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黃昏李秀梅來打門,葡萄開了門,把她往院裡讓。她下到台階下就認出了孫二大的側影,嘴裡卻說:「舅老爺看著好多了。」她心想難怪兒子嚇跑了魂,這個二大就像墳裡剛跳出來的,一點人樣兒也沒有。
葡萄說:「他耳聾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爺看著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說。這時她走近了幾步,看見二大白髮白鬚中鑲的臉盤上沒有什麼褶子,白淨裡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問她是不是要借錐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頭上飄,嘴裡說著閒話,告訴葡萄她兒子好多了,聽說那白毛老頭兒是葡萄的舅老爺,他魂回來了一半。去上學人家問他他媽給他在墳院喊啥,他說看見了個白毛老頭兒在葡萄院裡,魂就飛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過李秀梅,但她那個小三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三子年年不及格,好幾尺的小伙子還是小學生。他的話在十一二歲的同學裡傳開了。李秀梅想給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說,她也不點穿她擔心的事。小孩子一傳開,保不準要傳到大人耳朵裡。
收麥時史老舅和葡萄說:「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糧,你舅老爺咋辦?」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個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戲人。史老舅過去也常常借孫二大的錢,有回為還債把家裡種的四棵橡樹都砍去賣了。那四棵樹是他準備嫁閨女打櫃子,再給他和媳婦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賭孫二大的氣,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樹桿上來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會拉住他。二大沒拉。史老舅這時對葡萄說:「那天我叫我大孫子搬了個梯,我自個兒上去,扒你牆上看了看你舅老爺。你舅老爺比我大五歲,咋就成了個那了?」
葡萄說:「他腦子可好使,不像你,年輕的時候也不如他現在。」
給葡萄一嗆,史老舅反而笑了,說:「他那腦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麼高成分?」他笑著笑著,歎口氣:「孩子,早沒看出來,你是恁好一個孩子。」
他歎著氣,搖著不太結實的脖子,走開了。葡萄見他慢慢蹲下,摳起一穗給人踩進泥裡的麥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進沒牙的嘴裡,拿唾沫去泡新麥粒去了。他動作比二大老,雖然他不偏癱。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輩人。葡萄知道,村裡知情的人越來越多,只是都不說破。
麥子收下後,在史屯街上搭了個「喜交豐收糧」的檯子,電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該不知饑了。葡萄和幾個女人在街上看踩高蹺的「樣板戲」人物,一輛吉普車來了,幾個高蹺閃不及都摔下來。
吉普車靠邊停下,裡頭下來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蹺的扶起來,一邊大聲訓司機。葡萄叫他一聲。他一扭頭,滿臉懵懂。從孫少勇和他在她院裡打了一架,她沒再給他過漂亮臉。這時四十二歲的葡萄開花一樣朝他笑,他心裡罵:我還會理你呢!不拿面鏡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著白府綢衫子,藍卡其褲,還是許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給她買的。她捨不得穿,平平整整壓在櫃子底。她頭髮剪短了,天生打卷的頭髮從耳朵下面彎向臉蛋。史春喜心裡瞧不起她:你以為你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風流歲數啦?可他發現自己朝她走過去了。
她說:「回來了?」
「回來看看咱村的大豐收!」春喜的官階是縣首長,架勢扎的是省首長。衣服披在肩頭,隨時要給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來也不來見見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風度十足,說忙呀,每次回來公社的層層幹部都纏著抽不了身。他心裡想,哼,少勇末了還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來了?別做夢了,那時和你幹的蠢事我到現在還噁心呢。
葡萄說:「一會兒上我這兒來拿你衣裳。」
他想,還給我編上借口了哩!他對她說:「我還有兩個會要開。」
葡萄嘴唇濕漉漉的,眼睛風流得讓他臉也燒起來。她說:「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問:「啥衣服?」
「喲,忘了?裡面還揣著封信呢。」
他想起來了。他說:「開完會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舊衣服就想勾起舊情呀?
晚上他沒有開會,和謝小荷撒謊說去和幾個公社幹部談談事情。他進了村像個偵察兵似的溜著牆根兒,朝葡萄家走。他罵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虛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嗎?他走到葡萄家門口,黃狗咬得全村都聽見了。他心裡仇恨葡萄,還叫他打半天門,萬一碰上巡邏民兵怎麼辦?他突然發現他不是怕,是急,想趕緊見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來和她幹好事的,急什麼?跟當年和她熱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來開門,一面跟黃狗唸唸叨叨說話:「行行行,知道你護家,……再叫我可煩了啊!還叫呀?你不認識他,花狗可認識他哩!」
她說著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來似的,一點兒沒生分過。他手馬上回應她,和她的手纏在一塊兒下了台階。他奇怪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在心裡把她看得那麼賤,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賤成這樣。他們進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門上就脫起她衣裳來。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對自己說:我才不喜歡她,我這是糟蹋她,我是毀她。
他發現自己決不是在糟蹋她。她是惟一一個女人,讓他覺著這樁事美著呢,享福著呢。她是惟一一個女人不把自己當成一個被男人糟蹋的東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動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來。最後他只想讓她給毀掉。他覺著他碎在她肉裡了。
他喘上一口氣時,想著這床上躺過多少男人。這個女人把他也排在這些男人裡。而他史春喜是誰?是全省最年輕的縣級領導,有希望升成市級領導,省級領導。他坐起來,點上煙。她的手在他脊樑上慢慢地摸,手指頭停在他腰上那個瘊子上,和那瘊子玩了一會兒。不去想葡萄的歲數,葡萄的舉動只有十幾歲。
「以後我不來了。」春喜說。
「不來唄。」
「人多的地方別理我。」
「你捨得我不理你呀?」
「正經點。」
「十六歲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經。」
「那時和現在不一樣。」
「你那時是個好人。還懂得干下糊塗事躲外頭當兵去。」
春喜讓她說得羞惱透了,跳起來站在她面前,成了個赤條條的首長:「以後我不准你再說那事。」
「哪個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幹不能說呀?」她眼睛跟著他在窯洞里昂頭大步地走,手裡拿著煙,心頭裝著沉甸甸的事。她看著這個赤身的領導在窗口站下,視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來你這兒了。」他又說。
「誰綁你來的?」她說。
他惱得要瘋。因為他知道賭氣的話他說了也不管用。樣樣事他都能對自己狠下心去做,單單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說:把我那件衣裳還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裡笑瞇瞇的。
「你叫我來,不就為還我那件舊軍衣的嗎?」
「喲,那你一來咋就幹上別的事了?」
「快給我。我要走了。小荷還等我呢。」
「一時半時找不著。等明後天找著了,我叫個人把它捎給謝小荷吧。我洗過了,該補的也補了,你寫的那幾個字我沒捨得扔,還好好地揣在那兜裡。」
「你想幹啥?」
「這你也不懂?這叫詭人。」
「你為啥要詭我?」
「不是還沒詭你嗎?葡萄嫂子捨不得詭你,要詭早就詭了。」
「你不還我衣裳,叫我來幹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櫃前,摸到油燈。他把燈點上,開始翻抄櫃裡的東西。櫃裡翻出的東西都讓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說:「別找了。要是能讓你找著,我敢叫你上這兒來嗎?」
春喜離開葡萄家的時候,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葡萄一個人住,一刀殺了她也沒人知道。離她院子不遠就是墳院,悄悄一埋,世上不過少了一個半老徐娘的寡婦。誰可惜她呢?春喜簡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會是他自己。還只是一個罪過的念頭,他已經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縣裡之前,聽一個生產隊長說到葡萄家的白毛老頭兒。村裡傳的人多,見的人沒幾個。說那白毛老頭兒像二十三年前給斃了的孫懷清。春喜決定推遲回縣城。他在地裡找到葡萄。葡萄拿著一頂新草帽給自己扇扇風,又給春喜扇扇。她笑瞇瞇地等著他開口。
「那個白毛老頭兒是誰?!」他陰狠地盯著她。
「哪個白毛老頭兒?」
「人家在你院裡看見的。」
「噢,他呀。我舅老爺。」
他不說話,用沉默嚇唬她。她不像一般受審問的人,讓沉默一嚇就東拉西扯,胡說八道。她就是閒閒地扇著草帽,把帶新鮮麥秸香味的風扇到他臉上、胸口上。
「你那瞎話也不好好編編。這村裡誰都知道你沒娘家,哪兒來什麼舅老爺。你給我說實話!」
「啥叫實話?」
「我問你,白毛老頭兒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孫懷清?」
「村裡人說他像,他就像唄。」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著他,不說話。她真是缺一樣東西。她缺了這個「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別人不同,原來就因為她腦筋是錯亂的。
「那墳裡埋的是誰?」他問。
「挖開看看。」她說。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個死刑犯,你也毀了。」
「誰說我藏個死刑犯?他們傳他們的。你不信,對不?」
「我得讓民兵把他先帶出來審審,才知道。」
「你不會帶的。審啥呀?他聾了,瞎了,也癱了。」
他扭頭就走。他這才明白葡萄為什麼把他的舊軍衣藏起來,明告訴他要詭他。
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還扇著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亂了,像個落在蜘蛛網裡的蒼繩那樣胡亂蹬腳劃手。要是葡萄院子裡的白毛老頭兒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裡逃生的孫懷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樣收場。那會是一個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國大案。可村裡人並不認真想弄清白毛老頭兒到底是誰。心裡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當鬼神傳說,就像傳說黃大仙變了個女子,拖一根大辮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終於下夾子捉住了那黃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沒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黃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幫兇。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車上已經決定,只要沒有人向他正式舉報「白毛老頭兒」,他就當它是史屯人編的另一個黃大仙傳說,讓他們自己逗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