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知青拿了把禿鍬輕輕出了窯洞。狐狸媚笑一下,叼著一塊雞骨頭從窯院門下的豁子竄了。男知青掂著禿鍬在還沒醒的村子裡走。走走進了街,見拖拉機停在供銷社後頭。供銷社昨天剛進了貨。他四處看,人也沒有,狗也沒有,就用禿鍬把供銷社後門的鎖給啟開了。裡面一股陳糕點、霉香煙、哈菜油的氣味。他手腳好使,偷慣東西了。不一會兒他找著了昨天進的貨:臘腸、蛋糕、酥皮餅。他吃著拿著,在黑暗裡噎得直翻白眼,直嫌自己的喉嚨眼太細。
他後面一個人朝他舉起了木棒。那是一根棗木棒,疙裡疙瘩,沉甸甸的。棗木棒打了下來。這個男知青捂著熱乎乎的血,覺著剛吃點東西別再虧空出去。他說:「別打,不是賊!……」
進來的四個民兵不搭理他,只管打。
他又說:「我是知青!」
民兵棒起棒落。
男知青的手堵不了那麼多血。臘腸出去了,昨天吃的瘦雞和半碗蜀黍粥也出去了。再過一會兒,他覺著前天的幾個又甜又面的大柿餅也出去了。
他哭起來:「上級不叫你們虐待知青!……」
民兵們覺著他快給搗成蒜泥了,就停下來。一個民兵上來摸摸他鼻尖,說:「這貨怪耐揍,還有氣。」他們把他扔在拖拉機上。供銷社今天去送收購的雞蛋,順便把他捎回城裡,扔哪個醫院門口去。
男知青就這樣給捎回城裡了。女知青在窯洞裡等了一天,兩天,三天。她決定不等了,把孩子扔在赤腳醫生的衛生室門口,自己拖著腫得老大的腳上了長途車。
她是離開史屯的最後一個知青。
她走了之後,葡萄想:我早說誰都待不長。
這時她在人群裡看那個包在男式衣服裡的女嬰兒。赤腳醫生問:「有人要這閨女沒有?」
人都說誰要她呀,喂自己一張嘴都難著哩。
葡萄說:「給我吧。」
人們給抱著孩子的葡萄讓開路。有人起哄,問她這閨女算她什麼人。
葡萄兩眼離不開小閨女腳後跟大的青黃臉,回他說:「你是我孫子,那她該算我重孫女。」
人們大笑起來。又有一個人說:「看看這樣子,咋喂得活?」
葡萄這時已走出人群了。她回頭說:「喂啥我喂不活?讓我拌料喂餵你,保你出欄的時候有一拃膘。」
史屯人樂壞了,從此沒那幫成天偷莊稼說他們壞話的知青二流子了。他們個個都成了人來瘋,骨頭沒四兩沉,說:「葡萄喂餵我吧!」
葡萄已走出去二十多步遠,仰頭大聲說:「喂你們幹啥?我要不了那麼多倒尿盆、焐被窩的!」
二大聞到焚香的氣味時,從窯洞裡摸出來。他手往外一探,就知道太陽好得很,把露水蒸起來,蒸出一層清淡的白汽。焚香的氣味從西邊來,矮廟這時熱鬧著呢。二大朝矮廟的方向走了一陣,走進那個雜樹林。矮廟的紅牆黑瓦下,一群喜洋洋的侏儒。二大聽他們用侏儒扁扁的嗓音說話、笑、吆喝。他想,沒有眼睛、耳朵,他也知道他們過得美著哩。過一會兒,他在焚香氣味裡聞到他們劈柴,燒火,做飯。柴太濕,樹漿子給燒成青綠的煙。飯是鍋盔、泡饃、小米粥和河灘上挖的野芹菜、野蒜。日子好過了不少,干的比稀的多了。葡萄隔一天來一回,送的細糧比粗糧多了。
太陽有兩竿子高了,二大扶著一棵橡子樹,朝矮廟站著。他不知道雜樹長得亂,從他站的地方是看不見矮廟的。不過他像什麼都看見了似的,連雪白的眉毛尖、鬍子梢都一動不動。他也不知自己穿的是件白衫子。他只知那是件細布衫,新的,漿都沒完全泡掉。他覺著連侏儒裡那個高個小伙子都看見了。小伙子有二十五歲了,娶了媳婦,媳婦抱著他的重孫。也許是重孫女,二大已不再把男孩看那麼重。他看著高個小伙兒一舉一動都透著能、精、勤謹,是個不賴的小伙子。比他爹少勇強,懂得孝敬把他養大的人。他看著挺把他侏儒娘扶著坐在一塊石頭上,給她打著扇子,又抬手把飛到她碗邊的蒼蠅轟開。二大心裡作酸,他笑罵自己:老東西,吃醋呢。挺該孝敬他娘呀,把他養活了多不易。可他還是吃醋。他想,人老了,就沒啥出息,吃孫子的醋。他叫自己大方些,大氣些,挺孝敬誰都是他身上流出去的血脈,挺活成了,把人做成了,也就是他孫懷清把人活成了。挺就是他孫懷清自身哩,哪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他看著高個小伙兒挺樂起來有個方方正正的嘴。不樂時有一對黑森森的眼。葡萄的眼和少勇嘴。他的重孫該是夠俊。這時他一抖,他覺著一個人到了他跟前,離他最多七八步遠。那人的氣味年輕,壯實,陽氣方剛。那人聞上去剛出了一身透汗,脫光了膀子,短頭髮茬晶亮的滿是汗珠。那人慢慢走近他,問他話。是個和氣人,話一句一句吹在二大臉上,軟和得很。二大向前伸出手。那人這時才知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二大笑了笑,對那人說:「是挺不是?」
二大知道他驚壞了。
二大又說:「你個兒大。我能知道你有這麼高。」他伸手去摸他汗濕的頭。他是順著他熱哄哄的汗和腦油氣去比量他個頭的。
二大說:「挺給驚壞了。可不敢這樣驚嚇他。我咋知道你是挺?」二大哈哈地笑起來:「我啥都知道。我還知道你上小學年年得獎狀。我還知道兩年前你娘給你說了個媳婦。我還知道啥?我還知道你在鎮上的工廠做工。是啥工?是翻砂工。我都知道吧?不說了,看把咱娃子驚得。」
他扶著樹慢慢轉身。那癱了的半邊身子就算全廢了,他往前,它留在後。二大廢了的那條胳膊被一隻手架住了。二大朝這手的方向扭過臉。
「孩子,你不怕我?」二大問。
那手在他胳膊上緊了緊。
「你別攙我。我摸著哪兒都能去。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膩了。你娘等著你砍的柴呢。看這一地橡子,沒人拾了。前年你還拾橡子壓面吧?好嘍,沒人拾橡子就是好年頭。別攙我了,孩子,你們人多,指你幹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鬆開一點,最後放開他。二大知道他還站在那裡看他。他顫顫地轉身,笑全歪到一邊臉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二大明白他還沒走,看他歪斜的臉上跑著眼淚。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尋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頭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彎裡抱的那個小東西現在長出這樣壯實的手來攙扶他,那帶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東西現在一身爺們兒氣味,他是為這流下淚來。二大和挺臉對臉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聽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這一刻全核實了。
黃昏時分,二大在窯洞外點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抬起頭,聞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他一動不動,聞著那奶味越來越近。不久,這奶味就像在懷裡一樣,暖烘烘的直撲他臉。他伸出手,手被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輕女人的手領著二大的手,到了一個洋麵團似的臉蛋上。
二大說:「挺,孩子有六個月了吧?」
挺的手伸過來,在他的廢手上掰著。他數了數,四個月。二大笑起來:「個子老大呀!像你!媳婦是教書的?……雜貨店女賬房?……是個使筆多使莊稼家什少的閨女。」
挺和媳婦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見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氣味他老遠就聞出來了。少勇跟在她後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見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會太難堪。他多麼難堪他也看不見。二大只當少勇不在,有話只和葡萄一人說。他不說和挺一家相會的事。他還是說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說到小時的少勇,就像說另一個人。他說少勇小時候心最軟,見誰家扔的小狗小貓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來家裡哭窮,少勇把去城裡唸書省的飯錢給了她,結果舅母拿了那錢上街上買了條日本貨的洋裙子。二大這天話多,笑也多,東扯西拉,嘴忙得口水從癱了的一邊口角流下來。葡萄把一條手巾塞在二大手裡。她不去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強,不願人戳穿他的殘疾。
二大這樣講到少勇小時候,看著的都是挺。眼瞎還有個好處,想看見啥就能看見啥,想把它看成啥樣就啥樣。二大這樣講,也就把這二十多年對少勇的惱恨全消了。他講著,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來再惱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講挺的事是因為一講就白了。挺的事怎麼能講白?講白了該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這樣,做成這樣,只有什麼也不講白,不用去認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孫孫夫夫妻妻。
二大從葡萄和少勇給他送的飯食明白世道又變了一回、兩回。看不見、聽不見就能應萬變。他只想知道季節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雨水足不足,雪下對時令沒有,山裡的那隻小豹子有沒有棲身處,找得著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過得還難不難,挺一家是不是美滿和睦。
葡萄給了女知青十個柿餅的這天,二大全癱了。少勇的診斷是,他這次恐怕活不過去。他們在夜裡把二大搬回家。地窖裡箍了磚,抹了石灰,地也鋪了磚。二大躺得平靜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睜開了眼。少勇說:「這一關過來,又能熬一陣。」
二大不再能動撣,也不再說話,臉白淨得像玉。
女知青離開史屯之後,葡萄把那個女嬰抱給二大。他聞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從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邊。他聞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裡發出老狗一樣的聲音,又溫厚又威嚴,孩子便安靜下來。
葡萄看著老天一點兒一點兒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點兒一點兒給回到孩子身上。二大聞得到孩子吃糧了,吃雞蛋了,長出兩顆、四顆、八顆乳牙。
葡萄領著他的手指,在他另一個手心上畫,劃出個「平」字來。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點點頭,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頭其實沒有動。
葡萄告訴少勇說:「咱爹沒點頭。他心裡可能想了個別的啥名字,嘴說不出來。」
少勇說:「那叫他畫唄。他走到床邊,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兩個腳歡蹦亂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孩子趴在白鬚白髮白臉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頭,嘴貼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臉。老人高興地怪聲大笑。葡萄說:「快抱開她!她有啥輕重,再傷著爹!」
少勇把孩子讓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親的左手,又攤開他左手手心,抓著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寫下他給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勁,反過來拉住少勇的手,摸著那長長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紋。他摸出了它的老來,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來。這個二兒子有五十三歲了。
二大像是累了,慢慢擱下少勇的手。
兩人把睡著的孩子放在二大枕邊,一前一後上到院子裡。院子裡一層銀,剛剛下了一場薄雪。少勇上最後一個腳蹬時胳膊軟了,一下子沒撐上來。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你做奶奶我做爺爺了,還不老?」
進了葡萄的屋,少勇說:「你還不要我?」
葡萄看著他,抿著嘴。過一會兒她說:「不嫌丟人。」
他說:「咋著?」
她說:「這麼一把歲數還有啥要不要的。」
他說:「那也不能叫人看著,老說我上你這兒來搞腐化吧?」
她說:「搞腐經咋著?」
他摟住她說:「你咋不變呀?老也沒見你長大。那我可搬來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來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剛開的小飯鋪裡打牌聊天時,常見少勇拎著吃的、用的進村。問他哪兒去,少勇說:「我能哪兒去?回家呀。」
人問他咋老有東西提,他說:「我給人開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覺著他像當年的孫二大,愛露能,愛張揚了。
這天少勇路過村口小飯鋪時,見旁邊開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塊板,嘴裡叼的煙把他眼也熏細了。少勇打招呼:「春喜掌櫃!」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軍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說:「生意好哇!」
史春喜說:「回來啦?」
少勇說:「現在史屯的年輕人結婚也要打櫃子了。
史春喜說:「有空來坐坐!」
小女孩平一歲時,街上來了個小伙兒,一口京話。他向人打聽史屯落實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著旁邊的人說:「你問他吧,我不知啥情況。」小伙兒打聽著打聽著就問到史老舅了。他說:「聽說你們這兒早就對地主、富農寬大;有個土改時被鎮壓的地主就在你們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說:「你是哪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