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2章 少女小漁 (2)
    第二天清早,江偉起身打工時吻了她。之後他仰視天花板,眼神懵著說:「還有三百六十四天。」小漁懂他指什麼。一年後,她可以上訴離婚,再經過一段時間出庭什麼的,她就能把自己從名義上也撤出那婚姻勾當。但無論小漁怎樣溫存體貼,江偉與她從此有了那麼點生分;一點陰陽怪氣的感傷。他會在興致很好時冒一句:「你和我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和誰都動真的。」他問時沒有威脅和狠勁,而是虛弱的,讓小漁疼他疼壞了。他是那種虎生生的男性,發蠻倒一切正常。他的笑也變了,就像現在這樣:眉心抽著,兩根八字紋順鼻兩翼拖下去,有點尷尬又有點歹意。

    江偉發覺站在站口許多妻子中的小漁後馬上堆出這麼個笑。他們一塊往家走。小漁照例不提醒她手裡拎著兩個大包。江偉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樓下才發現:「咳,你怎麼不叫我拿!」然後奪去所有的包。小漁累了一樣笑,累了一樣上樓上很慢。因為付給老頭和那個機構的錢一部分是借的,他倆的小公寓搬進三條漢子來分擔房租。一屋子腳味。小漁剛打算收拾,江偉就說:「他們花錢雇你打掃啊?」

    三條漢子之一在製衣廠剪線頭,一件羊毛衫沾得到處是線頭,小漁動手去摘,江偉也火:「你是我的還是公用的?」

    小漁只好硬下心,任它臭、髒、亂。反正你又不住這兒,江偉常說,話裡梗梗地有牢騷。好像小漁情願去住老頭的房。「結婚」第二周,老頭跑來,說移民局一清早來了人,直問他「妻子」哪去了。老頭說上早班,下次他們夜裡來,總不能再說「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又看見了幾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試衣裙長度,又去比試結婚照上小漁的高度,然後問:「你妻子是中國人,怎麼盡穿意大利裙子?」

    江偉只好送小漁過三條街,到老頭房子裡去了。老頭房雖破爛卻是獨居,兩間臥室。小漁那間臥室的衛生間不帶淋浴,洗澡要穿過老頭的房。江偉嚴格檢查了那上面的鎖,還好使,也牢靠。他對她說:「老東西要犯壞,你就跳窗子,往我這兒跑,一共三條街,他攆上你也跑到了。」小漁笑著說:「不會的。」江偉說憑什麼不會?聽見這麼年輕女人洗澡,癱子都起來了!

    「不會的,還有瑞塔。」小漁指指正陰著臉在廚房炸魚的瑞塔說。瑞塔對小漁就像江偉對老頭一樣,不掩飾地提防。小漁搬進去,老頭便不讓她在他房裡過夜,說移民局再來了,故事就太難講了。

    半年住下來,基本小亂大治。小漁每天越來越早地回老頭那兒去。江偉處擠,三條漢子走了一條,另一條找個自己干裁縫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縫紉機。房裡多了噪音少了髒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沒什麼囉嗦。只是小漁無法在那裡讀書。吃了晚飯,江偉去上學,她便回老頭那兒。她在那兒好歹有自己的臥室,若老頭與瑞塔不鬧不打,那兒還清靜。她不懂他們打鬧的主題。為錢?為房子漏?為廚房裡蟑螂造反?為下水道反芻?為倆人都無正路謀生,都逼對方出去奔伙食費?活到靠五十的瑞塔從未有過正經職業,眼下她幫闊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餅。她賺多賺少,要看多少家心血來潮辦意式家宴。

    偶然地,小漁警覺到他倆吵一部分為她。有回小漁進院子,她已習慣摸黑上門階。但那晚門燈突然亮了。進門見老頭站在門裡,顯然聽到她腳步趕來為她開的燈。怕她摔著、磕碰著?怕她膽小怕黑?怕她鄙薄他:窮得連門燈也開不起?她走路不響的,只有悄然仔細的等候,才把時間掐得那麼準,為她開燈。難道他等候了她?為什麼等她,他不是與瑞塔玩牌玩得好好的?進自己屋不久,她聽見「哞」一聲,瑞塔母牲口一樣嚎起來。然後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語吵起來比什麼語言都熱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頭縮在桌前,正將裝「結婚照」的鏡框往一塊安,玻璃沒指望安上了。她沒敢問怎麼了。怎麼了還用問?她慢慢去撿地上的玻璃渣,跟她有過似的。

    「瑞塔,她生氣了?」她問。老頭眼從老花鏡上端、眉弓下端探出來,那麼吃力。可不能問:是為你給我開了門燈(愛護?關切?獻慇勤?)本來這事就夠不三不四了,她再問,再弄準確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老頭聳聳肩,表示:還有比生氣更正常的嗎?她僵站一會,說:「還是叫瑞塔住回來吧?」其實並不難混過移民局的檢查,他們總不會破門而入,總要先用門鈴通報。門鈴響,大家再做戲。房子亂,哪堆垃圾裡都藏得進瑞塔。不不不。老頭越「不」越堅決。小漁斂聲了。她擱下只信封,輕說:「這兩周的房錢。」

    老頭沒去看它。

    等她走到門廳,回頭,見他已將鈔票從信封裡挖出,正點數。頭向前伸,像吃什麼一樣生怕掉渣兒而去就盤子。她知道他急於搞清錢數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漲房價,江偉跑來和他討價還價,最後總算沒動粗。這時她見老頭頭頸恢復原位,像吃飽吃夠了,自個兒跟自個兒笑起來。小漁只想和事,便按老頭要的價付了房錢,也不打算告訴江偉。不就十塊錢嗎?就讓老頭這般沒出息地快樂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來,接下來的兩三天會特別美好順溜。這是老頭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們會這樣拉呀唱的沒夠:攤著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紙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樣。小漁在屋裡聽得感動,心想: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像末日,卻在琴和歌裡多情。他倆多該結婚啊,因為除了他們彼此欣賞,世界就當沒他們一樣。他倆該生活在一起,誰也不嫌誰,即使自相殘殺,也可以互舔傷口。

    據說老頭在「娶」小漁之前答應了娶瑞塔,他們相好已有多年。卻因為她夾在中間,使他們連那一塌糊塗的幸福也沒有了。

    小漁心裡的慚愧竟真切起來。她輕手輕腳走到廚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總是偷偷幹這些事,不然瑞塔會覺得她侵犯她的主權,爭奪主婦位置。等她把廚房清理乾淨,洗了手,走出來,見倆人面對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裡還有個打抖的尾音不肯散去。他們歌唱了他們的相依為命,這會兒像站著安睡了。小漁很感動、很感動。

    是老頭先看見了小漁。他推開正吻他的瑞塔,張惶失措地看著這個似乎誤闖進來的少女。再舉起琴和弓,他僅為了遮掩難堪和羞惱。沒拉出音,他又將兩臂垂下。小漁想他怎麼啦?那臉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嗎?在少女這樣一個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著自己,抑或還有瑞塔,那變了質的空掉了的生命——似乎,這種變質並不是衰老帶來的,卻和墮落有關。然而,小漁委屈著尊嚴,和他「結合」,也可以稱為一種墮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識的;他卻是必然的、下意識的。下意識的東西怎麼去糾正?小漁有足夠的餘生糾正一個短暫的人為的墮落,他卻沒剩多少餘生了。他推開瑞塔,還似乎怕他們醜陋的享樂嚇著小漁;又彷彿,小漁清新地立在那兒,那麼青春、無殘,使他意識到她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漁這樣有真實生命和青春的少女才配做的。

    其實那僅是一瞬。一瞬間哪裡容得下那麼多感覺呢?一瞬間對你抓住的是實感還是錯覺完全不負責任。這一瞬對瑞塔就是無異常的一瞬。她邀請小漁也參加進來,催促老頭拉個小漁熟悉的曲子,還給小漁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謝絕:「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聽老頭送瑞塔出門。去衛生間刷牙,見老頭一個人坐在廚房喝酒,兩眼空空的。「晚安。」他說,並沒有看小漁。

    「晚安。」她說:「該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經常這樣對不聽話的病人說話。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漁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他赤著膊,骨頭清清楚楚,肚皮卻囊著。他染過的頭髮長了,花得像蘆花雞。他兩隻小臂像毛蟹。小漁邊幫他揉背邊好奇地打量他。他說了聲「謝謝」,她便停止了。他又道一回「晚安」,並站起身。她正要答,他卻拉住她手。她險些大叫,但克制了,因為他從姿勢到眼神都沒有侵略性。「你把這裡弄得這麼乾淨;你總是把每個地方弄乾淨。為什麼呢,還有三個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嗎?」

    「你還要在這裡住下去啊。」小漁說。

    「你還在門口種了花。我死了,花還會活下去。你會這樣講,對吧?」 小漁笑笑:「嗯。」她可沒有這麼想過,想這樣做那樣做她就做了。老頭慢慢笑。是哪種笑呢?人絕處逢生?樹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漁的手,一手又去把盞。很輕地喝一口後,他問:「你父親什麼樣,喝酒嗎?」

    「不!」她急著搖頭,並像孩子反對什麼一樣,堅決地撮起五官。

    老頭笑出了響亮的哈哈,在她額上吻一下。

    小漁躺在床上心仍跳。老頭怎麼了?要不要報告江偉?江偉會在帶走她之前把老頭鼻子揍塌嗎?「老畜牲,豆腐撿嫩的吃吶?」他會這樣罵。可那叫「吃豆腐」嗎?她溫習剛才的場面與細節,老頭像變了個人。沒了她所熟悉的那點淡淡的無恥。儘管他還赤膊,齷齪邋遢,但氣質裡的齷齪邋遢卻不見了。他問:你父親喝酒嗎?沒問你男友如何。他只拿自己和她父親排比而不是男友。也許什麼使他想做一回長輩。他的吻也是長輩的。

    週末她沒對江偉提這事。江偉買了一輛舊車,為去幹掙錢多的養路工。他倆現在只能在車上做他倆的事了。「下個月就能還清錢。」他說,卻仍展不開眉。看他膚色曬得像土人,汗毛一根也沒了,小漁緊緊摟住他。似乎被勾起一堆窩囊感慨,她使勁吻他。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漁走著,一輛發出拖拉機轟鳴的車停在她旁邊。老頭的車。

    「你怎麼不乘火車?」他讓她上車後問。

    她說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幾個月了,為了省車錢。老頭一下沉默了。他漲了三次房錢,叫人來修屋頂、通下水道、滅蟑螂,統統都由小漁付一半花銷。她每回接過賬單,不吭聲立刻就付錢,根本不向江偉吐一個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罵,瞪著小漁罵老頭,她寧可拿錢買清靜。她瞞著所有人吃苦,人總該不來煩她了吧。不然怎樣呢?江偉不會說,我戒煙、我不去夜總會、我少和男光棍們下館子,錢省下你好乘車。他不會的,他只會去鬧,鬧得贏鬧不贏是次要的。「難怪,你瘦了。」在門口停車,老頭才說。他一路在想這事。她以為他會說:下月你留下車錢再交房錢給我吧。但沒有這話,老頭那滲透貧窮的骨肉中不存在這種慷慨。他頂多在買進一張舊沙發時,不再把賬單給小漁了。瑞塔付了一半沙發錢,從此她便盤據在那沙發上抽煙、看報、染腳趾甲手指甲,還有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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