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16章
    事情其實發生在收麥之前。怨從那時結下來,只不過是後來爆發的。一個春天沒下雨,河都干了,史冬喜家的幾畝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澆。牛是分給冬喜和史修陽兩家的。史修陽得了傷寒,大兒子史利寶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陽家的地離河近,對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騷。

    收麥那天,春喜和冬喜先去給葡萄收。中午天黑下來,要下雨的樣子,史利寶和媳婦便吵鬧起來,說互助互助,大家公平,憑啥先給葡萄收麥?冬喜讓他倆睜眼看看,葡萄的麥熟得早,不收讓雨打地裡去嗎?

    利寶和他媳婦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來,葡萄家的麥糟蹋了一半。過了兩天,該孫家收麥了。春喜也磨洋工,裝鬧肚子,一回一回往河灘上跑著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麥子那天,利寶媳婦一早就跑到他家窯洞門口,手裡端著一大碗新麥麵湯,邊喝邊說:「冬喜大兄弟,我們家退出互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春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莊稼好手,不費什麼氣就把麥割了,打了。交糧的時候去孫利寶家拉牛,利寶媳婦不讓拉。

    「牛是分給咱兩家的!」春喜說。

    「對著哩。那時你天天拉水澆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現在輪到咱家使了。」

    兩家人就在史修陽家棉花地邊上大鬧起來。利寶三個兄弟全來了,兩個兄弟媳婦一邊跟著罵一邊還小聲打聽,到底是為什麼吵起來的。

    葡萄老遠就看見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時她還沒把挺送走。她剛剛給挺餵了奶想去鋤鋤自家的蜀黍。罵得越來越惡,一大群小孩子起哄吆喝:「單干單干,油饃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紅薯!」人們也沒留心他們在唱些什麼,只管看孫家兄弟和史家兄弟動起拳腳來。

    又脆又亮的童音飄在污穢咒罵之上:「單干單干,穿綢穿緞,互助互助,補了又補!……單干單干,撈面雞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這時從田野小道上跑來的蔡琥珀聽出童謠的內容了,一把拎住一個五歲男孩,問是他爹教的,還是他爺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說,從她手裡逃出去。

    「你個小孬孫,我找你爹說去!」蔡主任指著跑遠的男孩:「誰再唱這個,我讓民兵把他們爹關起來,當壞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裡「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麼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時代的新敵人。新名稱、新敵人就標誌著新時代。作為一名幹部,她得在新時代裡頭。

    蔡主任的到來還是有用的,人們馬上老實了不少,罵的醜話都憋了回去。二十七歲的蔡主任把手一揮,叫大伙都給她解散,都幹活去。人們不老情願地解散了。冬喜和春喜正打得八面威風,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春喜滿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捨不得,脫下擱在一邊。鞋是葡萄給做的。找著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頭笑著說:「哭!這麼大小子!嫂子再給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歲的老驢送公糧。拉了兩天麥子,老驢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飯送去,就出門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來歲守寡,膽小多疑,一身虛禮數。他家的窯洞也在史屯西邊,離葡萄家隔著一片柿樹林。葡萄一見老驢便叫他們拉倒,甭請獸醫了,灌藥它也太受症。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驢背上摸了摸,老驢眼裡有了點光,稀稀拉拉的長眼毛抬起來,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著地,這樣不必費勁支著腦袋了。

    冬喜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又不知說什麼好。冬喜娘出來了,招呼得慇勤:「沒吃吧?沒吃給你做碗湯喝喝,炒個蘿蔔菜!……」葡萄忙緊著說早就吃過了。冬喜娘又說:「也不進屋喝口水?」葡萄說不喝了,這就把驢牽回去了。她站起來牽老驢。

    冬喜娘看看,搖搖頭,說;「這驢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別人都明白:可別怪他家把驢使病了。

    葡萄說:「分俺爹財產的時候,誰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說著話她把韁繩解下來。

    冬喜娘說:「誰伺候得起這驢壽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餅就餵了好幾斤。」她的意思人們也都聽懂了:使這老傢伙,我們賠搭進去的可不少。

    可驢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沒力氣站起來,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處了十幾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時候就餵它。後來它上了歲數,她把草鍘得細細的,料拌得勻勻的。再後來它不咋拉得動車了,她就只讓它拉拉磨。

    冬喜說:「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說:「弄它回去幹啥?就在這兒殺殺,落點兒肉吧。驢肉賣到街上館子裡,皮再剝剝,賣給藥房,你還掙倆錢。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沒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來。」

    冬喜和葡萄對個眼神,葡萄點點頭。冬喜剛要出門,老驢卻搖搖晃晃站起來了。過一會兒,它踏動一下蹄子。葡萄說:「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驢牽著,走柿子樹下過。老驢停下來,拽扯過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邊看著,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樹照得一片花斑。老驢又扯下幾口草,老漢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來。它嚼得沒啥好滋味,只管一口一口地嚼。

    回到家,葡萄看老驢嘴角不斷線地淌口水,眼睛也無神了。她怕老驢夜裡死了,就披上被單坐在它旁邊。老驢臥在她腳邊,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時,二大從窖子裡上來,一看驢的樣子便說:「別等它死了,趕緊得殺。」

    葡萄說:「再等等。」

    「高低還值倆肉錢。我殺過驢,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著老驢的長臉:「爹,不差這一會兒。明兒一早殺吧。」

    孫二大不說話了,歎口氣。

    她看著他離去的脊背說:「我看著它,不中我喊你起來殺。」

    老驢的尾巴動了動,眼毛濕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沒睡踏實,惦記清早起來送挺上路。這時她披著被單坐著,一會兒額頭就垂在膝頭了。她是叫奶給漲醒的。兩個奶漲得像兩塊河灘上的卵石,衣服全濕了,結成鞋疙疤似的厚厚的、硬硬的一塊,磨在兩個讓挺吸得又圓又大的奶頭上。挺把她的奶頭吸掉了外皮似的,只剩裡頭圓圓嫩嫩的肉,現在碰在讓奶汁漿硬的衣服上生疼。

    突然她發現身邊沒有老驢了。她一下子站起來,看看大門。門鎖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點的天色,老驢會從這麼深的窯院翻牆飛出去?

    她又醒了一會兒瞌睡,才聽見磨棚裡有響動。走到磨棚門口,她見老驢正慢慢圍著磨道走。三十幾年,它記得最熟的路是這沒頭沒尾的路,是它給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還不是一堆驢肉,它還知道自己該幹啥活,別把它殺了給驢肉店送去。她和這老牲口處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像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樣:在她答應天亮殺它的時候,它明白它再沒人護著它了。

    葡萄一聲不吱地抱住老驢的脖子。老驢覺著她熱乎乎的眼淚流進它的毛皮裡。它低著頭,呼呼地撐大鼻孔喘氣。

    老驢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婦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當年土改工作隊女隊長保的大媒,嫁給了一個殘疾的解放軍轉業軍人。她丈夫在軍隊當首長的伙夫,受傷瘸了一條腿,轉業到縣糧食局當副科長,兩個月前給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裡,窮,也得不到「英雄寡婦」的救濟金和獎狀,所以她帶著給公家開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種地來了。他們把城裡的家當賣了賣,在離葡萄家不遠的地方打了一個窯。

    村裡的學生們頭一天就圍著瘸子看。不久便用廢紙紮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遊行。還趴在窯院的攔馬牆上,往下頭院子裡扔泥蛋子,石頭,一會兒喊一聲:「打倒瘸老虎!」

    村裡的人們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稱一斤鹽,供銷社的售貨員也說:「打不起醬油哇?裝的!貪污那麼多錢會打不起醬油,光吃鹽?」

    瘸老虎連自己媳婦也不敢惹,讓他挑水,他瘸回來水灑了一半。李秀梅說:「你不會找一邊高一邊低的路走,那你不就兩腿找齊了?!」

    葡萄和他在井邊碰上,對他說:「咱這兒井深,不會搖轆轤把打水可累著哩。」

    他吃一驚,心想到村裡一兩個月了,還沒人和他這樣家常地說說話。他說:「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這兒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說得對呀,因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麼大了。他看著井底深處牛眼大的光亮裡,映出自己小指甲蓋大的臉。那臉笑了笑。他聽李秀梅說到過葡萄的混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說:「看你打水老費氣,叫我給你搖吧。」

    她把瘸老虎往邊上一擠,一氣猛搖,臉紅得成了個熟桃子。她一面搖一面還和他說話。

    她說:「城裡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裡老虎啥樣?」

    他想,就我這樣。他口上說:「那是給起的名。給那些倒霉蛋起的名。」

    「誰倒霉了?」

    「咳,誰碰上誰倒霉唄。弄個百十塊錢,應應急,想著一有錢就還上公家。趕上打老虎了,說你貪污,要當老虎打。有人跳樓、上吊、臥軌,天天有自殺的。」

    葡萄把水絞上來了。自殺,也就是尋短見,這一點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裡打來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殺了麼?她說:「咱這兒前兩年也自殺了好幾個。」

    瘸老虎看著她。

    「有一個投井了。要不咱村還不缺井呢。她一投井,農會就把它填了填。」

    「誰呀?」

    「農會讓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說她不知道她漢奸男人上哪兒去了。」

    「哦。」

    「該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裡一投,水咋吃呢。你說是不是?」

    「城裡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說是不難受,利索。」瘸老虎說。

    「你說城裡打,咱這兒也打?」

    「誰知道。」瘸老虎讓葡萄這一句話問得心情敗壞起來。

    葡萄幫瘸老虎把兩桶水扶穩,看他一隻腳深一隻腳淺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聲問,「不中我幫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說:「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點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現在該對他白眼。他冷笑著搖頭,這地方的人還有葡萄這樣沒覺悟的。用他過去老首長的話,叫做愚昧未開,尚待啟蒙。

    葡萄把水挑下窯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來。她想是村裡的民兵來了。民兵愛趕吃晚飯的時候串門,到各家嘗點新紅薯,鮮菜饃。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後一茬,家家都捨不得炒菜,都烙菜饃吃。葡萄見小狗又叫又跳,呵斥道:「花狗!咋恁鬧人呢?!……」她脫下鞋扔出去:「你給我……!」

    她一嘴沒說完的話噙在舌頭和牙齒間了。

    推開的門口,站著孫少勇。他穿一身深藍色卡嘰,四個方方的口袋,和他過去的藍學生服有些像。

    葡萄說:「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脫口叫得這樣響亮、親熱。他又是十幾年前去城裡讀書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階,先打量她身體,又往她窯洞裡看。她身體沒有變,還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像奶娃子的女人,鬆垮邋遢。

    「找誰呢?」她問。

    「你說我找誰?」他說著只管往屋裡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豬槽邊上,倒進正煮著的豬食裡,又用木棍攪了攪。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著他進屋,站住,探身往這邊瞅,又往那邊瞅。等他轉過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像在笑,好像是那種搗蛋之後的笑。小時候她常常蔫搗蛋。但不全是,好像還有點浪,像浪女人得逞了那種笑。

    「找著沒?」她問。

    「你叫我看看孩子。」

    「誰的孩子?」

    「不管誰的孩子,叫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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