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35章
    五合不會知道這個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頭砸在他肉上、骨頭上,發出悶響、脆響、砸在骨頭上的聲音讓他覺著整個身子是個空殼兒。他看著自己的鮮血發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們之間。那滾燙的山洪從他自己頭臉上衝下,把侏儒們一模一樣的扁臉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做挺的男孩是誰,打哪兒來的,也不知年年收罷麥葡萄就上到這山上來,來看這男孩,照例擱下藥片、藥水;治頭痛腦熱的,治瀉肚上火的。她還按男孩長大的尺寸每年給他做一套衣服一雙鞋。五合聽見一個蚊子似的聲音說:「別打呀,我還有七十老母……」他發現自己是這只求饒的蚊子。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長的腿們踢他踢得狠著呢。他來不及想自己會不會喪命在這幾百短腿怪手裡,熱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後一點兒天光淹沒了。他不會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麼相處十來年了。她和他沒說過話,就互相看兩眼。他在廟邊上跑著掏鳥窩,抓蟈蟈、吹口琴時,會突然站住,一動不動,臉對著那片雜亂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時還會朝林子走幾步,就是不走進去。挺明白林子裡有雙眼睛和太陽光一樣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嚥氣了。他已經不是個人,是個人形肉餅。最後的知覺裡,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挖個坑埋埋吧。他那一灘血肉人渣兒給人七手八腳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給搬起來。鎬頭在他旁邊刨,刨一下他的渣兒就更散開一些。五合那個享過艷福的東西在刨地的震動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著。那個男孩臉上露出噁心的神色。從五六個省、市集合到這裡的侏儒們種自己開的地,吃自己打的糧,看自己唱的戲。人們嫌棄他們,他們也瞧不上人們。因此他們沒有人餓死。叫挺的男孩管他們叫「爹」、「媽」、「大爺」、「叔」、「嬸」。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學生,年年都把獎狀帶到這裡,擱在廟門口。他們全進廟去的時候,有個女人會來細細看那獎狀。上一年,獎狀裡包了張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愣愣地瞪著眼。那雙眼很英氣,被人說成「眼睛看著老厲害」。

    五合稀爛的肉體還沒死透,滾進大坑時肉還最後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長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著他這堆血肉渣子滾上了第一層黃土,就像廟會上賣的甜點心滾了一層豆面、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進孫家百貨店時,孫二大手裡的鍘刀是仁義的。他還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時,葡萄並不恨他。葡萄像是可憐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膽大妄為,敢讓一個斃了的人復活,讓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從這世上沒了。他知道的那點事也沒了。

    誰也不覺得缺了他。

    這個人站在史春喜身後,亂糟糟一個頭,皺巴巴一條圍巾,灰濛濛一雙皮鞋。臉是整齊的,眉眼一筆一畫,清楚得像印上去的。三十來歲?恐怕不到?

    史書記介紹他是省裡派來的四清工作隊同志,是個作家,寫過有名的書和電影。葡萄把他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看過了。春喜對葡萄說,樸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裡住,飯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數王葡萄家乾淨整齊,才安排他住這兒。

    葡萄轉身往屋裡走。史書記在她身後叫:「王葡萄,你聽明白沒有?」

    葡萄說:「不支床老扛著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說:「我話沒說完呢!」

    「說。」葡萄在窯洞裡應著。

    那個叫樸同志的男人趕緊進了窯洞,幫葡萄一塊兒把兩摞土坯摞齊,再把那塊靠著牆的門板扶下來,搭在土坯上。他不會幹活兒,葡萄搬土坯,他就上來和她搶,弄的四隻手四隻腳亂打架。葡萄扛門板,他搭的那隻手也吃不上力,虛紮著架式,不過心是好心,眼睛擔驚受怕地看著葡萄彎腰、起身、繃腿、挪腳、咬嘴唇。見他擔驚受怕,葡萄斜在門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來。「怕啥呢?我連你一塊兒都搬得起。」她笑著說,一邊緩緩跪下一條腿,把床板卸下,擱在土坯上。

    史書記進來了。窯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進來光亮。窗上糊的紙黃了,紅色窗花還紅著。葡萄愛拾掇家,地上的磚掃得泛青光,牆上漆了一圈綠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舊報紙舊畫報糊的牆和拱頂。

    史書記跟葡萄講著好好照顧樸同志之類沒用的話,樸同志也跟葡萄講著以後要添許多麻煩之類沒用的話。葡萄說麻煩也沒辦法呀。她笑嘻嘻的,兩個男人愣住,不知她要俏皮還是發牢騷。

    「麻煩工作隊要住,不麻煩工作隊也要住。」她說著,就拿起樸同志網兜裡的花臉盆,對著光看來看去。

    史書記說:「她這人直,樸同志別往心裡去。」

    「工作隊這回要改啥呀?」葡萄問道,「上回是『土改』,這回是啥改?」

    樸同志說:「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農、……他扳下倆手指,扳不下去了,張口結舌地想著。

    史書記馬上接下去:「還有壞分子、右派。」

    葡萄說:「和上回一樣。」

    樸同志懵懂了,問她哪回。

    葡萄:「上回也打地主、富農。我當這回是啥新工作隊呢,和上回一樣。」

    她已拿著盆走到院裡,從缸裡舀了兩瓢井水。樸同志直說:「我來,我來」,還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進水裡,胡搓亂擰,水淋淋地就擦到臉上。葡萄覺著他連搓洗毛巾也不會。洗衣服咋辦?真愁人。她看他兩隻馬虎手又在盆裡瞎攪,愁愁地笑起來。

    史書記說:「王葡萄,你這覺悟可成問題。」

    葡萄想,連「覺悟」這詞兒都和上回一樣。

    「工作隊吃恁大辛苦,這麼大名作家上咱這兒蹲點,就為了提高你這樣人的覺悟。」史書記伸著一個手指頭敲木魚似的點著葡萄。

    「覺悟覺悟,給記工分嗎?」葡萄說。

    樸同志一聽,哈哈大笑。他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個魯莽漢子,一點兒不酸。葡萄和他對上一眼。樸同志嘴張在那裡,笑容干在臉上。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渾頑未開,不諳世事。是膽大妄為的一雙眼。眼睛又厲害又溫柔,卻是不知有恨的。這雙眼最多六歲,對人間事似懂非懂,但對事事都有好有惡。怎麼會有這樣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擰了沒擰乾的毛巾接過來,肩膀擠他到一邊去,自己把毛巾搓了二下,脆利地擰乾、抖開,交到樸同志手裡,端起臉盆走到院子那頭,把水倒進一個木桶。樸同志看她的一個個動作,覺著她身手漂亮,天生就會幹活。

    第二天他發現葡萄從紅薯窖上來,挎一籃子花生。她說:「炒花生給你吃。」又過幾天,他夜裡躺在床上,聽她出屋。不知為什麼,他起身扒在窗上看。他見她又下紅薯窖了,上來下去手裡都挎著籃子。

    樸同志有天晚上開會回來,她給他開大門。那天他忘了帶手電,步子滑了一下,從台階上摔下去。她給他敷藥時他說要在門上裝個燈就好了。

    「裝啥燈?反正你們又待不長。」

    「誰說我們待不長?」

    「我說。」

    「你為什麼說我們待不長?」他有點和孩子胡逗的樣子,看著她笑。

    「誰都待不長」。她想說給她聽過去十四軍來了,駐下了,後來又走了。八路軍來了,也走了。土改隊住了一年,還是個走。過去這兒來過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裡學生,日本鬼子、美國鬼子,誰待長了?你來了說他投敵,他來了說你漢奸,又是抗日貨、又是日貨大減價,末了,剩下的還是這個村,這些人,還做這些事:種地、趕集、逛會。有錢包扁食,沒錢吃紅薯。不過她沒說。葡萄覺得自己現在心眼多了,不願意把話給人說透,說透別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們這回可是要長待。」樸同志說。

    「待不長。」葡萄說,用舊布條把他腿包上。「你們不喜歡俺們這兒。俺們也不喜歡你們住長。」

    「你不歡迎我住這兒?」樸同志還逗她。

    「你們來,問過我們歡迎不歡迎了嗎?」她眨著眼。她是特別耐逗的人,不動聲色已經把對方逗了。

    樸同志當晚就把葡萄作為人物速寫記在本子上了。樸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員一塊兒鋤麥,鋤幾下社員就把他們十幾個工作隊員勸到一邊去,叫他們讀報唱歌睡覺發呆,反正不願看他們硬著腰板、直著胳膊腿鋤地,看的人比干的人還受症。樸同志把本子帶到地頭上去寫,跟鋤地的人打聽這家老漢那家閨女,把葡萄的底細全問了出來。連她十四歲那年守寡也打聽得仔仔細細。他心裡沒法給葡萄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個什麼類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說說話,可工作隊忙死人,到深夜才開完會才回家。

    三個月之後,全公社開大會,幾千人到了史屯小學校的操場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爛葦席,有的就坐在黃土地上。葡萄坐著自己的鞋,一針接一針地納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頭,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樑、前胸,這不和十多年前一樣?連人坐的東西都一樣,還是鞋,爛席、黃土地。不一樣的是台上的毛筆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來。

    鬥爭的人是劉樹根的媳婦。斗的是給十四軍一個連長做姘頭。劉樹根媳婦暗藏了很多年,拉攏腐蝕了劉樹根和生產隊、大隊許多男人。

    葡萄扯著手裡的麻線,眼睛一下也不往劉樹根媳婦身上掃。劉樹根媳婦有啥看頭?回回趕集都看。她眼睛盯在樸同志身上,樸同志的衣裳扣錯了一個扣子,下擺一長一短。她聽樸同志告訴她,他是個孤兒,也不是中國人。他的父母從外國到中國來抗日時把他養在中國老鄉家的。後來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樸同志做啥事都亂七八糟,胡亂湊合,就是沒有媽做給他看。她的挺長大了會不會擰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淚流出來了。樸同志隔在眼淚那一邊眉眼也不清楚了。

    樸同志沒發言,就站在一邊看工作隊其他人發言,又看史書記和社員代表發言。現在台上佝腰縮頭站的不止一個劉樹根媳婦了,還有賀鎮一個老師,是右派,還是「漏劃」。另外就是幾個過去挨過鬥爭的地主、富農。他們已經多少次見這麼大的場面,所以台下看他們,他們也看台下。因為他們知道下了台他們和台下的人又是互相問「吃罷了?」「正做著呢。」

    最後上台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後話太多,給他掛了壞分子的名號。

    樸同志的眼睛東看西看,漫不經心。他突然看見坐在台下不遠處的葡萄。葡萄在流淚。他用眼睛問了她:「哭什麼?」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後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樸同志盯著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滾著藍底白花的邊。葡萄的衣服再舊都合體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臉紅了,心裡罵自己:你小子想哪兒去了?!

    會開完了,幾千人在操場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黃土。這地方的黃土好啊,又細又軟,天都遮黃了。所有的女工作隊員都掏出粉紅、粉黃、淡綠、淡藍的小手絹摀住鼻子、嘴,只有樸同志傻愣愣地看著半天高的好黃土,他從來沒見過這樣遮天蔽日的黃土;黃土也像黃水一樣長大潮,把人淹在裡頭。

    等他低下頭,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著她的眼,還是用眼睛問她:你剛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裡的問話。她說:「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訴你真心話嗎?

    她還想說什麼,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話,跟她往回走。走到地邊,人群稀了。她轉過身,把他扣錯的紐扣解開,發現原來少了一顆扣子。

    「脫下。」

    樸同志想,有叫不熟識的男人「脫下」的嗎?

    「脫呀!我找個扣兒給你釘上。」

    他裡面是個爛背心,一邊背帶斷了,露出半個胸脯。他趕緊把那根背帶手提著。他笑著說:「你釘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倆扣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讓樹枝掛,讓釘子扯。」

    她說:「咋和我那挺一樣呢?」

    「挺是誰?」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點兒都不吃驚,把真情吐露給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沒見他呀。」樸同志倒是大吃一驚,半天才搭上話來。他聽說葡萄一直守寡,一個人過了二十年。

    「你咋會見著他。他在陝西呢。說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聽,心急得油煎一樣哩。她說:「誰也沒見過他,他爹也沒見過他。這村裡的人誰都不知我有個挺。」

    樸同志明白了。他感到這事很淒涼又美。一個年輕寡婦守著一段秘密兒女情,就一個人過了。他不打聽孩子的父親是誰,他不是那種俗人。

    「你見得著他嗎?」

    「嗯。俺們見面不說話。」

    樸同志一手拎著肩上的斷背心帶子,沉浸在這叫葡萄的鄉下女人的故事裡。他看一眼她的側面,那是個完美的側影。樸同志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緊繃繃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緊繃繃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裡啥都明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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