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45章
    二大從此有人陪他說說話了。他摸著去拾柴,摸到一窩雀蛋,他說是鵲雀蛋,鐵腦媽說:「你眼神不好是怎的?這是野鴿子蛋!」他問她:「敢吃不敢?」她說:「老鴿子要回來可傷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擱回去,一邊擱,鐵腦媽在他邊上幫著數數:「十二個哩。」他對她白一眼:「就像我不識數。」她頭上有兩根白頭髮,額頭剛用線絞過,光淨得很。她說:「你別老背著我慣葡萄。」他說:「咦,我啥時候慣她了?」她說:「你當我看不見?她挑一擔子土你還拿鍬給她往下刨刨!」他說:「我怕咱鐵腦娶個矮媳婦。」她說:「葡萄把人家十八歲的個兒都長了,我就是把她往死裡累,往死裡喂,再長兩年,就能給鐵腦圓房了。」二大理理風吹到臉上雪白的頭髮,對鐵腦媽說:「看我,頭髮鬍子白成這了。」鐵腦媽說:「娶媳婦的人,就得留鬍子了。」二大笑她還那麼老法。她說:「誰說我老法?我就不讓葡萄戴紅蓋頭。看城裡照相館的新媳婦相片,戴副黑眼鏡,戴個絨花冠,就妥了。」二大說:「那會中?村裡人還不笑死?」她說:「叫他們笑去。」

    二大拄著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聞著老香哩!」他對鐵腦媽說:「松樹油的香氣。喲,衣服咋掛爛了?絮都露出來了。」他對鐵腦媽笑笑:「葡萄給我絮的這件襖有三斤絮哩!」鐵腦媽說:「她那手可笨,罵多少回才把針腳藏沒了。」二大一隻廢了的腳在地上拖,他一點兒一點兒上到坡上,手四處摸,鼻子用力吸氣,摸到一個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裡摳,把摳出的松子倒在棉襖前襟裡,用前面的幾顆牙嗑著,吃著。他對鐵腦媽說:「別看我只剩這八顆牙,啥都吃得動。昨晚葡萄送了根醬豬尾巴,我也吃了兩節子。吃不了多少嘍,一天也就一個饃。不知饑呀。」鐵腦媽說:「剛嫁到你家,你一頓敢吃五個饃。」他說:「聞著像要下雪呢。風一股潮熱氣。葡萄回回來都帶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對鐵腦媽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種笑。

    有時就是二大一人說,鐵腦媽光聽。他說:「外頭雪深著哩,這廟門矮,都叫雪堵了門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說等雪化了,地幹幹再出去。不出去可悶呀。二十年都把我悶壞了。那時我把葡萄買回家你說啥來?你說:買回了『百石糧』來了。你說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糧呀?」二大笑得咳嗽起來,伸出一個手指頭:「你那嘴,老不饒人呀。葡萄像你閨女。」

    也有一陣子,二大光偏著頭,聽鐵腦媽說話。她說:「你把咱兩個孩子都送出去唸書,咱老了指誰種地、盤店呀?送一個出去就得二十畝地的糧去供,送兩個出去,咱地也白種了。讀書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讀,叫你哥去讀?讀得害癆病死外頭了!」

    還有些時候,二大和鐵腦媽拌起嘴來。二大咧著歪到一邊的嘴,和鐵腦媽說:「咋就不能教葡萄兩個字兒?這閨女我領來,就是半個媳婦半個兒子,你看她多能?字兒念一遍就中。」鐵腦媽說:「羊屎蛋兒插雞毛,能豆兒飛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兒子也給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廟裡,一隻好手一隻廢手都伸在一個小炭爐上。他不和鐵腦媽爭了。他也看出二兒子喜歡和葡萄瘋。他摸索到火鉗子,夾一塊炭,添到炭爐裡,聞到新炭燃著的香味,給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鐵腦媽說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說:「那時咱倆來過這兒,對吧?你說,這廟咋恁矮?誰進得去?你看我不就進來了?這不是黃大仙的廟,是侏儒廟。過去這兒有個侏儒聖人,死前在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們每年來這兒,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讓侏儒們養活著哩。葡萄和我說,明年收罷麥,挺就來了,來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歲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廟門口,聞著雪水給太陽帶上天的氣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陽照著雪,雪又照著太陽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氣進到鼻子裡,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淚都給辣出來了。他便對鐵腦媽說:「沒風也恁冷,眼珠子都凍疼了。這癱了的半邊都跟有小針扎似的,可帶勁。咱那閨女最好吃樹上掛的冰柱子。瑪瑙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你也別怪她。她回來幹啥?沒娘家人了。」

    他摸到矮廟房簷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掛,折下一根,放在嘴裡慢慢地嘬。他見四十歲的鐵腦媽伸手過來,要奪下那根冰掛,他一躲,說:「那髒啥髒?廟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著四周的白色光亮,拄著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凍成脆殼的雪地上是兩點,一槓,兩點,一槓……點是他的木拐和右腳留下的,槓是他那只癱了的腳劃下的。他給雪憋在矮廟裡足足兩天兩夜,這時他拉長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氣。上坡時,他上兩步,下一步,他乾脆扔下木拐,連手帶腳往上爬。不一會兒摸到樹枝了,他拽著樹枝把自己一點點拖上去。

    到了他身上從裡往外冒熱蒸汽時,他手、腳、臉全木了。他張開木了的嘴唇,和鐵腦媽呵呵地笑,說:「還中吧?還爬得動。」他坐下來,從腰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四十六歲的鐵腦媽看著那油紙在他木頭似的手指頭間胡亂抖動,說:「叫我來吧,你那手不中……」沒說完,他把紙包打開了。這時挨著他坐的是從西安回來時的鐵腦媽,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塊白手帕。腳上穿的是雙黑皮鞋,專給纏小腳女人做的。他說:「葡萄帶的醃豬尾巴、豬奶子,還剩這些,她說是史老六給的,就是孩子們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給我嘗嘗。他兒子擺了熟肉攤子,偷偷到火車站賣給火車上的人,說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這豬奶子下酒是好東西。」

    二大和鐵腦媽說著話,木頭似的手抓起豬尾巴往木頭似的嘴上送。豬尾巴太滑,又凍硬了,從手上跑出去。他趕緊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紙包翻在雪裡。脆脆的雪面上,幾十個豬奶頭滴溜溜地滾了出去。

    他一條腿跪著,在雪地上摸過去,摸過來,對鐵腦媽說:「那它還敢跑哪兒去?這坡坡上哪一塊石頭哪一棵樹不認識我?」穿黑衫子的鐵腦媽惱他笑他,由他去滿地找豬尾巴、豬奶頭。他把豬尾巴找回來,對鐵腦媽笑笑。他想起來,這是她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刻。日本飛機擦著火車的頂飛過去。這時的二大明白只要它們再飛回來,就要把鐵腦媽帶走。火車停下來,人都往門口堵,一個人吼叫:「大家不要擠,擠一塊兒疏散個▇啊?!讓日本飛機的炸彈一炸炸一窩!二大緊拽著鐵腦媽的手。叫她別怕,別慌。二大從豬尾巴上撕下一塊凍硬的肥肉,緊緊咬在他四顆門牙上。」

    他聞到什麼陌生氣味了。他仰起臉對鐵腦媽說:「看著是頭狸子。」他覺著四隻爪子慢慢往他跟前來。他說:「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說話時,那四隻爪往後一撤。二大對鐵腦媽笑笑說:「咦,這貨!我不怕它,它還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豬尾巴向它伸過去。他覺著它想上來叼走豬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說:「我看它是只小豹子。聽人說這山溝裡有小豹子,從來都沒叫咱碰上過,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長得可漂亮,金毛黑斑,兩眼跟油燈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這隻野獸就是一隻豹子,不過是黃土色的皮毛,披一個深黃脊背。這兒的豹子都不帶花斑。它兩隻眼在陽光和雪光裡沒什麼顏色,只有兩根細細的黑眼仁。這時它鼻子快挨上豬尾巴的一頭了。它看豬尾巴在白毛老獸的爪子裡顫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聞聞它有毒沒有。它猛一張口,叼住豬尾巴,脖子甩鞭那樣一甩。

    二大的手感覺到它的飢餓和兇猛。「這生貨!」二大笑著,臉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搶啥搶?我不是給它了嗎?這貨要是大肚漢可完了,我這老皮老骨頭,可沒啥吃頭。」他臉還對著小豹子,知道它兩口就把豬尾巴嚼了,吞肚裡了。在吃豬尾巴前,小豹子一顆一顆地找到滾了一地的豬奶頭。它找一顆吃一顆,豬奶頭還沒挨著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這個蹲臥在樹下的白毛老獸近來。

    「它還看著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鐵腦媽說。「它還真是個大肚漢。大肚漢就沒啥挑揀嘍,也顧不著嫌我的老皮老肉嘍。」二大伸出手,對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過來,身子繃緊,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貼著地面了,和一隻野貓逮鳥似的。他聞著小豹子身上的野氣,那股熱哄哄的獸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來了,在二大的指頭上吸氣、呼氣。過一會兒,那帶刺兒的舌頭也上來了,舔著二大的手指。二大攤開手心,讓它想舔就多舔舔。

    「這貨,先從手指頭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長又硬的鬍鬚。他還是和鐵腦媽在說話:「它要是從我手指頭慢慢啃,那我還得有一陣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說話,把他手心舔得又熱又癢。二大抽回手,解開棉襖紐扣,一面說:「叫我把襖脫下,別叫它把恁好的襖毀了。葡萄給絮了三斤絮呢,讓它撕撕全糟蹋了。脫下來,光叫它把我這老皮肉老骨頭撕撕吃。葡萄找我,找著這件襖,還能再拆拆縫件別的東西。」二大這時已解開棉襖的最下面一顆紐扣。他笑著,指著小豹子說:「看它,急著哩!有啥急呀,我還能飛不成?」

    脫了棉襖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覺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嚨前湊近。忽然,小豹子頭一低,用毛茸茸的腦門在二大長滿白鬍鬚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這是個孤兒,沒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歲半。人到處造田,伐樹,豹子們快死絕了。

    後來二大常到這裡來坐坐。不過小豹子再沒來過。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濕乎乎的。葡萄這天來帶的是一隻燒雞,告訴二大是謝小荷送的。二大把雞頭、雞屁股、雞骨頭都放在廟門口。早上門口乾乾淨淨,骨頭渣也沒剩下。

    二大對鐵腦媽說:「這貨老饑呀。雞才多大?都給了它也不夠它塞牙縫。可它就是不來啃我這老骨頭。它看著我個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個啥東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鑽出廟門就聞到風也是青的。他在矮廟門口走了幾步,聞到小豹子在不遠的樹後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還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這時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綁了一截豬腸子,是她從史老舅那裡要來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覺出小豹有了什麼事。他順它的味道摸著走。葡萄從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跡就開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饃、紅薯從來沒讓小豹子上套。她這才從史老舅那裡求來了豬腸子。二大聞著聞著,就明白小豹子傷了,血還在冒,血腥氣是紅的,混進青的風裡。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只廢了的手。他說:「啃就叫它啃了吧。長我身上也沒啥用。」他的廢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過了好久,他發現他的廢手還長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說:「看這貨,還嫌俺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著摸著,找到了那個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個手解這套不容易。那廢手萬一幫忙幫錯,會把他自己套裡頭。他對鐵腦媽說:「上回人家沒把我啃了。我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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