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5章 海那邊 (2)
    王先生走開,回頭見泡又笑了。這回可是眼睜睜看著泡的笑怎樣從他的大黑眼裡怒放開來。這笑或許是泡惟一沒被癡傻污染掉的那部分靈魂。

    李邁克聽說王先生要他去經理辦公室談話便料到什麼事了。倒沒怎麼緊張,究竟不是虧理的事。他知道泡為了那兩個女學生挨了王先生的懲治。也明白王先生為了泡而不再聘女學生。都是為了泡好,為了泡能夠像頭閒牲口那樣太太平平活到死。

    本來李邁克沒打這主意,直到那天,餐館裡來了兩個洋婆兒。又是王先生去打馬球的時間。兩女人硬是敲開了餐館的後門,臉上帶著堅貞和無賴的笑。倆人都是辦公室小姐的穿扮;肩膀方方的,裙子窄窄的。一個有四十多歲,另一個起碼七十了。她們手上都捧一摞教會印的講義,兩隻被凍得鮮紅欲滴的鼻子在她們發藍的臉上極觸目。她們說明來意,每吐出一個神聖的詞彙,嘴裡便噴出一圈潔白的霧氣。

    李邁克很頭痛這種傳教的女人。因為她們是女人,也因為她們推銷的是偉大的精神補劑而不是洗碗液,你不能太粗暴地轟她們出去,往往得聽她們把開場白講完。

    一完,李邁克馬上笑瞇瞇說:「好極了,不過我是佛教徒。」

    正待關門,年輕的那位已將一條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門與框之間。她紅紅的鼻尖對李邁克身後的泡一挑:「你呢?」

    泡沒命點頭。

    「他不懂……」李邁克想說泡不懂她們這些高尚的事,泡也不需要信仰,泡會在講義上印的女人身上畫些他想當然的器官。然而來不及了,泡已把闊大的臉盤向日葵般巴巴地迎向兩個女人。

    女人們坐定,希望有人邀請她們喝杯熱茶。

    李邁克忙說:「泡,去沏茶!」他想趁泡離身的那一會介紹給兩女人,泡是怎麼回事,省她們些美好語彙。

    不料泡坐著不動,對他喊:「邁克,去沏茶!」

    女人們在幾句話之後便發現泡的問題了。她們開始尷尬,不斷吸溜著她們長形的大鼻孔,似乎聞也聞得出泡的癡傻。

    泡卻靜得跟一堆貨似的聽著她們,而他視線的投擲部位讓她倆煩惱。她們把直往上跑的緊身裙子不斷往下拽,卻仍打發不掉泡的一雙大黑眼。對那裙子下的晦暗,泡毫不掩飾他深沉的無知與困惑。

    女人們離去後到處找不見泡。一些剛運到的蔬菜大米需要泡去搬弄。廚房一片喊「泡」的聲音,全是罵一樣的喊。

    李邁克在冷庫裡發現了泡。泡裸著的下身看上去跟這裡凍著的一切東西一樣不新鮮。泡的蚱須般的幾根長盾上掛著霜,半啟的嘴彌留著悲慘的霎時歡樂。

    李邁克狠狠將一堆髒衣物砸向泡。他不懂像泡這樣一條命幹嘛還活著。

    當晚下班後他請泡到自己公寓。他看著這個癡胖的五十歲男人,發現自己心裡有種陰森森的衝動,他幾乎忘了他請泡來做什麼,似乎「喝一杯」僅是借口。像是他將這傻子誘到這個絕門絕戶的地下室來是個陰謀,是想替一切人行行好讓這傻子就此沒了。也替這傻子行行好。

    李邁克安排泡坐在那張地鋪上。它是他惟一的傢俱。當他端兩盞帶DDT味的劣酒到地鋪,泡忽然抬頭,問:「你老婆呢?」

    李邁克一個哆嗦。「在大陸。大陸就在海那邊。」

    「海那邊。」泡說。臉奇怪地出現些嚮往。

    李邁克把酒擱在泡麵前的地上,從褲袋掏出錢包,又從錢包抽出一些相片。抽掉相片的錢包只剩了扁薄的一片。他指給泡相片上的三個人:他自己、老婆、女兒。下面的相片就是老婆和女兒兩個人的了。女兒一點點變大,一點點變得與李邁克酷似。他告訴泡,老婆和女兒已經整整等了他七年。

    泡吃力地在想一個問題。他漸漸想明白了:李邁克的老婆不過也就是一張相片。

    那晚上泡從李邁克家離開時,懷裡揣了張女郎相片。

    王先生的辦公室夾在僱員的男女洗手間中間,很小,沒窗,所有光源都來自頭頂上一支日光燈管。所有進入這裡的人立刻成了淡紫色。王先生不知覺自己的臉色,只認為李邁克那淡紫的臉十分令他生厭。還有他那靈巧,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都在這片淡紫中顯得偽氣。

    王先生將白手套挨著手指往下摘,一會又將它們順指縫理回去。

    「王先生……?」

    王先生看他一眼,基本是以白眼球的動作理會他的存在。王先生沒有請李邁克坐。

    「你給泡介紹了個女朋友?」王先生問。

    「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泡是打定了主意等你帶他回大陸,娶她來做老婆。」王先生說。

    隔一會李邁克才笑笑:「哪輩子回得去?」

    王先生會意地遞了一個冷笑,李邁克不往下說了。那多一位數的社會保險號碼就鎖在那黑色檔案櫃裡。在此地做長些的人都知道泡存了不少錢。王先生在錢上一點不虧著泡,該給紅包也給,該漲薪也漲。而泡沒有花錢去處,每件衣服都穿成泡的一層皮。泡的最大開銷是上當。王先生認為李邁克自然不會為泡白扯這番皮條。

    「你們講好錢數了?」王先生說。

    李邁克猛將下巴往前一伸,表示不懂。他心裡卻是懂的。

    王先生又說:「泡傻,我不傻。泡給誰欺詐了,還有我呢。泡就是條狗,他也跟了我三十年了。」

    李邁克搶一句:「都是為了泡好啊!」

    「你把這個小姑娘給泡,讓泡毀了她,不然就是她毀了泡……」王先生臉又紫一成:「我曉得大陸有些女孩想出國,瘸的瞎的都嫁,嫁來了再另打主意。要不就是你在兩頭瞞,兩頭得好處!」

    李邁克欲啟口,王先生手一揮。

    「去,跟泡講清楚,沒那女人。是你逗逗他玩的!去告訴他:根本沒那女人……」

    李邁克突然說:「是沒那女人的。」

    王先生以為聽錯了,白手套一舉,像是馬球場上要求「重來」。

    李邁克平和而清楚地說:「沒那女人的——相片是我撿來的。不過我不是逗泡玩。」接下去他告訴王先生他在一家中文書店門外撿了這麼張相片,不知是哪個不走紅的電影明星,大概誰買了,看厭了,便丟棄了。他就這樣撿來了它,跟老婆的相片一塊塞在錢包裡。他沒對王先生講出口的是:他偶然也拿出它來看,對著它發生一些聯想,這些聯想在老婆身上是絕對發生不來的。

    王先生不知是釋然還是更心鬧了。他「唰唰」抽下兩隻白手套,說:「那你騙他:你要帶他回大陸!騙他那女孩子同意跟他結婚!還騙他:她寫來信了,說會等他!安的什麼心吶?泡是個腦筋廢掉的人,聽了這種謊他會信,會一直想,一直等——到他死!你怎麼辦?你真帶他回大陸?!」

    李邁克心想,我回不去大陸的,或許永遠回不去。因此泡可以永生永世地等,永生永世地有份巴望。但他什麼也沒對王先生說,讓王先生順暢地把脾氣發完。他知道王先生真心為泡好,真心地護著泡直到泡好好地老、死。

    王先生說:「你是回不去大陸的,對吧?」

    李邁克不作聲。

    「除了給人送回去。」王先生又說,揭露性地笑笑。

    「好了,」王先生放大音量、氣量:「你出於什麼動機,我不計較,就請你馬上把相片要回來,撕掉,告訴泡:只是跟他開了個玩笑。」

    「我不能。」李邁克默然一刻後說。

    「為什麼?」王先生威嚇地壓低聲。

    「去就你去要吧。我不去。對不起,王先生。」

    「你一定得把相片給我要回來,撕掉;把話前前後後跟泡講明白——你編的瞎話,你不去講明白誰去?怎麼忍得下心哄騙這麼個人呢?!」王先生說。

    李邁克看看王先生的臉紫得厲害。他原以為王先生頂懂得泡。

    泡見李邁克從王先生辦公室出來,整個人都耷拉著。泡喊他:「邁克!」李邁克像沒聽見,逕直往前廳走。泡為李邁克留了一碗蝦,不然晚班前的「墊一墊」就沒他份了。

    「你吃吧,泡。」

    泡鄭重地說:「是蝦!」

    「你吃吧。」

    李邁克走開去分佈餐巾。泡端著那碗上了紅顏料的蝦瞅著他。泡覺得這個矮小的身影失去了素有的靈巧,餐巾好幾塊被擺反了。泡有些怕,卻不曉得怕的什麼。摸摸胸前衣袋,還在,不放心,摳出來看看,的確還是她:仍是那麼個樣子朝他瞪著眼,眸子那麼烏亮,像剛從嘴裡吐出的龍眼核兒。相片很軟很軟,早失卻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質地,被泡強大的體魄孵成了一塊肌膚。泡現在再不看別的娘們,李邁克講給他道理:「看,他們也不是你的;你有你的了。」

    泡走到李邁克跟前,說:「她寫信來了。」

    李邁克抬頭看著泡不再空洞卻依舊單純的眼睛,說:「嗯。」

    泡又說:「她等著我。」

    李邁克笑一下。他明白泡不再發問,正如他自己早已停止發問——她可還在等?等我到幾時?依稀而遙遠的妻子早已變得猶如希望本身那樣依稀而遙遠,而相片是他捉住這希望的惟一憑據。

    泡將相片托在他芭蕉葉般圓闊的掌中,說:「她等著你帶我回大陸。」泡深沉起來:「大陸很苦哦!她跟了我來,就不苦了。」

    李邁克擺完最後一桌的餐巾,伸了伸脊椎,說:「泡你說得對。」 泡問:「什麼時候呢?」他興奮得輕微發急了。

    李邁克說:「唉,泡,想想看,我老婆也在大陸啊。我回去,你就回去,嗯?」

    他拍一下那半堵牆似的肩,笑著。泡不懂那笑裡的煩重心事。這麼懇切的言語,這麼肯定的一拍,泡的心神馬上休息下來。再看看相片,嘴又齜成了個牙膏廣告。

    裡面有人叫泡去搬重大物件,泡應著去了。想想,還是回來端起那碗蝦。他得把它藏起,藏給李邁克晚班後吃。畢竟蝦在僱員們的晚餐裡是稀見的,算一回口福。

    當晚餐館來了兩個不打算吃飯的男人。他們從廚房那扇門進來,正撞上扛幾十隻盤子的泡。他們問泡老闆在哪裡,泡指給他們男女洗手間中間的辦公室。倆人去了。泡數得出王先生所有的朋友,卻不認得這倆。想著,泡便斜起身子,觀探那辦公室的形勢。

    十分鐘後,門開了,王先生喚泡過去。

    「去,泡!帶這兩位先生找李邁克去。」王先生說,朝前廳一擺下巴。

    兩個先生依次和王先生握手,不笑地說:「謝謝。」

    泡直看著王先生,不動。他覺得王先生今天怎麼了,眼睛一點不朝他看。

    「泡,去呀!」王先生推他一把。

    泡看著那兩個一般高的男人,還是不動。他越來越覺得王先生今天怎麼了,會這麼重地推他。

    泡還是領兩個男人去了。一路,人都為他們閃開道,都在想,這倆人怎麼看怎麼像秘密警察。只有泡不懂什麼東西是秘密警察。正在前廳與客人講解菜單的李邁克猛然定在那兒,嘴裡還咬著某個字眼。沒等泡講話,兩個男人已超過泡,一邊一個堵在了李邁克的左右。

    泡就這樣氣也不喘地看著兩男人一左一右把李邁克帶了朝大門去了。

    這時泡想起該去叫王先生,忽又想起正是王先生差他帶這倆人來的。

    追到門外時,李邁克正被兩男人推進一輛汽車。李邁克兩手間有個錚亮的東西,泡懂它叫手銬。

    「邁克!」泡說。

    車開動了,從車脊背那塊蒙冰的窗子,能看見李邁克吃力扭向泡的臉,嘴動著,或許在告訴泡:海那邊的大陸在哪個方位。

    泡站在寒冷中,眼淚剛流出便是冷的,掛在他腮上不一會便冰得作痛。

    餐館夥計們說:原來那倆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兩天過去,泡聽所有人說:從此這裡便沒有這個人了——這個李邁克就此沒了。泡不懂什麼叫「遞解出境」,但他明白,沒了李邁克,什麼都沒了。沒有那個「等」了,沒有那個等著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邊很苦的、叫大陸的地方。這天關門之後,人邊議論著李邁克此人此事,邊陸續離開了傑瑞菜館。

    泡走進冷庫,看見那碗他兩天前為李邁克藏的蝦。它凍得石頭一樣。

    「泡,在這裡做什麼?」身後是王先生伸進來關切的臉。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紅的汁竟會變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長噓口氣:「好了,以後再沒人耍你……」

    泡轉過身,拉開那端碗的手臂。紅艷艷的一碗東西開在王先生額上。

    王先生摀住臉,從血注中投出傷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過王先生倒下的軀體,步出冷庫,順手將半尺厚的門扣上鎖。

    第二天早上,一個新來找工的學生走進傑瑞菜館,見人們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體,頭臉紅艷艷的。學生聽人們叫這具塑像「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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