」

    「我沒有摸她們!我請她們摸我!你去問王先生——是我請她們!」 李邁克不說話,光吸煙。王先生一回來他煙就吸不成了。

    泡眼睛盯著桌面上整齊密匝的春卷。一線口涎從他鬆開的下唇垂滴下來,在空中彈了彈,落到一隻春捲上。沒人留意過他的表情。如泡這類傻人往往有種不與世道一般見識的超脫表情,這表情往往是快樂的,而泡卻不是,泡是個最不快樂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樂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樂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盡心盡力地做這個傻子;因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泡甚至明白傻子的意義,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懲處他之後對他說:「泡,懂了吧!你那東西拿出來,請她們看,她們就要叫警察。明白了?」

    「王先生說,我脫褲,都是她們不好。因為我是傻子。」泡忽然說。

    李邁克笑著擼一把泡那油膩發粘的後脖梗。人人都佔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過一刻,李邁克說:「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邁克,不懂那雙眼裡的陌生東西叫憐憫。「去問王先生!」泡口氣急了,似乎李邁克要勾銷自己名分下的優勢。

    「你不那麼傻。說不定哪天就有個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講話了。

    這時聽見王先生在前廳開罵,說四點了門上還掛著關門牌。李邁克趕緊熄了煙頭,站起身,準備往前廳去。

    泡抬臉問:「哪天呢?」

    王先生發現泡一笑起來完全是個陌生人。因為這是張不笑的臉,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齒來笑。奇怪的是這笑並不難看,因為眼睛笑出來的笑遠比皮肉來得深。儘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時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當透徹,像早年間的牙膏廣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這樣對著空無獨自笑已好幾日了。別是他的癡傻惡化吧?進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丟原本就缺乏的腦筋。

    「在笑什麼?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對面那片空無中。這是飯店關門後,夥計們吃飯的時間。

    泡一點也不笑了,手將一片紙似的東西拙劣而迅速地塞進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麼事都不瞞我,是吧?」

    王先生帶哄誘帶威逼地盯著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塊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視野。

    「不瞞我?」王先生找著他的眼睛問。

    泡不吱聲,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著一大缽堆尖的飯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說:「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裡扒飯。本來是他名分下的飯,給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賞賜。

    王先生對著兇猛進食的泡說:「知道你就是又跟他們賭去了。」

    泡忙抬起頭,說「NO!NO」張著的嘴裡翻動著白的飯、綠的菜、紅的肉,攪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頭在一堆稀爛的食物後面一個勁「NO」,好一會才「忽隆通」嚥下,又說:「你不要我去,我就沒有去過了!」

    王先生忙又說:「吃吧吃吧!」他相信泡,勝過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頭講了大話,後頭忘記了而說不圓的時候。泡不會,凡是他王先生講的話,都是鉚進他腦子的。他腦子不容易被鉚進東西,但一旦進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對王先生的忠實,比王先生自己對自己還忠實。王先生三十八歲上討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興泡在家裡占間地下室,害得她沒地方堆破爛,才打發泡出去單住的。

    「又是那個娘們借你電話了。」王先生說,前陣泡隔壁搬來一家越南華僑,說是電話壞了,女人天天借泡的電話打。泡收到電話賬單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塊。是王先生費許多事把這家人捉著的。

    泡忙否認,說他那半塌的樓上再沒住過女人。

    「跟你說你命裡沒女人。」王先生說。

    泡不吱聲。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點一點,點出他話的板眼:「想,你命裡也沒有。」

    泡忽然唸咒般說了聲又長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驀地一大。泡這時又是笨拙而急促地從胸口衣袋挖出那張紙片。王先生一看,是個年輕女郎。女郎頂多十七八。王先生覺得她眼熟,卻想不起是誰。相片給汗漚軟了,刺鼻的一股泡的體臭。

    「它是什麼?」王先生問。「邁克給我介紹的。在大陸,我要跟她結婚。」 「什麼?!」

    「邁克給她寫信了,她同意。邁克說總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帶我去大陸見她。」

    王先生覺得這些個詞兒是給填進泡嘴裡的。泡從來沒有如此有條理地講過話。「把它給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從泡身上摘走什麼。若在平日,泡絕不會有如此兇猛的防禦,他甚至連反應都不會有,溫順地任王先生給他或文或武的教訓與教誨。泡這次卻以自己龐大的軀體護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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