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3章 少女小漁 (3)
    一天她望著小漁從她面前走過,進衛生間,突然揚起眉,笑一下。小漁淋浴後,總順手擦洗浴盆和臉盆。梳妝鏡上總是霧騰騰濺滿牙膏沫;檯子上總有些毛渣,那是老頭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皂上的污穢指紋,天天洗,天天會再出現。她準備穿衣時,門響一下。門玻璃上方的白漆剝落一小塊,她湊上一隻眼,卻和玻璃那面一隻正向內窺的眼撞上。小漁「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樣。她身子慌張地往衣服裡鑽,門外人卻嘎嘎笑起來。攏攏神,她辨出是瑞塔的笑。「開開門,我緊急需要用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馬桶上,暢快淋漓地排泄,聲如急雨。舒服地長吁和打幾個戰慄後,她一對大黑眼仍咬住小漁,嚼著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是真的,嘻……」

    小漁不知拿這個連內褲都不穿的女人怎麼辦。見她慌著穿衣,瑞塔說:「別怕,他不在家。」老頭現在天天出門,連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麼了。

    「告訴你:我要走了。我要嫁個掙錢的體面人去。」瑞塔說。坐在馬桶上趾高氣揚起來。小漁問,老頭怎麼辦?

    「他?他不是和你結婚了嗎?」她笑得一臉壞。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頭「結婚」?一陣濃烈的恥辱襲向小漁。

    「哦,他媽的誰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馬桶上架起二郎腿,點上根煙。一會就灑下一層煙灰到地上。「他對我像畜生對畜生,他對你像人對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再一次,小漁想,都是我夾在中間把事弄壞了。「瑞塔,你別走,你們應該結婚,好好生活!」

    「結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著結婚,他們不配結婚,在一塊配種,就是了!我得找那麼個人:跟他在一塊,你不覺得自己是個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塊,畜生就變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塊,人就變了畜生。」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顧,他老了呀……」

    「對了,他老了!兩個月後法律才准許你們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許你們離婚。剩給我什麼呢?他說,他死了只要能有一個人參加他的葬禮,他就不遺憾了。我就做那個惟一參加他葬禮的人?」

    「他還健康,怎麼會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會死!」

    「可是,怎麼辦,他需要你,喜歡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沒回來。老頭酒喝得很靜。小漁把這靜理解成傷感。收拾衛生間,小漁將瑞塔的一隻空粉盒扔進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漁把這理解為懷念。老頭沒提過瑞塔,卻不止一回脫口喊:「瑞塔,水開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掙錢了。小漁偶爾發現老頭天天出門;是去賣藝。

    那是個週末,江偉開車帶小漁到海邊去看手工藝展賣。那裡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風很大,旋律被刮得一截一截,但小漁聽出那是老頭的琴音。走了大半個市場,並未見拉琴人,總是曲調忽遠忽近在人縫裡鑽。直到風大起來,還來了陣沒頭沒腦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條街,老頭才顯現出來。

    小漁被江偉拉到一個冰淇淋攤子的大傘下。「咳,他!」江偉指著老頭驚詫道。「拉琴討飯來啦。也不賴,總算自食其力!」

    老頭也忙著要找地方避雨。小漁叫了他一聲,他沒聽見。江偉斥她道:「叫他做什麼?我可不認識他!」

    忙亂中的老頭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鈕開了,琴又摔出來。他撿了琴,捧嬰兒一樣看它傷了哪兒。一股亂風從琴盒裡捲了老頭的鈔票就跑。老頭這才把心神從琴上收回,去攆鈔票回來。

    雨漸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頭,在手舞足蹈地捕蜂捕蝶一樣捕捉風裡的鈔票。

    小漁剛一動就被按住:「你不許去!」江偉說:「少丟我人。人還以為你和這老叫花子有什麼關係呢!」她還是掙掉了他。她一張張追逐著老頭一天辛苦換來的鈔票。在老頭看見她,認出渾身透濕的她時,摔倒下去。他半蹲半跪在那裡,仰視她,似乎那些錢不是她撿了還他的,而是賜他的。她架起他,一邊回頭去尋江偉,發現江偉待過的地方空蕩了。

    江偉的屋也空蕩著。小漁等了兩小時,他未回。她明白江偉心裡遠不止這點彆扭。瑞塔走後的一天,老頭帶回一盆弔蘭,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漁將兩隻凳疊起,登上去掛花盆,老頭兩手掌住她腳腕。江偉正巧來,門正巧沒鎖,老頭請他自己進來,還說,喝水自己倒吧,我們都忙著。

    「我們,他敢和你『我們』?你倆『我們』起來啦?」車上,江偉一臉噁心地說。「倆人還一塊澆花,剪草坪,還坐一間屋,看電視的看電視,讀書的讀書,難怪他『我們』……」小漁驚嚇壞了:他竟對她和老頭幹起了跟蹤監視!「看樣子,老夫少妻日子過得有油有鹽!」

    「瞎講什麼?」小漁頭次用這麼炸的聲調和江偉說活。但她馬上又緩下來:「人嘛,過過總會過和睦……」

    「跟一個老王八蛋、老無賴,你也能往一快活?」他專門挑那種能把意思弄誤差的字眼來引導他自己的思路。

    「江偉!」她喊。她還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洶湧的眼淚堵了她的咽喉。車轟一聲,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偉心更毛。他那勁會過去的,只要讓他享受她全部的溫存。什麼都不會耽誤他享受她,痛苦、惱怒都不會。他可以一邊發大脾氣一邊享受她。「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痙攣著問。

    小漁到公寓樓下轉,等江偉。他再說絕話她也決不回嘴。男人說出那麼狠的話,心必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個空。回到老頭處,老頭半躺在客廳長沙發上,臉色很壞。他對她笑笑。

    她也對他笑笑。有種奇怪的會意在這兩個笑當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來,見他毫無變化地躺著,毫無變化地對她笑笑。他們再次笑笑。到廚房,她發現所有的碟子、碗、鍋都毫無變化地擱著,老頭沒有用過甚至沒有碰過它們。他怎麼啦?她衝出去欲問,但他又笑笑。一個感覺舒適的人才笑得出這個笑。她說服自己停止無中生有的異感。

    她開始清掃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時留下個清爽些、人味些的居處給老頭。她希望任何東西經過她手能變得好些;世上沒有理應被糟蹋掉的東西,包括這個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頭。

    老頭看著小漁忙。他知道這是她在這兒的最後一天,這一天過完,他倆就兩清了。她將留在身後一所破舊但宜人的房舍和一個孤寂但安詳的老頭。

    老頭變了,怎麼變的小漁想不懂。她印象中老頭老在找遺失的東西:鞋拔子、老花鏡、剃鬚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墊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聖像,他喜悅得那樣曖昧和神秘,連瑞塔都猜不透那指甲大的聖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遺失了更久的一部分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寧靜、文雅的。

    現在他會拎著還不滿的垃圾袋出去,屆時他會朝小漁看看,像說: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彷彿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挨門去拿鄰居家的報看,也不再敲詐偶爾停車在他院外的人。他仍愛赤膊,但小漁回來,他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電視音量開得驚天動地,但小漁臥室燈一暗,他立刻將它擰得近乎啞然。一天小漁上班,見早晨安靜的太陽裡走著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認真的神情和莊重的舉止。她覺得那樣感動:他是個多正常的老人;那種與世界、人間處出了正當感情的老人。

    小漁在院子草地上耙落葉時想,他會好好活下去,即使沒有了瑞塔,沒有了她。無意中,她瞅進窗裡,見老頭在動,在拚死一樣動。他像在以手臂拽起自己身體,很快卻失敗了。他又試,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試,最後妥協了,躺成原樣。

    原來他是動不了了!小漁衝回客廳,他見她,又那樣笑。他這樣一直笑到她離去;讓她安安心心按時離去?……她打了急救電話,醫生護士來了,證實了小漁的猜想:那雨裡的一跤摔出後果來了,老頭中了風。他們還告訴她:老頭情況很壞,最理想的結果是一周後發現他還活著,那樣的話,他會再一動不動地活些日子。他們沒用救護車載老頭去醫院,說是反正都一樣了。

    老頭現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連著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豎在他周圍。護士六小時會來觀察一次,遞些茶飯,換換藥水。

    「你是他什麼人?」護士問。對老頭這樣的窮病號,她像個仁慈的貴婦人。

    老頭和她都賴著不說話。電話鈴響了,她被燒了一樣拔腿就跑。

    「你東西全收拾好了吧?」江偉在一個很吵鬧的地方給她打電話。聽她答還沒有,他話又躁起來:「給你兩鐘頭,理好行李,到門口等我!我可不想見他!……」你似乎也不想見我,小漁想。從那天她攙扶老頭回來,他沒再見她。她等過他幾回,總等不著他。電話裡問他是不是很忙,他會答非所問地說:我他媽的受夠了!好像他是這一年惟一的犧牲。好像這種勾當單單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讓都是他做的。「別忘了,」江偉在那片吵鬧中強調:「去向他討回三天房錢,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險……」

    「那跟房錢有什麼相干?」

    她又說,他隨時有死的可能;他說,跟你有什麼相干?對呀對呀,跟我有什麼相干。這樣想著,她回到自己臥室,東抓西抓地收拾了幾件衣服,突然擱下它們,走到老頭屋裡。

    護士已走了。老頭像已入睡。她剛想離開,他卻睜了眼。完了,這回非告別不可了。她心裡沒一個詞兒。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老頭先開了口。她搖搖頭。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走嗎?她根本沒說她要留下,江偉卻問:你想再留多久?陪他守他、養他老送他終?……

    老頭摸出張紙片,是張火車月票。他示意小漁收下它。當她接過它時,他臉上出現一種認錯後的輕鬆。

    「護士問我你是誰,我說你是房客。是個非常好的好孩子。」老頭說。

    小漁又搖頭。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偉剛才在電話裡咬牙切齒,說她居然能和一個老無賴處那麼好,可見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還對她說,兩小時後,他開車到門口,假如門口沒她人,他掉車頭就走。然後他再不來煩她;她願意陪老頭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說他受夠了。

    老頭目送她走到門口。她欲回身說再見,見老頭的拖鞋一隻底朝天。她去擺正它時,忽然意識到老頭或許再用不著穿鞋;她這分周到對老頭只是個刺痛的提醒。對她自己呢?這舉動是個借口;她需要借口多陪伴他一會兒,為他再多做點什麼。

    「我還會回來看你……」

    「別回來……」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說:外面多好,出去了,幹嘛還進來?

    老頭的手動了動。小漁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動一動的衝動。她的手便去握老頭的手了。

    「要是……」老頭看著她,滿嘴都是話,卻不說了。他眼睛大起來,彷彿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嚇住了。她沒問——「要是」是問不盡的。要是你再多住幾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要是我幸運地有個葬禮,你來參加嗎?要是將來你看到任何一個孤零零的老人,你會由他想到我嗎?

    小漁點點頭,答應了他的「要是」。

    老頭向裡一偏頭,蓄滿在他深凹的眼眶裡的淚終於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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