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44章
    村裡人見了葡萄遠遠就躲開了,說她和白毛老頭兒待一塊兒,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賣豆腐,兩個知青閨女來問她:「你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還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說:「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知青閨女們吱哇一聲尖叫,自個兒嚇自個兒地跑了。孩子們也都不從葡萄家門口過,說有天一個孩子從那裡過,後腦勺被一隻涼手摸了一下,一回頭,見那白毛老頭兒從牆頭上探出身來,伸出一隻大白手。

    話傳到了縣裡的蔡琥珀耳朵裡。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聽了傳說馬上駝著背跑到史春喜的辦公室。史春喜又下鄉去檢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駝上了長途汽車,駝進了史屯大街的民兵連部。民兵們向縣革委會蔡副主任匯報「白毛老頭兒」的各種傳說時,史春喜趕到了。他指著幾個民兵幹部說:「馬上要種麥了,你們還有閒心傳這種迷信故事!史屯的幹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說:「是人是鬼,讓民兵出動一次,好好在那院子裡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還派民兵?」史春喜撐圓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證明史屯幹部的水平了!相信一個鬼故事不說,還興師動眾去打鬼!這要傳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進,還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問。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個笑話。」史春喜說。

    「那好,我帶民兵去搜。」蔡琥珀說。她又成了當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帶捆在自己腰上。她對民兵幹部們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說:「都下地幫各生產隊犁地去!」

    民兵幹部見風使舵了一陣,還是聽了史春喜的,他們解下武裝帶,拿眼神和蔡琥珀陪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剛想說什麼,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這不是前幾年了,空著肚皮鬧鬥爭。現在的重點是促生產。」

    蔡琥珀調不動民兵,一個人來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繫個圍裙,把她讓進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飯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園子,又看看堆在院子裡劈好的柴。連炭渣也堆得整整齊齊,上頭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廚房裡招呼她:「屋裡坐吧,火空了我燒水給你沏茶。」葡萄的窯洞也是少見的光整,蔡琥珀到處看著,沒看出有第二個人的痕跡。

    葡萄一直在廚房裡忙,時不時大聲和她說一句話:「看著是吃胖了,還是縣裡伙食好!……看看我的黃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個窯洞都細看一遍。回到院子裡,突然覺得紅薯窖邊沿乾淨得刺眼。她聽見葡萄在廚房裡和她說話:「……你好吃蒜面不好?我多擀點兒你在這兒吃吧!……」

    蔡琥珀趕緊說:「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著兩手麵粉出來,對她說:「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兩個民兵,讓他們馬上去葡萄家查看紅薯窖。天黑下民兵從葡萄家院牆翻進院裡,剛一著地腿便挨了黃狗一口。

    葡萄站在院子裡看黃狗攆著腿上少一截褲子的民兵圍著樹打轉。另一個民兵不敢下來,坐在牆頭上說:「我說帶槍,蔡主任不叫帶!王葡萄,還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黃狗一個急回身,把樹下繞暈了頭了那個民兵撲住了。黃狗剛下了四個狗娃,六個奶子漲得錚亮,一張臉成了狼了,冒著腥臭的嘴張得尺把長,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來。民兵一拳打過去,狗牙齒撕住他胳膊,頭一甩,民兵「哎呀」一聲。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塊上好的精肉在狗嘴裡了。生了狗娃的母狗為了護它的娃子睜著兩隻狼眼,豎著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像根狼牙棒,動也不動地拖在身後。它從兩個民兵邁著賊步子朝院子走近時就準備好了牙口。它不像平時那樣大聲吼叫,它安安靜靜等在牆下,這個時刻它覺著自己高大得像頭牛,爪子尖上的力氣都夠把一個人的五臟刨出來。

    民兵們走了。葡萄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裡,看狗舔著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開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的門,當著眼睛糊滿眼屎的通訊員給縣革委會的史主任掛了個電話。她說昨天夜裡要沒有黃狗,兩個跳牆進來的民兵就把她糟蹋了。史春喜在那頭連聲咳嗽也沒有。不過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詭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連全部出動了,在她院牆外全副武裝地站成兩圈。葡萄說:「史主任馬上來了,你們先讓他和我說話。說了話你們要殺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來了,有的要去趕集賣雞蛋賣菜,這時連擔子也挑到葡萄家院牆外面。孩子們手上抓著大紅薯,一邊看大人們熱鬧一邊吃早飯。蔡琥珀在民兵裡面小聲佈置戰略,叫他們先不要動,等鄉親們都趕集、下地了,再往院裡衝鋒。萬一撲空,葡萄太鬧人,群眾影響鬧壞了。

    史春喜一來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給我解散!麥都還來不及種,跑這兒躲懶來了?!」

    蔡琥珀說:「王葡萄夜裡放狗咬傷了一個民兵。」

    史春喜說:「是她先放狗,還是你先放人去爬她牆的?」

    蔡琥珀心想,誰把狀已經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著說:「我看有的領導這些年只會革命,不會生產了。動不動就製造個假敵情!」

    蔡琥珀見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對台戲,看得兩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來,民兵們就不會再由她調遣。她說:「村裡有人養瘋狗,隨便就咬傷人,總得處置處置。」

    史春喜笑笑說:「一個連的民兵,兩個縣級幹部,來這兒處置一條狗。」他揚起頭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聽著!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聽從處置,你聽見沒有?!」

    還是沒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來,民兵連就得進去自己動手了?聽見沒有?!」史春喜用那廣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著。

    村裡人全嘻嘻哈哈跟著叫:「告訴你那黃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認罪,爭取叫縣領導饒它一條狗命!……王葡萄聽見沒有?!」

    葡萄其實就蹲在大門裡,從門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頭是秋天早上的太陽,把人腿和人影照得像個樹林子。腿們抖著動著,走過來跑過去,就像又有地有牲口叫他們分似的;就像又把土匪、共產黨、兵痞拉去砍頭示眾,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給他們逮住去遊街了似的。

    黃狗咬人的那天夜裡,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們用門板抬著他,在幹成了石灘地的河裡走,往上遊走,往那座矮廟走。李秀梅還不把話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爺」。她們在矮廟裡給二大支了個鋪,把他單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著的地方。廟裡一尊矮佛,比侏儒們不高多少。廟的大梁只到她們肩膀,鑽進廟裡頭只能坐著躺著。二大弓著身,一邊挪著步子一邊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點頭說:修繕得不賴。葡萄把兩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邊,領著他的手去摸它們,又領著他去摸那個盛水的瓦罐。二大說: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囑咐,千萬別走遠,遠了摸不回來。可他聾了,她的話他是聽不見的。二大忽然偏過臉說:「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遠處逛逛。」

    葡萄還想和他說,她每隔一兩天來看他一回,送點吃的喝的。二大又說:老往這兒來會中?十好幾里的山路呢。葡萄嗚嗚地哭起來。二大在這兒,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見葡萄哭那麼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還沒瞎完的眼睛能辨出來。尤其是好太陽天,他一早就覺出來了。一片灰黑的混沌上有幾塊白亮,那是上到坡頂的太陽照在廟的窗上了。有時他還辨出白亮上有些個黑點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鴰、鵲雀。他總是在好太陽天摸出門去,坐在太陽裡吃饃喝水。葡萄給他蒸的饃熗了乾麵,手掂掂有半斤,吃一個耐一天饑。好太陽裡他辨得出東南西北。再過一陣,他不用太陽光了;他能聞出東邊的雜樹林裡橡子落了,給霜打了,又叫太陽曬了,橡子殼透出來濕木頭的香氣。南邊干了的河裡還有螺螄,還有蚌,有的死了,有的還有一點兒活氣,活的死的把腥氣留在河裡,變天前那腥氣就油葷得很。「咱去鄭州你也不好吃那黃河鯉魚。」二大發現他在和鐵腦媽說話,「你也怕腥氣。」他此刻看見的是二十多歲的鐵腦媽,生下三個孩子一個閨女,出落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好像聽見她答話了,說:「不叫買你非要買,買了敢吃嗎?恁些刺,還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著大大臉盤的鐵腦媽,又看看這掛著山水畫的館子,對鐵腦媽說:「你小聲點,叫城裡人笑咱呢。」鐵腦媽一晃兩個翠耳墜:「笑唄!花錢買刺來扎,有點兒錢把你燒不死!」二大笑起來,在她滾圓的手臂上捏一把,把頭靠在了矮廟的紅牆上。他和鐵腦媽又說起了銀腦的事。她十八歲,抱著不到一周的大兒子銀腦,說:「這村的水太賴,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臉。」二大說:「麻臉就麻唄,是孩子又不是閨女。」她一抽肩膀,從二大懷裡抽出身去,說:「孩子一臉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進懷裡,說:「一臉洞就一臉洞,咱又不用他那臉盛湯。」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癱了的半邊身體都都笑熱乎了。他睜大瞎了的眼睛,看著媳婦懷裡發花子的大孩子,說:「成個麻子就讓他上山當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裡讀軍官學校。」媳婦騰出手來打他一巴掌,二大躲開她,偏癱的臉上笑容全跑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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