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15章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裡,等著頭暈眼花慢慢過去。過了半袋煙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軍用帆布包裡,拿出兩個鋁飯盒,一個盛豬油,另一個盛砂糖。他把東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來。他往門外走的時候,葡萄想,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從此不再來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個男孩。她在自己的窯洞裡疼了兩天一夜,一塊手巾都咬爛了。她知道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闖一回運氣。疼得更猛的時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著扶著爬了起來,身上裹塊褥單就往院子裡蹭。她想去給二大說一聲,萬一不見她送飯,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著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槍斃。她走到窯洞門口,肚子墜脹得她蹲下來,又蹲不下去,像一隻母狗似的大叉著腿半蹲半站。只覺得這個姿式老帶勁,她雙手抱著門框,往下蹲,再撐起一點兒,再往下蹲。「忽通」一下,下面黃水決堤了,連水帶土帶泥沙石頭樹木莊稼血肉性命,滾開一樣燙人地決口子了。她輕輕吭一聲,放開牙關,順勢往泥地上一躺。兩手在腿間一摸,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出來了。她托起那小腦袋,翹起兩腿,使勁一努,「哇」的一聲貓叫,全出來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撲鼻的小東西抱在兩隻手掌裡,一時不知該幹什麼。小東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點就叫他滑出去了。她這才想起兩天前預備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窯洞裡挪,摸到床邊的剪子,把小東西和她身體的牽絆給斷開。這是最後一點兒的牽腸掛肚,剪刀上去,她覺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願意他叫這個時興的單字名兒。她不知現在是更疼少勇還是更疼這小東西,心裡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擱在床上,床上漫著她的汗和血,還有稠糊的漿漿。啥也看不見,外頭快該亮了吧,雞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裡待了八個月多一點。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寬布帶子勒得老不帶勁,早早就出來了。這一想她把挺貼在胸口上,覺著虐待了他,過意不去。挺不哭了,頭歪來歪去,找到了奶頭。

    葡萄不知道奶這麼快就下來了。夠三個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辦?她一想嚇住了。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會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給人?葡萄奇怪,她從來沒有好好打算過挺生出來咋辦。連狸子、黃鼠狠那種整天叫人攆得安不了身的生靈都能生養,她也能養。是條命她就能養。她相信人不養天一定養。天讓你生,天就能養。懷那麼一場孕,一個冬天就給她瞞過去了。最難的該過去了。

    葡萄就再不讓人進她的窯院。她心裡盼著麥子高,麥子黃,收麥的時候,她就有盼頭了。

    村裡人清明上墳的時候,聽見一個小娃的哭聲。好像就在墳院深處。再聽聽,有人說,是鬧春的貓吧?離墳院半里路,就是王葡萄的窯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個說媒的,都是婦女會的幹部媒婆。上墳的人遠遠看見葡萄在院子門口揀谷種。大家便說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會把自己閒著?就是她閒著男人們也捨不得叫她閒著。孫少勇擱著恁肥的窩邊草不吃?

    收下麥子後,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門了。天麻灰色,麻雀剛出林。她挎個籃子,籃子上蓋塊布。籃子裡躺的是挺,他還沒睡醒,讓母親一顛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過一座座水磨,往越來越窄的河谷走。順著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個矮廟。

    她在矮廟外頭的林子裡坐下來,揭開蓋籃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閉上眼睛就是個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樣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寬寬裕裕,雙眼皮整整齊齊。籃子一頭還擱著兩斤砂糖和一盒豬油,飯盒下壓著兩塊銀元,是分財產時分的。

    太陽快要升起了。葡萄解開衣服,把挺抱起來。他吃奶吃得可有勁。這個春天短糧,家家都搭著吃點野菜、柿糖饃。也有幾家扛不住的,去城裡討飯了。葡萄什麼也不告訴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糧省給他吃,自個兒吃糠面摻鍋盔菜。就吃這也發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臟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個不停,五月了她還得穿厚裌襖。

    才兩個多月的挺長得像個小鬚眉漢子。她從來沒見過兩個月的孩子長得這樣全乎,一頭好頭髮,兩根黑眉毛,指甲一個一個又亮又硬朗。再有三個月,牙齒該出來了。

    突然葡萄看見一顆水珠落在挺的臉上。又是一顆。挺皺皺鼻子,不老樂意。她想自己咋哭了呢?這一哭就麻纏了,成了肉骨生死別離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不中,這樣哭下去就走不成了。她惱自己,一直想著娃哭了該咋辦,娃子沒哭,吃得像個小畜牲似的高興,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孩子吃飽,又睡著了。

    她擤把鼻涕,把孩子放回籃子裡,蓋好。她拎著籃子走到矮廟門口,把籃子擱在門檻前。她退回林子裡,眼淚干了。

    侏儒們是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到的。葡萄看看一張張臉,好像有幾張是去年沒見過的。他們說著,笑著,不緊不慌地爬上坡來。說山西話的,說陝西話的,說河南河北話的都有。

    頭一個看見籃子的是一個侏儒少年。他把布揭開,人往後一蹦。然後兩隻短小的腿就歡蹦亂跳了。他們馬上就把孩子鬧醒了。葡萄聽見挺哭得變了聲,變成了一條她不認識的嗓音。她直想把耳朵堵起來,不然他哭得她淚珠子直落,氣也接不上了。

    幾個侏儒媳婦上來,扁扁的侏儒臉上都是疼都是愛。葡萄愣住了。她早知道侏儒喜歡正常孩子,沒想到她們會這麼疼愛孩子。挺很快就不哭了。不一會兒,侏儒們說:看,笑了,笑了!

    一兩百個侏儒忘了上這兒來是祭廟,只把娃子在他們短小的胳膊上抱來傳去。侏儒們的笑聲和人不一樣,聽上去老可怕,不過葡萄聽一會兒就聽慣了。她想自己該不該出去和侏儒們交待一聲。這時一個侏儒說:「叫『挺』,這孩子名字叫挺!」

    「你看,一叫你你還知道答應呢!馬上就瞪眼呢!你知道自個兒名字叫挺,是你爸起的名兒,還是你媽起的?……」

    侏儒們七嘴八舌地和挺說話。

    「瞧你笑得!還蹦呢!……」

    一個侏儒媳婦對丈夫說:「咱帶的糕呢?拿水泡泡,喂咱娃子,看他吃不吃。」

    「我這兒帶的有小米,生上火,煮點米湯。」

    「人家媽還給留了糖呢。」

    侏儒們不久就把灶搭起來,水也汲來了,柴也砍來了。

    葡萄想,啥也不用給他們說了。挺是有福的,上百個人拿他當寶貝哩。雖然是些半截子人,心都是整個的。

    還回到冬天。孫懷清看出了葡萄的身孕。她腳踩住窯壁的腳蹬往下下,他一眼就看出她懷上了。少說有四五個月了。她把一盆漿麵條擱在小桌上,揭下頭上的圍巾,打了打上面的雪。她的動作還是又快又莽撞,愣得很,孫懷清看出她是存心的,想不叫人看出她的笨來。

    從那以後,他天天等她開口,把真情告訴他,也把打算告訴他。孩子是孫少勇的,沒有錯了。可葡萄不開口,他沒法子開口。他不開口還有一層顧慮:萬一孩子不是少勇的,把話問出去,兩人全沒了餘地,全沒了面子。有幾次,他吃著飯,聽葡萄扯麻線扯得氣息長了,深了,馬上要睡著了,他想說:孩子,你就和我閨女一樣,啥事不能讓爹給你分擔分擔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著老難呀!你連懷身孕鬧瞌睡也不懂哩。

    三月這天夜裡,他醒了,聽見貓叫似的小娃啼哭。他想,難怪葡萄給他備下三天乾糧。他披著衣服,摸黑爬上了地窖,走在院子裡,聽那哭聲給掩進母親懷裡,要不就是掩進被窩裡了。他走到葡萄的屋門口,想叫她給他看看他的孫子。腳就是抬不動,嗓子也只出氣不出聲。他耳朵貼在緊鎖住的門縫上,聽娃子的哭聲變成了吭唧,慢慢地,就安寧下來。母親的奶頭讓他安寧了。他在那個門口站著,天在他背後亮起來。

    第二天晚上,葡萄又挎著籃子送飯來了。他看看她臉色,還中,到底年輕結實。她笑嘻嘻地說:「餓壞了吧,爹?吃了兩天冷乾糧。」

    不管她心裡有個什麼打算,她眼下是開心的。添了個男孩還是閨女呢?他喝一口大麥麵湯,裡面摻了玉米渣子。

    他問她是不是地裡野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答麥子抽穗了。他說光吃野菜會中?她說還有紅薯面。他叫她甭把糧光讓他吃,他是廢物,還不如家裡的老驢。她說她就好吃紅薯面,甜。

    他就不說話了。喝完大麥麵湯,他把碗擱下,葡萄過來拾碗,腰身鬆了,胸脯沉得很。他說:「擱那兒吧,爹和你說會兒話。」

    她坐下來,從圍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線又上上下下起來。她的意思是,我聽著呢。

    孫懷清說:「閨女,寡是不好守的。眼都盯著你哩。」

    「盯唄。」

    「咋弄到末了還是有是非。」

    「有唄。」

    「要是非弄啥?是非逼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葡萄笑起來:「誰也逼不死王葡萄。」

    「一人一條舌頭結起來,都有幾丈長。」

    「那可不是。」

    「舌頭就讓你活不成。」

    「把他美的——讓他們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

    孫懷清沒話了。葡萄看著一無心事,就是一心一意扯麻線,扎針眼。孫懷清住地窖,腳上鞋全是嶄新的。一聲娃子啼哭傳進來,窖底下聽像另一個世界。葡萄趕緊站起身,不看二大一眼就上到窖子上頭去了。

    他在地窖裡走了幾十來回,也爬上去。滿天的星星,孩子哭聲聽著多美。他推開兒媳的門時,看見小豆一樣的燈火邊上坐著正餵奶的葡萄。她哪像才做了三天母親的母親,她像是做了幾世的母親,安泰、沉著。連二大站在她面前,都甭想驚擾她給孩子餵奶。

    「爹。」

    「是個小銅腦。」他說,看著娃子的臉蛋,連皺眉吸奶的樣子都像他的二兒子。他眼一下子花了,淚水弄得他什麼也看不清了。往後好了,他想,活一天能有一天陪孫孫過了。只要能陪孩子一年,再把他斃一次,也值。讓幾丈長的舌頭繞去吧,葡萄就是搞破鞋養私生子,只要葡萄認了,誰敢把她怎樣。孫懷清從兒媳葡萄身上抱過吃飽了睡著的孫子,在狹長的窯洞裡走過去走過來,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土牆、土拱頂上。他看著孫子熟睡的臉想,還是葡萄敢做敢當。

    「銅腦回來看過沒有?」

    「他不知道。」

    「他會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少勇一旦和這孩子拉扯起父子關係,把這院子的安全就全毀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後他常上到紅薯窖上頭,去抱挺。葡萄從史冬六妗子家要了個狗娃子,拴在大門口。狗娃子才三個月,很把家,半里路外有人拾糞往這裡走,它就跳著四爪咬。狗娃一咬,他就趕緊下到窖子裡。葡萄每回出門下地,挺就由他照看。冬喜和春喜哥兒倆對葡萄還算照應,葡萄一天跑回家三趟,他倆也不說什麼。

    這天天不亮聽葡萄哄孩子,然後就聽她出門去了。他爬起來,去了趟茅房,聽聽,好像挺不在屋裡。他走到葡萄門口,見門上了鎖。推開個豁子,他把嘴對住那豁子說:挺!我娃子醒了沒?他覺得孩子不在裡頭。葡萄天不亮會把娃子抱哪兒去?是娃子害病了?他在院子裡背著手團團轉,小狗忽然咬起來,他趕緊跑到紅薯窖邊上。小狗還在咬。他知道那人已走近了,慌著下到窖裡。他在窖子底下聽見有人打門,喊:「葡萄嫂子!」

    他聽出是春喜。

    「嫂子,你家驢害病了!」

    他們把老驢借去馱麥子,昨晚沒牽回來。老驢上了歲數,馱了幾天麥子,還不使病了。春喜叫一陣,不叫了。小狗等他走老遠,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咬。

    黃昏葡萄回來,沒聽娃子回來。他全明白了,葡萄把挺給人了。天黑下來,葡萄擀了一碗撈麵條送到窖子下面,跟往常一樣叫他吃飯。

    他不吱聲,也不動。她把麵條、蒜掰、辣子一樣一樣從籃裡拿出來,擺在小桌上。她和他不用點燈都能在地窖裡行動,一個動作也不出錯,一個東西也不會碰砸。他還是不吭氣。她找出話來說,說地窖裡比上頭涼快,沒蚊子,有錢再弄點石灰刷刷,就乾爽了。她說東說西,他都一聲不吭。她又去說那老驢,看著是不中了,喂花生餅都不吃。

    他終於開口了。他說:「你把我孩子送給誰了?」

    這回輪著葡萄啞巴了。

    「送給誰了?!你給我要回來!」

    「人家可稀罕他,比在咱這兒享福。」

    「享福、受症咱是一家骨血,死一塊兒也是美的。你明天就去把他要回來!」

    「爹,咱不說這。」

    「你給了誰家?你不去要我去!我讓他們再斃一回。叫他們剮了我,我都土埋到眉毛的人了,憑啥還活著?」

    「那您又憑啥死呢?」

    他不說話了,她也不說了。然後他聽她站起身,去摸油燈。想想還是不點燈了,油錢也是錢哩。她說:「爹,啥事也不能不吃飯。」

    他聽出她的意思是啥事都過得去,過去了還得好好活。她還年輕,只要幫他躲過這關,生養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他已經躲了一整年,還要躲多久?真像葡萄相信的那樣:什麼人什麼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過,這麼多年,誰在史屯留下了?過去了,史屯就還是一樣活人過日子。什麼來了,能躲就躲,躲過了就躲過了。

    孫懷清聽著葡萄兩腳蹬踩著地窖牆壁上去了。她從來不拿什麼主意,動作,腳步裡全是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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