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正要舀豬食,少勇的手從她身後過來,拿過破木瓢,替她舀起來。她見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繃,太陽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裡又是一陣心疼:這貨不咋會幹活兒,到底十幾歲出門做書生去了。也不知平時誰給他洗衣洗被單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還沒死心——假如孩子長得像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給救活過來了。假如孩子長得像史冬喜那麼醜,有倆大招風耳一個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誰?」她說。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擱哪兒了?」
「擱糞池裡了。生下來就死了,不擱糞池擱哪兒?」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誰說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糞池裡漚成糞,長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饃的一小籃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著她。世上怎麼有這麼毒這麼惡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來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點浪笑,讓你不相信她對你就只有個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腳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馴順起來。把她剛擱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馬上明白她是怎麼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過後兩人全悶聲不響。又過一會兒,外頭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給誰了?」
「你別問了。」
「像我不像?」
「問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來。
這時狗又叫起來。叫叫變成了哼哼,撒嬌一樣。
葡萄馬上穿衣服,攏頭髮。她知道花狗聽出了冬喜的腳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進到院子裡。手上打個手電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長了,春喜跟在後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沒?」他把電筒晃晃,看見葡萄他笑笑:「吃了沒?」
「還沒呢。」
「開會,一塊兒去吧。」
「又開會?飯還沒做呢。」
「我幫你拉風箱。」春喜說。
冬喜彎腰抱柴火,直起身全身一激靈。葡萄屋裡走出個人來。
「冬喜來了?」孫少勇在黑暗裡說。
「是銅腦哥?」
「啊。」
「啥時回來的?好長時間沒見了。」
「我不是常回來嗎?聽說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說謝謝。」
「一個互助組嘛。葡萄也挺照顧我們,給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塊兒住哩?該不是你當民兵的嫌棄地主惡霸家的童養媳吧?」
「銅腦哥,我咋不明白你說啥呢?」
「這還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經娶,別偷偷摸摸,大晚上打電筒往這兒竄。不想正經辦事,就離她遠點。」
「銅腦哥,你是共產黨幹部……」
「可不是?老幹部了。所以有資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婦,沒錯,不過共產黨講自由婚姻,自由戀愛,沒說不讓娶弟弟的寡婦,你孬孫動她什麼念頭,揩兩把油什麼的,你就記著,城裡公安局長常找我看病。」
「銅腦你把話說明白!好賴我叫你一聲哥,你說的這是啥話?」
「我說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廚房聽外面吵架,放下風箱把子跑出來說:「銅腦哥,我哥有媳婦了,過年就娶。」
這話沒讓少勇止怒,他更壓不住了。他說:「好哇,這兒揩著油,那兒娶著親。那你和葡萄算怎麼回事?」
「我操你媽銅腦!我和葡萄有一點兒事我明天就讓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說!」冬喜又叫又罵,把手電筒的光劃拉得滿地滿天,劃到人臉上,人臉就是煞白一團。然後他的手電停在自己面前,說:「我要對葡萄有半點壞心,我娶的媳婦生不下娃子!」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兩歲,從小丑得出名,也老實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麼事?葡萄不過是急了,一順手拉他過來墊背。那個孩子一準是他孫少勇的,為了個什麼原因她翻臉不認人,死活不承認,他看不透。這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孫少勇不用急著回城裡去,他想住下來,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麼苦衷。他跟著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會場在孫家的百貨店,現在改成史屯鎮的「文化教育活動室」,牆上掛著毛主席、朱總司令的大畫像,還掛著志願軍和平鴿的年畫。人們一見孫少勇,都上來遞煙給他抽,他嘻哈著退讓了。
史修陽念戲文似的抑揚頓挫地、搖頭擺腦地朗讀了兩段報紙文章,然後蔡琥珀催大家發言。誰也沒言可發,史修陽又念了兩段報紙。蔡琥珀說起了朝鮮前線的喜訊,又說起美蔣竄反大陸的敵情。最後她說:「咱史屯也有敵情哩。」
有人問她啥敵情。
蔡琥珀說:「有個富農鬧著要摘帽子。他親戚從陝西來,說那邊有六十畝地才定了個富農,咱這兒三十五畝地就把他定成富農了。他老委屈呀。」
少勇坐在葡萄旁邊,看她兩手忙個不停,錐子放下拿針,針在頭髮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錐子掉到地下,她剛彎下腰,他已經替她拾起來。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銅腦!叫你哩!……」冬喜說。
少勇抬起頭,見一屋子煙瘴裡浮著的臉全朝著他。他從容地把錐子擱到葡萄膝蓋上,笑嘻嘻地問:「咋著?」
蔡琥珀兩隻眼睛尾巴上聚起兩撮皺紋,笑著說:「歡迎老地下黨員孫少勇回來給咱作報告!」
少勇說:「我回來是辦私事的。可不是來作報告的。」他一說這話,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線了。他心裡惡狠狠地一笑:我讓你葡萄不承認我!
幾個他小時的朋友笑也壞起來,問:「辦啥私事?」
「私事能讓你們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對葡萄的側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倆不乾不淨。現在孫少勇不讓大家費事了,乾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說:「回來一趟,還是給咱們說說話吧。你在城裡學習多,文化高,給咱說說敵情。現在謠言可多,說分了地主富農地產浮財的,等美蔣打回來全得殺頭。還說咱這裡頭就有美蔣特務,誰積極搞互助組,特務給他家鍋裡下毒!你說美蔣真能打回來?」
孫少勇大聲說:「這不就是謠言?!美蔣能竄反回來,他們當時就不會被咱打跑。」
人們吆喝一場:「回來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錐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聽大家的吆喝,心想他們說「打」字和孫少勇一個樣,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這「打」字不是說出來的,是炸出來的。想著,葡萄就把麻線扯得呼啦呼啦響,揚起嗓門說:「咱啥時候打井呢?」
大家都愣住了,看著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馬尿呀?」她說。手不停地又錐又扎。
「不打死美蔣,你打一百口井也沒用,他們給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邊,開導她說。
「誰給咱下毒?」
「美蔣特務!」
「美蔣特務是誰?」
「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還不愛開會,你這覺悟從來沒提高過!」蔡琥珀說。「大家發發言!」
葡萄心裡說:誰說我不愛開會,不開會我哪兒來的工夫納鞋底?
從此孫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車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頭接耳,說銅腦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說那是舊腦筋,現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樣逼,葡萄就是那句話:孩子生下來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來,見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裡。他找到院子裡,見她從紅薯窖裡出來,手上挎個籃子。問她大半夜下紅薯窖幹啥,她說聽見耗子下窖了,她攆下去打。
下頭一場雪,少勇披著一身雪還是來了。葡萄剛剛開會回來,見了他說:「下著雪你還來?」
他不說話,在窯洞裡縮坐著。
「來了就給我這張臉看呀?」她上去摸了摸他的頭髮,又摸了摸他的臉。
「別摸我。」他說。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還是把手擱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動起來。
「是個團委幹部。沒結過婚。人可好。長得也不賴。這個星期五晚上,她請我看電影。我去了。」
「去唄。」
「城裡人一男一女看電影,就是都有那個意思了。」
「電影好看不?」
「好看。」
他拉過她的手,蒙在眼睛上。葡萄的手一會兒全濕了。她想,當這麼多年的共產黨,還是一肚子柔腸子哩。
孫少勇走的時候和葡萄說,他不久要和女團委幹部結婚了。他說:「這不怪我,葡萄。」
他說這話時,兩人站在院子裡。一夜的雪下得窯院成了個雪白的方坑,一聲鳥叫都沒有,什麼聲音都讓雪捂在下頭了。四面八方又乾淨又安靜。
這年家家都沒多少存糧。養豬的人家看看豬全餓瘦了,不到過年就殺了。葡萄養的兩頭豬倒是天天上膘。孫懷清常在夜深人靜時上到紅薯窖上面,站在豬圈欄外看一會兒,對葡萄說:「把秋天攢的蜀黍棒子剁剁。」葡萄按他法子把蜀黍芯兒剁剁,又放在磨上推,推成碎碴上籮去籮。天天夜裡,葡萄忙到下半夜,把磨成粉的蜀黍芯子煮給豬吃。臘月初八,葡萄把兩頭豬趕到史屯街上的收購站去賣,一過磅,兩頭豬都一百八九十斤。
賣了豬,葡萄買了些肉和面,又在自己家醃菜罈子裡掏了些酸紅薯葉,一塊兒剁了,包了扁食,給二大端到窖下。
二大咬了一口扁食,說:「還是鐵腦媽在的時候,吃過恁好的扁食。擱了有二錢香油。肉也肥。酸菜醃得正好。」
葡萄說:「爹,賣豬的錢夠把這窖子修成個大屋,還能把咱的圍牆再砌高些。」
「咱家水磨那兒,還有個磚窯。封了不少年了,還是你爺在的時候燒過。咱這兒土好,就是柴太貴。」
「我能打著柴。」
「老費氣。」
「那費啥氣?冬天閒著也是閒著。」
「嗯。柴打夠了,我告訴你咋燒窯。」
葡萄帶著春喜每天走十多里地,到河上游的坡上打柴。過陰曆小年之前,頭一窯磚燒出來了。春喜和葡萄兩人用小車推了幾天,把磚推下來。到了二月份,葡萄和春喜把兩家的窯洞、窯院都箍上磚,墊了地,還賣出一些去。這是史屯人睡懶睡,打牌,唱曲子,串門兒的時間,葡萄和春喜一天干十幾個時辰的活,人都掉了份量也老了一成。
葡萄又買了三個豬娃來喂。冬喜和春喜把自家買的豬娃也趕到葡萄的院裡,讓她幫著喂。地剛返青,豬草還打不著。孫二大說:「把去年留的蜀黍皮泡泡。」
照著二大的意思,葡萄把蜀黍皮、蜀黍穗子泡了六七天,泡得一院子酸臭。用手攪攪,蜀黍皮和穗子都泡膿了,撈起上面的筋,下面一層稠糊的漿漿,瓢一舀起黏。葡萄這才明白二大為什麼不讓她用蜀黍芯兒蜀黍皮兒燒火,去年秋天她留下自家的蜀黍芯蜀黍皮,又到外面拾回不少,這時全肥到豬身上去了。
收麥前一個晚上,春喜來看他家的豬。冬喜娶了媳婦,又升了民兵連長,葡萄幾乎照不上他的面。天天跟葡萄幫襯的,就是憨巴巴的春喜。
春喜蹲在豬欄前頭,兩隻手攏在破棉襖袖子裡。襖袖頭上油光閃亮,有粥嘎巴,鼻涕,老垢。他早就過了拖鼻涕的年紀,但看什麼東西專心的時候還是過一會兒一吸鼻子。他長得隨母親,小眼小嘴很秀氣,身材倒像頭幼年騾子,體格沒到架子先長出去了。就是往地下一蹲,也是老大一個人架子。
「看,看能把它看上膘?」葡萄笑他。春喜耐得住天天來蹲在那兒看豬,一看看一兩個鐘點兒。天長了,他蹲到天黑才走。這兩天,天黑了他還在那裡看。
「明天要割麥,還不早歇著去。」葡萄說。
「我媽和我嫂子老吵。一聽她倆吵我可竄了。」
又過一會兒,葡萄已經把送飯的籃子挎到紅薯窖子下頭去了,春喜還在那兒蹲著。葡萄跟二大說:「可不敢吱聲,不敢上來,春喜在哩。」
葡萄上到窖子上,對春喜說:「你還不回去?我可瞌睡壞了。」
「你睡你的。」
「那誰給我上門呢?」
「我給你看門。」
「也中。天不冷,你睡就在院裡睡吧。」葡萄從磨棚裡拿出幾個葦席口袋,鋪了鋪。她心裡明白,真叫他睡這兒,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