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5章
    他們約的見面地點是街外面的小學校門口。早飯做好,給二大焐在灶上,葡萄就踩著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著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燒的。其實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見面。她一下一下揮著砍刀,手上年年發的凍瘡讓砍刀一震,就開了口。一會手背上張開幾個血紅的小嘴。她逼著自己想孫家對不住她的地方。鐵腦媽的刻薄,瑪瑙的挑剔,她狠著心地讓自個兒去惱她們。過去她動不動就會惱她們,這時卻怎樣也惱不起來。任她猛力揮柴刀,手上裂口流出血來,她心裡還是攢不起那股力來惱誰。她又去想鐵腦,他為難過她多少次?連她走道他都跟瑪瑙叨咕:這貨吃胖了,走路都費氣。可鐵腦已經不在了呀。她這時一邊砍雜樹枝子一邊惱自己,平常的氣性這時都哪兒去了?

    在小學校門口站到太陽老高了,還沒等著朱梅。她走進學校,孩子們一字一頓在讀課本,還有念洋文的,一群小老鴰似的「啊、哎」地叫。她走到學校旁邊的洋庵堂,洋姑子們早都死光了,還有些洋姑子們教出來的中國姑子。葡萄知道姑子不叫姑子,叫嬤嬤。她找著一個中年嬤嬤,問她戲班子的人全哪裡去了。戲班子昨天半夜全跑了,嬤嬤說:一個軍官調戲了戲班的一個女戲子,讓男戲子給揍了一頓。軍官就帶了一個連的人來要抓男女戲子。老闆把倆人藏了,軍官要他一早交人,不交戲班子全體人馬都得綁走。老闆帶著幾十口人連夜跑了。葡萄問:見那琴師沒有?他們跑的時候誰都沒聽見,也沒看見,嬤嬤回答。葡萄說:「嬤嬤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嬤嬤說:「那哪敢知道?」

    嬤嬤見葡萄垂著兩隻手僵僵地站在那裡,魂都散光了。嬤嬤知道葡萄是誰,打小就來學校送傘,送雨鞋,也常常來教堂看嬤嬤們做禱告。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鐵腦怎麼死的。再去想想那個白淨俊俏的癆鬼子琴師,她什麼全明白了。嬤嬤之所以成嬤嬤,就是太知道天下無非那麼幾個故事,男女們都在故事裡,不知故事其實早就讓古人演絮了,看絮了。

    嬤嬤告訴葡萄做人都身不由己,她也該想開,別怪他。葡萄問她:「他啥也沒留下?」

    嬤嬤說:「叫我去給你問問。」

    嬤嬤問了其他幾個嬤嬤,最後真還問出了名堂。掃地老頭從兜裡摸出個洋火盒,裡面有個銀戒指。老頭對葡萄說:「孩子他叫我給你送去,叫我夜裡就去。我想不就是個戒指嗎?半夜去打門,還不當我是兵是匪?」

    葡萄拿過戒指,一跺腳,轉身飛跑。她先跑到下鄭州的官路上,向一個賣洗臉水賣茶的老婆兒打聽戲班子的去向。老婆兒直搖頭。她又跑了十多里地,在火車站上打聽,也都說沒見什麼劇團。

    下午時,葡萄頭髮上掛著黃土,兩隻鞋也穿飛了。她又回到小學校時,正見那個中年嬤嬤和一個老嬤嬤在井上搖轆轤把。葡萄上去擠開她們,把一桶水從一百多尺深的井裡一口氣搖上來。

    嬤嬤說:「你還想問點啥?」

    葡萄這才明白她回到這裡確實是想再問出點什麼。

    「再問我就告訴你,」嬤嬤平和地看著葡萄,「他要有心,他會回來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沒說聲謝謝。看著兩個嬤嬤把水倒進一個木桶,合拎著走去。

    銀腦回來是物價天天見漲的時候。銀腦的學名是孫少雋,比三弟鐵腦整整大一輪,比二弟弟銅腦大九歲。銀腦十六歲出門讀軍校,連這回也才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抗日戰爭的第二年,他從南方回來,想開小差。孫懷清要把他揍回去,他委屈,說日本人打不贏,整天打中國人,他打煩了。最後還是擰不過他爸,回了部隊。這時他已是個中校,帶著六個勤務和警衛,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太太,乘著兩輛馬車回到史屯。

    銀腦和兩個弟弟不同。他咋唬,愛擺譜,愛顯能耐,一進了史屯的街就是妗子、大娘地打招呼,其實出去這麼多年,多數人都給他叫錯了。他帶回包著金銀錫紙的煙卷,印著美女的小瓶花露水,一紙箱糖果,村裡人全到了,院子站不下就趴在上面攔馬牆上,等銀腦的勤務兵給他們發糖果、煙卷。不少女人得了花露水,當場打開蓋抹上,香得噴嚏打成一片。

    到了第二天晚上,還有一群群的村鄰跑到孫家大院來熱鬧。他們大多數是銀腦從小玩尿泥的朋友,見銀腦沒有官架子,也都放肆起來。一個問銀腦官升那麼快,是打鬼子立功不是。銀腦回答那可不,身上掛了四五處花。那能叫我們看看不能?銀腦這時穿的是大布小衫,胸前只有三個扣子。他把衫子一扒,指著肩膀上一前一後兩塊槍傷:這是上海掛上的彩。又指著左臂,這是徐州,這是武漢。

    一個人說:「還畫上地圖了。」

    另一個問:「還有呢?」

    「還有就不能看啦。」銀腦指指大腿,又斜一眼坐在一邊紡花的葡萄。

    「都是鬼子打的?鬼子槍法夠神的。」

    「老共更神,這一槍差點讓我斷子絕孫。」銀腦說,然後沖葡萄嚷一句:「得罪啦,弟妹!」

    「也和老共打過?」

    大家讓他說說故事。鐵腦開了幾瓶高粱酒,自己拿一瓶對著酒瓶口喝,剩下的人把幾瓶酒傳遞著,你一口我一口,一會眼全喝紅了。鐵腦一個手酒瓶子,一個手煙袋鍋,吹噓起打仗的事,敗仗也好勝仗也好,讓他一說都成了書。再喝一會兒,大家對他打日本還是打老共全不計較了。

    葡萄在一邊把紡車搖得嗡嗡響,心裡奇怪,這位大哥和鐵腦、銅腦這麼不像,一個恁大的窯院都盛不住他的嗓門。誰小聲問一句:你咋娶了倆媳婦?他大聲回答:一個會夠使?

    第三天銀腦就到處串門,打聽誰家挖窯挖出冥器的盆盆罐罐了。在街上逛,碰著古董掮客,他也連哄帶嚇買下幾件。史屯街上隔天一個集市,隔一兩個集總有人背著不知是真是假的墓葬品,等著洛城裡的人來買。他們知道誰可能是顧客,見了換上便服長衫的銀腦,就賊頭賊腦湊上來,扯他一把,使個嘴臉,意思是想看貨色跟我走。

    晚上孫懷清見大兒子堆了一堆破罐爛瓶在院子裡,臉便一拉老長:「有錢燒,就買地置房產。」

    「爹你這回可錯了。眼下什麼都能買,就不能買房買地。」大兒子對爹說,「我還要勸你把地把房都賣了呢。」

    「賣了我啃你這些瓦罐子?」

    銀腦說起東北的老共分田分地的事。孫懷清說:「啥稀罕事?三幾年安徽那邊鬧得多凶!地主都斗死了,打跑了,現在不都鬧完了?山裡老共的隊伍缺吃,就下來找個財主鬥鬥,把人糧分分,就這你就不種地不住房了?老八我也不是沒打過交道,有時他們缺錢花,還打借條跟我借了兩百塊大洋。借條我都鎖著呢。」

    「這一回不一樣。我在外頭這些年,死都死過幾回,啥也沒長進,就是學會看氣數。老蔣氣數盡了。」

    「他盡盡唄。我種田做生意,誰來交誰的掮稅。」

    「現在有點兒權勢的都貪污,有點錢的都走私。蔣經國槍斃那麼多走私黃金的軍官,擋不擋得住?腦袋在,照樣走私。都在留後手準備外逃。這我才不叫你買房置地。」

    剛睡下,聽見村裡的狗咬起來,再過一陣,就有人來打孫家的門。警衛們一時醒不過懵來,孫懷清對他們說:「都聽我的。誰也甭亂動。」他披衣趿鞋跑到前院裡問是誰在打門。外面的人不應聲,還是打門。打門的聲音多禮得很,就是拍幾下門環,停一停,又三幾下。孫懷清突然想了起來,上回來和他借錢的老八也是這樣打門。他身上突發一層水痘似的發了一身汗。他對門外說:「是借錢不是?」

    外面的人這回有聲音了:「想買點糧,老鄉。」

    一聽河北口音,孫懷清想,就看銀腦命大不大了。他對門外說:「在門外等著,我給你背上去。」然後他對中院和後院大聲喊,「沒事啊,不是土匪!」外面的人又說:「老鄉,我們買的多,還是自己下去背吧。」

    「家裡沒存多少糧。」孫懷清說。他悔透了,不該叫銀腦到處招搖,擺闊。來他家和銀腦敘舊的人裡,有人吃罷糖果抽罷煙,把話傳出去給老八了。

    葡萄從中院跑出來,穿一身半短褲褂,問道:「爹,背啥?」

    孫懷清想,這閨女倒幫忙了。他馬上告訴外面的人院裡有閨女媳婦,進來怕不方便。外面的人說,不會打擾女眷的。孫懷清不好硬堅持,又朝身後喊:「都迴避一下,有客人來。」他把四個身輕如影的老八讓進前院,指指磨棚說:「現成的面有兩百斤,磨了給店裡做點心的。剩的都還是麥,得現磨,趕上趕不上?」

    老八們說那就先拿二百斤現成的面。

    「背些麥回去不?背回去上哪借個磨推推就中。」孫二大這樣說,是想探探老八一共有多少人,除了進院來的外面是不是還留了部隊。

    「麥子也行啊。有多少麥?」領頭的老八說。

    「能背動不能?還有不少路要趕吧?」他更進一步打探。

    「咱外頭還有人呢。」

    「怎麼不叫都進來呢?歇個腳,喝口水唄!」孫懷清聲音很響,中院的的人也聽得見。恐怕銀腦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這是個三進的院落,最後一個院子是一排北房,東面西面各有兩間對廈,過去是孫懷清和鐵腦媽住的,現在歸銀腦和兩個太太。中院靠山崖挖了三孔窯屋,窯洞對過蓋了三間房,是葡萄和鐵腦的新房。他知道銀腦此刻已潛伏到了中院,警衛們已經都把槍架在了窗台上,槍口都對準中院的門,只要那門一開,銀腦的雙槍就會叫起來。他幫著兩個老八灌麵粉,另外兩個老八端著槍站在磨棚門口。他只擔心銀腦手下哪個二蛋開火。老八人多些,堵著門慢慢打,銀腦很難突圍。他已觀察到老八身上鼓鼓囊囊的,恐怕是裝著手榴彈。不用多,兩顆手榴彈往院裡一扔,銀腦吃虧就大了。

    灌完面,又到庫房去裝麥子。庫房上著鎖,孫懷清從褲帶上解鑰匙,發現自己手指頭亂得厲害,把一大把鑰匙掉在了地上。大半輩子有小半輩子在對付兵、匪、盜、賊,刁民,悍婦,孫懷清對付得很好,游刃有餘。這一回他在心裡說:恐怕不中了,這回恐怕不中了。麥子也不過才百八十斤,老八的頭目有點不高興,說:「就這點?」

    「不知道你們要來,不然早給預備下了。你們丁政委來借錢,都是先帶條子下來,我給他籌上。」孫懷清說。

    門外的人說:「哪個丁政委?」聲音客氣,意思是不客氣的;意思說你少來攀親近。

    四個人一人扛起一袋糧,打算告辭。孫懷清心裡一陣放鬆,身上卻發虛。突然那河北老八說還沒給錢呢。孫懷清趕緊笑著叫他們吃撈麵條的時候念個好就中。他用手按住他在糧袋上的手,不叫他掏錢。老八說那就多謝了。孫懷清叫他們有啥事再來,不過還是先打個招呼,也能給烙幾個油饃吃吃。

    他剛關上門,見警衛和勤務們全都上到台階上了,就在他身後。銀腦已全副武裝,端著雙槍。

    「弄啥?!」孫懷清問。

    銀腦不理他,只對手下們說:「追出去!」

    孫懷清擋住門:「都回去!人家不尋你事,你們幹啥?!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們在下頭?人家是給我面子!」見銀腦猶豫,他又說:「他們沒動你們,為啥?他們弄糧弄銀用得著我。就為這,今天沒傷你們一根毫毛。」孫懷清把嗓音壓到了底,但個個字都是從嘴唇上啐出去的。銀腦站在他爹對面,他爹的話生疼地打在他臉上。

    第二天銀腦提前離開了史屯。

    城裡人跑到史屯街上說,老八這回厲害,馬上要把城裡的守備軍打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都投降,起義的起義。現在的老八叫解放軍。葡萄一聽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麼「放」什麼。街上也聽得見炮聲,夜裡看看天邊,這裡紅一片那裡亮一片。她問一個作坊夥計又是打什麼哩?

    夥計也說不太明白。他說:「咱村村都有打孽的不是?你男人鐵腦說不准就是有人趁亂世打孽給打死了。解放軍和國民黨,那也就像打孽,打了好幾十年。這回可要打出子丑寅卯來了。」

    城裡人把孫家店堂擠得縫也沒有,買點心、買藥品、買煙酒。自然也有賊溜溜買鴉片的。大家都說:快打完了,快打完了。葡萄發現好幾個人都穿錯了鞋;一隻鞋一個顏色,要不就是兩隻鞋一順兒拐。物價一天一天不一樣,孫懷清對城裡主顧們說,要是豬上膘上這麼快那可美。他不停地撕了剛貼的貨品價格,再貼上新寫的,城裡人票子不夠,只得拿首飾、鐘錶、衣服去當鋪賣。賣了再來買孫家的點心充飢。

    太陽一落孫懷清就馬上叫夥計打烊,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兌成銀洋。兌大洋的時候,孫懷清機警得很,看看有人跟上沒有。若沒人跟,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後回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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