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葡萄在春喜的軍衣口袋裡發現一塊女人用的方頭巾,桃紅和黑格的,裡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幾個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嗎?我天天去林子裡等你,等了一個月了。信還有個老老實實的落款,葡萄抱著圍巾和信笑了:這貨,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樣,動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歡上春喜,她就不會把他的信和軍衣收起來,防備著哪一天,她用得上它們。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歡春喜哪一點。
麥收揚場的時候,春喜見了葡萄,她頭上扎的正是那條桃紅色頭巾。他抓起一個大鐵掀,一邊笑呵呵地叫著「大爺」「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兩人能說上悄悄話了,他問她要他那件軍衣。
葡萄大聲說:「啥軍衣?」
春喜趕緊把麥子一揚,走開了。再瞅個機會過來,他說:「把衣裳還給我。」
葡萄:「你衣裳借給我了?」
他見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過不去,又走開了。
這是三年來葡萄頭一次吃上白麵饃。她把饃從籠裡拿出來,拌了一盤醃香椿。她給了花狗兩個饃一盆湯,挎著籃子把飯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饃來啦!」
她這天忘了閂門,一個人伸頭進來,正聽見葡萄剛叫的那句話。花狗餓了這些年,頭一回吃饃,連生人來它也顧不得叫了。
這人是史五合,村裡人都不敢理他,都說他媳婦餓死後讓他吃了一條大腿。誰也沒親眼見到他媳婦的屍首,是一群孩子們傳的故事。孩子們天不明出去拾糞,正見一群野狗把一個屍首從新墳裡刨出來。孩子們打跑野狗,見那屍首只有一條腿。他們用糞叉子把屍首的上半身扒拉出來,認出是史五合的媳婦,頭天餓死的。之後村裡人就都躲開史五合了,說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樣樣,都冒血光。
五合在門口聽了葡萄叫的一聲「爹」,心裡納悶,本來想偷點什麼,也忘了偷,邊走邊想,王葡萄哪裡來了個爹呢?
這事一直讓史五合操著心。過了幾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這事得解決解決。他在一個晚上悄悄跑來拍葡萄家的門。葡萄開門便問:「麥吃完了?」
「不叫我進去坐會兒?」五合的臉比花狗還巴結。
「有屁就在這兒放。」葡萄說,嘴角挑起兩撇厲害的微笑。
「咱還是師徒關係呢……」
「誰和你『咱』呢?」
「我有話和你說。不能叫人聽見的話。」
「和你說『不能叫人聽見的話』?」她咯咯咯地樂起來,不一會兒就扯住袖頭擦樂出的眼淚。
五合看著這個女人笑起來露出的兩排又白又結實的牙,個個都在月色裡閃動。要能貼在她又乾淨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說說話兒?」五合傷心地一閃紅紅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聲我也找個是模樣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們落個腐化名聲,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個漢子,臥倒是條豹子。和你,值嗎?」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點點往她身邊擠,等他擠上來了,突然抽身,手背摑在他下巴上,下巴險些摑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點著葡萄,成了戲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來一下!……」
葡萄說:「回頭還得浪費肥皂洗手!」
「再來一下!我看你敢!你再來一下,我啥也不說了,咱直接找民兵連長去。」
「找唄。」
「他們天天忙著抓搗亂破壞的地主、富農,漏網反革命。」
「抓唄。」
「你別以為你把他藏得多嚴實。」
五合說這話是想詐詐看。他紅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臉上的每一點兒變動。葡萄的臉一點變動也沒有。他心裡一涼,想訛點什麼的計劃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問。
五合頭皮一硬,嘴皮一硬,說:「那天我可看見了。你以為我沒看見?」他想,詐都詐都這兒了,接著往下詐吧。
「看見啥了?」
「你說看見啥了?看見他了唄。你給他蒸了新麵饃。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馬上就能叫巡邏的民兵過來。」
麥子收成好,民兵們夜夜巡邏保衛還沒收的麥子。這時就聽見兩個民兵在不遠處聊著笑話,從地邊往這兒走。
「不給人,給糧也行。」五合說著,活動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剛分的麥呢?」葡萄問。
「俺家借的糧多,還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著,她把門一閂,進去提了十來斤白面,又打開了門縫,把一袋面扔出去。她聽五合在門外說「多謝了!」她想,那一點面夠這貨吃幾頓?吃完又該來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面也吃完時,她只能把餵了五個月的豬賣了,換了些高粱米。榆樹又掛榆錢時,她吃盡地上、水裡、樹上長的所有東西,把糧省下給二大和五合。她已經習慣吃魚剔刺了。腥臭的魚肚雜她也吃順了嘴。這時,餵了一冬的羊開始產奶。葡萄走到哪裡人們都嚇壞了,說這個女人吃了什麼了?怎麼水豆腐一樣嫩,粉皮一樣光呢?光吃魚,喝羊奶的葡萄遠遠地看,只有十七八歲。
眼看麥子又要收了。到處都貼著紅綠標語。葡萄想,又是什麼新詞出來了。新詞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豬場。村裡的人又開始鬧社火。梆子劇團來了一個又一個。一天戲台下有喊:那不是劉樹根嗎?劉樹根不見了幾年,回來成了團圓臉,老婆也掛起雙下巴。兩人剛下火車,還沒歸置家就看戲來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後,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們燒了林子,墾出地,種了一季紅薯。那年的紅薯結瘋了,吃了一冬都沒吃完。第二年他們種了甜菜、大麥、高粱。又正碰上廠家大量收購甜菜。第三年他們碰見一個史屯公社的鄉親,說公社用劉樹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寫了大標語,都是支持黨的新政策的口號,那些標語在飛機上都能看得見,正好這天有個中央領導和省裡領導乘一架直升飛機參觀「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領導說:「那是哪個公社?」
省裡領導馬上派人傳達這句話。傳達時這句話就成「那是哪個公社?搞得不錯嘛!」
傳到縣裡時,升任縣委書記的英雄寡婦蔡琥珀再往下傳,就成了:「那個公社搞得很那好嘛!」
這樣史春喜就被叫到了省裡,參加了一次經驗介紹會。他講著自己公社怎樣戰勝三年自然災害,走出大饑荒時,忽然想到,他能有這份榮幸,得記劉樹根一功。沒有那些油漆,他們不會刷那麼大的標語,也不會被飛機上的首長們注意到。那些油漆把整個史屯街上的門面房油了一新,各級領導們看到一色的白門窗綠門窗,精神振奮,忘了這是個剛剛從飢餓中活過來的村莊。當時看劉樹根找到的油漆毫無價值,長遠的價值卻不可估量。社會主義革命更是精神上的,靈魂上的,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東西具有靈魂的價值。史春喜把這些話在公社幹部會上講了。這些話被傳出去,傳到了山西的劉樹根耳朵裡。
吃晚飯時,葡萄把劉樹根回來的事告訴了二大。她的意思二大聽懂了。她其實是說:那時劉樹根給捶爛,也就捶爛了。他躲了事,也就啥事都沒了。事都會變,人不會變。把人活下了,還能有啥事哩?
二大看她香噴噴地喝著魚湯,心想,這閨女,好活著呢,給口水就能活。
二大說:「別老去偷青麥。吃了多可惜!」
葡萄說:叫別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來。村裡常有偷莊稼挨民兵揍的。葡萄偷的手藝好,地頭蹲下尿一泡尿,身上都能裝滿青麥穗。她做的青麥饃、青麥湯也不脹肚。用鈍磨多推推,多摻些蘿蔔糊、鍋盔菜,口味也不賴。做鹹湯時,葡萄用魚湯攪面,多放些蔥姜,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
二大說:「往年沒人偷莊稼。」
葡萄說:「往年不是公家的莊稼。」
二大說:「誰的莊稼也不該偷。」
葡萄說:「不叫抓著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來說,「爹,今天晚上上頭可涼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裡。有飛機飛過,兩人都停下抽煙、打麻線,抬頭看那小燈一閃一閃從星星裡穿過去。葡萄告訴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機場,離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見少勇坐的飛機飛過去了。少勇當醫療隊長到黃泛區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開會就坐飛機去的。去西安之前他來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見一架往西飛的飛機。每回她說少勇的事,二大都像聽不見。
第二天五合到豬場來找葡萄。他說他見到一個鬼。是給斃了十多年的孫二大的鬼。「我晚上搬了個梯子,扒你牆頭看的。」
葡萄說:「你想要啥?」
五合說:「糧我不缺。有青麥偷哩。」
葡萄手裡掂個攪豬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像硬給捺回去的拳頭。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說他是不是個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見了?」
「我得讓史書記、民兵連長,帶著民兵去看看,他是個鬼還是個人。」
葡萄手裡掂的木棒抽搐得狠著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馬上就要躥起來了。她把木棒往鍋裡一插,開始攪正開鍋的豬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進懷裡。
她看著這個一無用場、不長出息的男人花白的頭在她懷裡拱來拱去,像拱到奶的豬崽似的馬上安靜了。她看著她自己的衣服給那可憐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麼呢?把紐襻都拽脫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著嘟嘟作響的鍋,看著那只沒幹過一件排場事的瘦手上來了,掰開了她。是不是強姦?她給他拖到撒著糠米兒、麩皮、黃豆渣兒的地上。花白髮的腦袋已軟下來,軟在她頸窩裡,一股汗氣讓她張大嘴呼氣。這是個活著沒啥用的東西。他媳婦死都死不囫圇。
他自己虧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氣還沒喘妥就告訴她,他每天得來找她一回。
她說:「找唄。就別上這兒來。」
「那上哪兒?」
「這兒多髒。」
「你還挑乾淨呢?」
「乾乾淨淨的,美著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裡洗洗?」
「別糟蹋一坡池的水吧。牛們還飲呢。你下回來,我帶你上一個地方。」
史五合五十歲來了這場艷福,高興得連吃新麥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帶她去風流,天天打水又沖又洗又刮臉。到了這天,葡萄領他往河上遊走,叫他別跟近。他遠遠跟著,口哨吹著「秦香蓮」的段子,多高的調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個小廟邊上。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矮的廟,不像是荒廟,窗玻璃擦得晶亮,還有焚香的煙冒起來。他見葡萄只穿件沒袖沒領的小衫子。那是塊舊洋緞,緞面的光彩在陽光下還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閃出來了。
她回頭衝他一笑。他剛上去摟她,她突然翻臉,尖叫著「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惱壞了。手一用力,那緞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像條大肉蟲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驚天動地。不一會兒他覺出什麼動靜,扭臉一看,小廟裡出來了一大群侏儒,愣在那裡。突然從門裡衝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撲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們這才抄起棒子、石頭,舉著銅香爐朝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