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誰也不說話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後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說:「你咋和他們不一樣呢?」
「和誰們不一樣?」
「趙同志、王同志們唄。」
「哪兒不一樣?」他笑起來。樸同志和女人總是處得彆扭,時間一長他身邊總是沒女人。地位和錢都幫不了他忙,三十幾歲還沒人給釘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頭,好像他不在乎給她評判似的。
「不一樣。」葡萄說。
「你和人家也不一樣。」樸同志說,一隻手還拎著背心帶子。他心裡覺得自己滑稽,把缺紐扣的襯衫問她要回來穿上,不就不用這樣難為自己了?可他願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個扣子給他釘,說:「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個行為挺丑,趕緊搖頭:「只看了一回!」
「那裡頭沒藏著我孩子他爹。」她笑著說。
「那是紅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臉掛不住了。明知是紅薯窖,那你偷看她幹啥?
「家家都有,可誰家也沒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揚,指那紅薯窖,還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樸同志不說話,看她把扣子上的線頭咬斷。她抬起頭說:「脫下吧。」
他說:「啊?」
「就這樣揪著它揪一輩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著的背心帶。「回屋換一件唄。」她說。
他回屋去了,轉一圈出來,手還揪在背心帶上。他笑著說:「這件也是斷的。」
她說:「那就光著吧,光著涼快。」
他兩把就把背心從頭上扯下來了。他說:「是涼快。」他活到三十幾歲還沒這樣聽女人話過。
以後葡萄進樸同志的屋去掃掃抹抹,就翻翻樸同志寫的書。那本書是講他自己的故事,裡頭的男孩子不姓樸,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講的故事太深,她不認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覺著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從三四歲到十七八歲的事都弄明白了。樸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靜才回來,她想和他說說話,又心疼他缺覺,就拉倒了。他的書天天讓她看,蘸著唾沫的手指把書頁都翻得不平展了,書一天比一天厚。這天夜裡,她給樸同志打開大門,樸同志說:「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沒那些不認識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說話越來越省事,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從書頁被翻動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讀他的書了,讀到哪一章節了。
「識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盤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嗎?」
「俺有兩個爹。早去世的爹不識字。」
她眼睛看著樸同志。一進門他那張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見了。他褲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褲腿是濕的。他是踩到水溝裡了。他天天闖禍,糟蹋自己的東西。有回下到河裡去洗澡,手錶也讓水泡停了。葡萄覺著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兒給樸同志了。
「看完書怎麼想?」樸同志笑瞇瞇地問她。
「啥都不想。」葡萄說。她心裡說:連你心裡的東西都看明白了,還用想啥?書上的樸同志和眼前的樸同志是個什麼樣的人,有顆什麼樣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說不出。
「地窖裡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說。
樸同志心裡忽通一下,表面和她一樣,就像家常夜晚說淡話。他知道葡萄說的「爹」是誰。人們常常說漏嘴。說:孫二大活著的時候,咱這兒啥都有賣。或者:孫二大活著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給治治。樸同志在這裡待了三個月,心裡慢慢活起一個叫孫二大的人:精明、果敢、愛露能、得理不饒人。他發現村裡人漸漸忘了孫二大是個被他們鬥爭、鎮壓的人,他們又把他想成一個能耐大的長輩,遇到事,他們就遺憾不再有這樣的長輩為他們承事了。開始他覺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鐘之後,他相信她是那種妄為之人。她把窩藏一個死囚和偷公家幾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沒啥了不得。
「我爹在下頭待了好些年了。你們工作隊不來,他還能上來見個太陽、看個月亮、聽個畫眉叫。」她湊到燈下去引針。
樸同志啞下嗓子說:「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馬上回答,抬頭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說的「懂」是六七歲孩子的「懂」,不能作數。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個犯死罪的人!」
「他沒殺人沒放火,犯的是誰的死罪?你心裡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樸同志愣了:「我心裡怎麼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這三個字咬得很痛。
「你告訴我這麼大的事,我非得報告上級不可。我不報告,我也死罪。」
「報告唄。」她把針尖在頭髮上磨磨,繼續手上的針線活。「打著手電去報告,別又踩溝裡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樸同志真不知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他拿出煙來抽,兩手渾身亂摸。「啪」的一聲,他的打火機過來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長長的手指把打火機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讓她害苦了,把一個生死閘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鐘會不會跳起腳衝出屋,站到院子裡大喊:「來人吶!抓逃犯吶!……」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麼沒用的人,假如剛聽到她說這事的時候沒趁著意外、刺激、驚嚇跳起來去喊,往後喊是很難的。他一喊不僅出賣一條性命;他要出賣兩條——這個渾頭渾腦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見了。
他是不能看不見她的。三個月他在外頭開會、調查、鬥爭,回來見到她,就感覺安全了。外面總是凶險,鬥來鬥去,一句話說得大意,就會給斗進去。他是個馬虎慣了的人,常說馬虎話,只想博人一場哄堂大笑,可是人們笑過之後他覺出不妙來,覺出緊張來。他變成一個每句話說三遍的人:頭一遍在心裡說,第二遍用嘴說,第三遍是用記憶說,檢查嘴巴說出去的哪個字不妥。說了三遍的一句話,落在人群裡,他還是發現不妥。就像他走路行事,無論他怎樣仔細,天天掛爛衣服踩濕鞋,天天看見身上有碰傷的綠紫青藍,想不起什麼時候碰痛過。
每回他驚心動魄地回到葡萄的院裡,看見她拉開門栓,淡笑一下就扭頭下台階,讓他跟在後面下來,免得又踩錯哪一腳,他就覺得安全了。葡萄這裡全是見慣不驚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歲,像個幾歲的孩子不知道怕,也像個幾百歲的老人,沒什麼值得她怕。只要把門栓一插,她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著一顆定時炸彈哩。
揣著一個定時炸彈,她還能這樣安全,他實在懂不了她是怎麼回事。她講著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樣給他求醫,而他聽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講了,他又來追問那些漏聽的。他太魂飛魄散了。有一點他弄明白了:叫挺的男孩是這樁事情的犧牲。
他突然問:「你和你兒子的父親,很相愛嗎?感情很深嗎?」
葡萄看著他。這是什麼話呢?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像歌的。他發現有頭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樣,至少結尾一樣。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沒頭沒尾。
他和葡萄當然是沒事的。他又不瘋,去和一個鄉下女人有什麼事。
他想總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個大故事。也許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來歲。這故事他不寫也會有人寫。就是只寫到她三十四歲,也夠大了。這麼好的三十四歲,誰來了結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睡覺,悄悄走過院子,摸黑爬上台階,賊似的拉開門栓,跑到四清工作隊長家,讓他趕快領人來包圍這個讓他舒適、安全的小院子,捉走他喜愛的葡萄和地窖裡的逃犯?
他不行。幹不了這事。
樸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幹不了這事。從他一進這院子,你來我去的幾句碎話幾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誰了。再就是從他的書,他的身世裡,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誰。他是那種掂著人家性命不輕易撒手的人。
他抽了一夜煙,雞叫時打好行李。就是對葡萄的秘密裝聾作啞,他也得搬到別處住去。他被迫做了知情者,他不能再被迫做個合謀。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話不好說,一院子關著一男一女,還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個人半夜捲了鋪蓋,那不是叫另一個打出門去的?
他聽見葡萄起身了,去院子裡放雞,又舀了水去廚房燒。他每天都有熱水洗臉,還有一缸子熱茶。他看看表,五點半,他拎著行李捲走到院裡。
葡萄從廚房出來,馬上就樂了。她指著他的行李卷說:「你這鋪蓋卷拎不到門口,就得散。」
他看看,她說得沒錯。
「擱下。」
他擱下了。
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樣鬆軟的被包,回到他屋裡,抽下繩子,重新把裡面髒的、乾淨的衣服疊好,齊齊地碼在被子裡,再把被子疊成緊緊的四方塊。她跳到床上,一隻膝蓋壓在被子上,兩手扯繩子。他左伸一下手、右伸一下手,都伸錯了時候、伸錯了地方,不幫忙反而礙事。
「給你做了點兒干魚。你拿上吧。」
他跟她去了廚房。
「俺們這兒的人吃不懂魚。我也才學會吃。吃慣了不賴。聽說養人哩。」她一邊說一邊從鍋裡拿出煎得焦黃的鹹魚,上面撒了干辣椒末兒。」
「這麼多?」
「你在人家家裡吃派飯,沒趕上派到我家哩。給你帶上,吃唄。」她看他一眼,「昨天晚上給你做下的。」
他看著她。她的話他是這樣聽的:昨天就知道你會走的。和你說了那事,你還不嚇跑?
「好吃這魚,再給你多做。」她眼睛說:你走也沒用,你已經知情了。
「別做了。」他眼睛說:我膽小,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
她找了張舊報紙,把魚包起來。一會兒油就透過來了。她說:「為啥不做?只要你好吃它。」
「我好吃它。」
兩人都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一個說:不知為啥,我就是信賴你;另一個答:被你信賴上了,我還有什麼辦法?
一時間他覺著把她孤單單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麼過的。饑荒、運動、寡婦避不了的是非。她還水靈靈地活著。他母親把他丟在老鄉家是偷偷丟的,餵了他最後一次奶,留了幾塊光洋,趁他睡著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個老鄉的大門廊裡。母親想,這個老鄉該有足夠的米湯來喂大她的兒子。那個富有的老鄉真是有足夠的糧,把他喂到十四歲。母親和父親的部隊找回他,把他帶走了。他聽說那個養他的老鄉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個村最窮的一戶老鄉。然後他長成一個小伙子,穿上軍裝,去分富老鄉的地給窮老鄉。他的書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體裡去。
樸同志告訴四清工作隊長,會議他參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隊的人一點也不懷疑樸同志,因為大伙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飯和洗臉水用籃子挎下地窖時,樸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轎車」——那台獎來的手扶拖拉機去了火車站。樸同志一頭蓬得老大的濃黑頭髮給風吹成了個大背頭,成了他一生中最規整的髮型。他已經把葡萄想成了他的書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機會把這部小說寫出來。他老了之後,說話也不莽撞動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覺得寫葡萄的故事是妄為,時機太不成熟。
老了的樸同志常常想再去遙遠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臉蛋都老了眼睛還是不是只有六七歲。可他總是沒去。老了的人對許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時樸同志一頭壓不平展梳不馴服的黑髮也平展了,因為差不多只有貼在頭頂的一薄層了。他覺得葡萄這個故事一定要等時機成熟才能寫。包括他對葡萄,也老是認識得不成熟。已經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實已熟過了頭:學校裡的孩子誰還願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們一聽說「文革」就說:哎呀早聽了一百遍了!他們聽一百遍都沒聽懂,所以不懂也罷了。
不過樸同志還是把寫葡萄的故事當成他一生最壯大一個事。想到這些,他也難免想想他和葡萄有過的機遇,有些不成氣候,有些錯過了。他到老才不羞於承認自己就是喜愛這一個鄉下女人。他想到自己從四清工作隊跑回城之後,壓了半年的驚,寫出一本關於農民過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說來。那裡頭全是折子故事。有一個折子就是寫葡萄的,寫她是個養豬模範,潑辣能幹,一心為公社。他連一本書都沒留在自己書架上,太丟醜了。不過那本書給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錢,還給了他一個漂亮年輕的妻子。
那時的老樸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惟一一家用冷氣、暖。夏天家裡冷氣一開,就成了俱樂部,來聊天、下棋、喝茶的人從早到晚熱鬧在客廳裡。一個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帶兒子來做暑假作業。那時他是人王,隨便把客廳裡的人差成店小二;去,買兩包煙,去,弄幾瓶啤酒,冰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