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幾次鐵腦媽叫她給短工送茶飯到田里。擺上飯菜,倒茶時發現茶壺裡「咯登」一響,一看,壺裡兩個煮雞蛋。她把兩個蛋都擱在碗裡,喚那夥計收晌吃午飯。晚上鐵腦媽一見夥計就問他午飯吃得可順口,也沒啥好東西,可得吃飽啊。夥計回答吃得可飽哩!倆鹹雞蛋抵得上四個饃,一下午都不饑!
葡萄十三歲那年發花,高燒七天不退。鐵鬧媽說:「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臉啥色?蓋張紙,敢讓哭喪婆來嚎了。」二大卻說這閨女命硬,還是到處找偏方,請朗中。第八天黃昏,來了個媒婆,掂了一包粗點心,一丈紅布,說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媽之托,來給冬喜去年害癆病死的弟弟秋喜訂鬼親。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說葡萄比秋喜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就等葡萄一嚥氣,把鬼親成了,兩家也圖個吉利。媒婆嘴皮翻飛,手舞足蹈,說秋喜是史家三個孩子裡頂孝順,頂厚道的,結成鬼夫妻也會聽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氣。二大說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還得天天得給她男人曬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歲。
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謊:為了能和葡萄結上鬼親,史家把秋喜的年齡謊說一歲。媒婆也不尷尬,笑著說,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唄!二大又戳穿她:其實史家是圖葡萄沒娘家,沒人跟他們多爭彩禮,兩丈布的彩禮就省下一丈來。媒婆把點心和一丈紅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點心,又來了。二大說她白跑腿,葡萄還沒斷氣呢。媒婆說反正她沒事,院子裡坐坐,等等,說說話。二大叫她別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後,葡萄還像魏老婆兒那樣跪在鞦韆上比賽。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個死了六年的閨女說給了秋喜,成了鬼親。史家給秋喜娶鬼媳婦那天,雇了個逃荒來的響器班子,全村孩子跟著跑。冬喜出來迎鬼新娘的空花轎,經過二大家時,看見鬼一樣瘦的葡萄已經坐在院子門口紡花了。
再往後孫懷清連收賬這種差事都交給葡萄。收賬原先是他賬房謝哲學的差使,謝哲學面子薄,誰都不得罪,有的賬一拖能拖年把。鐵腦也不行。孫懷清對這個小兒子不指望什麼,說他是狗屎做的鞭——文(聞)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裡很快就有人說,葡萄給教得沒個樣兒,誰家的閨女整天往村外跑?鐵腦媽把話學說給孫懷清。二大說把個閨女變成媳婦還不容易?圓房唄。
孫懷清從西安回來是一個人。在車站他已聽說鐵腦的事。去接他的賬房謝哲學等他上了騾車才說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鐵腦不在了。接下來謝哲學簡略地說了那個黃昏的事件,村裡一下子添出九個寡婦。他說村裡人判斷鐵腦是給當奸細除了的。車子快進村的時候,見葡萄吆著老驢從河上孫家的水磨房回來,隔老遠,她便叫著問道:「俺媽呢?」
這時孫懷清才「嗚嗚」地哭起來。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兩口人。鐵腦媽在鬼子空襲鐵路時給炸死了。謝哲學心想,他只顧琢磨怎麼把鐵腦的死訊報給孫掌櫃,竟然沒問一聲鐵腦媽沒一塊兒回來。
麥子種下之後,人們見孫懷清又在他店裡張羅了。他還是老樣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閒。進來出去,他總是捎帶個什麼,捎進去需要重上漆的門板,再捎出一桶剛灌的醋,或者順手拿起刀,裁幾刀黃表紙。他做活愛聊天,跟兩個夥計一個賬房聊,再不就跟來買東西的主顧聊。實在沒人聊,他就一個人唱戲,唱詞念白加鑼鼓點,生旦淨末丑,統統一張嘴包圓。有時唱著唱著他會吼起來:「個孬孫,你往哪兒溜?溜牆根我就看不見你啦?」
對面牆根陰影裡便出來幾聲乾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賬是他二大仁義,不賒帳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二大捨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不戒大侄兒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著那人呼扇著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裡有三個抽鴉片,抽得只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做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裡賒賬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面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作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只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賬,她馬上把稱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賬。他是他,我不賒賬。你當你公公的家?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著,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著制服,手裡拿著帽子。他要買一盒煙卷裡的五支煙。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瞇瞇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只買五支。他說話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瞇瞇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瞇瞇了,說你這臭丫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著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煙卷。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著你,讓你想到山裡幼年野物,它自以為是佔山為王的。它尚不知山裡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為把世面都見了,什麼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裡。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面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
老總走了以後,兩個夥計對葡萄說哎呀,少奶奶,你惹誰不行去惹中央軍吶?他們來洛城給鬼子受降的,個個都覺著是功臣呢!葡萄說哦。過一會兒她問:誰是中央軍?就是咱中國軍隊唄。扒花園口的?對呀!扒了花園口,他們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點頭,又想起什麼: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夥計們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個夥計說,葡萄,老八和中央軍不一事兒;老八是老共的軍隊……他話沒說完,葡萄已經走開去砸冰糖了。
從那天之後,鎮上熱鬧起來,好幾個軍隊進進出出,你佔了鎮子我撤,我打回來你再敗退。店家都上了門板,只留個縫,讓顧客買急用的東西。中央軍、地方軍、八路軍游擊隊、民團,都要參加受降。日本軍卻說,他們只給一家軍隊投降,就是中央軍。八路軍游擊隊神出鬼沒,在受降那天的清晨包圍了洛城和中央軍駐地,說中央軍哪裡打過鬼子,洛城淪陷後就潰不成軍,早不知逃哪兒去了。堅持和鬼子打游擊的只有八路軍。中央軍說八路軍一半人是土匪。不錯,八路軍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現在他們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戰的抗日勇士了。談判沒有結果,日本軍指揮官說話了。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國軍第十四軍。八路軍說十四軍偷盜抗日誌士的勝利果實。日本指揮官說抱歉,他只服從上級命令。假如八路軍一定要受降,那麼日本軍只有打。
受降之後的中央軍到史屯鎮上逛悠,進館子要館子老闆請他們吃賀功酒,進剃頭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給他們搓背、剃頭、修雞眼。史屯街上有幾家打酒館旗的娼館,大軍進去,也要窯姐兒們請他們睡幾夜。正經生意都不敢大開張,全像孫懷清的店一樣,留一塊門板不上,貨物也是些藥品和鹽,再就是生漆、桐油之類,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喝不成的東西。
白天他只留一個夥計做買賣,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裡人反而多了。孫懷清知道史屯街上熱鬧成這樣,就是劫難要來了。夜裡上上鋪板後,兩個夥計,一個賬房都住在店裡。他和葡萄看守貨倉,賬房看守前店堂,兩個夥計守著作坊。後門口放著一把鍘刀,從那兒爬進來的歹人一伸頭,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塊鋪了石板的空地,用來曬黃豆,曬糟子,做棗泥也在那裡曬棗和核桃仁。葡萄掂著份量,挪步到後門,從大張嘴的鍘刀看出去。門縫外滿是人腿,全打著布綁腿。也有穿馬靴的。她聽見的話音全是外鄉音。
孫懷清這時披著夾袍走來,見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便壓低嗓音問她在弄啥。
「外頭腿都滿了!」葡萄說。
「誰的腿?」
「光見腿了!」
孫懷清不再問什麼,使個眼色叫她還去守貨倉。他怕她沒深沒淺,再得罪門外的老總們。
從此後葡萄常常在清晨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乾淨的一塊地皮,所以常讓各種軍隊當成宿營地。槍聲也時而發生,一撥人把另一撥人打跑了,再過兩天,又一撥人打回來,成了佔領軍。誰贏誰輸,孫家店舖後的大院子總是空閒不住,總有人在那裡安營紮寨,點火做飯,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傷口換繃帶。葡萄從門縫看出去,都是同樣的人腿,不過是綁腿布不一樣罷了。有時是灰色,有時是黃色,有時不灰不黃,和這裡的泥土一個色。
孫懷清一見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就「嘖」一下嘴,恐嚇她也是責備她。她總是一樣地瞪大眼告訴他:「外頭腿都滿了!」
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觀望,聽見有人敲門。葡萄不吭氣,手把鍘刀把緊緊握住。門外的人說:「可能沒人在。」說話的人是個女的。另一個人說:「那你去街上別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個臉盆。」葡萄想,這些打綁腿的和前一幫子不同,不是要東西也不是搶東西,是「借」東西。門裡門外互不相擾地到了上午,葡萄打開後門,走出去,手裡拿著兩個盛大醬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圍的大兵們,這些人都穿著大布,補丁紅紅綠綠的。
大兵們說原來真是有人躲在裡面呢。葡萄還是一個個地看他們,說「你們咋穿這麼賴的衣裳?」
大兵們全笑起來。這時她看見他們手裡拿的菜疙瘩,麩面擱的比史屯最窮的人家還少。她又說:「吃的也恁賴。」
大兵們更是笑得快活。有個鬍子拉碴的漢子說:「你看我們人賴不賴?」
葡萄沒直接回答。
她說:「我當你們是老八呢。」
鬍子拉碴的漢子說:「我們就是老八呀。」
大兵們笑得滿嘴是綠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來,又飄起水煎包子、烙油饃的香味。孫家作坊的蜜三刀、開口笑、金絲糕的油甜香味把一個鎮子的空氣都弄得粘膩起來。葡萄從街上回到村裡。家家都種上麥了,孫懷清的地還空著,葡萄駕牛,孫懷清扶犁,種下十多畝小麥。剩下的三十多畝地,就全賃了出去。孫懷清一直是靠自家種的麥供應自家的作坊,家裡一下少兩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應不過來。
正卸牲口時聽見前院的台階上有腳步聲。葡萄一回頭,見七八個穿破舊軍服的人攆著一隻花兔子進到院裡來。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來肚皮蹭地。還有幾個沒下來的大兵趴在牆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誰誰誰快開槍。所有的雞都飛成小鷹了。七八個人把兔子攆得直打跌。其中一個問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說話。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個兔種,皮毛貴重,說是養一窩兔能換五斗麥。趴在攔馬牆上的幾個人叫了:都閃開點啊!下面的人也叫:甭亂開槍,打著人!不閃開晚上喝不上兔子湯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