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2章
    「你們能不能給他倆作證?」翻譯對四百來個史屯人說。

    沒有吭聲,頭全耷拉得很低。

    「沒人給你們作證。」

    葡萄不說話了,看著翻譯,意思是:「那我有啥辦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譯趕緊問:「你公、婆能給你做保不能?」葡萄說:「能呀。」翻譯衝著人群喊,「誰是他倆的老人?出來出來。」

    「別喊了,他們去西安了。二哥畢業呢。」

    「你們這兒的保長呢?讓他保你們。」

    「俺爹就是保長。」

    鐵腦的兩個小腿都化成涼水似的,也不知靠什麼他還沒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繞舌都馬上結束,請他吃一顆槍子,就算饒了他。他怕那把長刀萬一不快,擱脖子上還得來回拉,費事。不過槍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讓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說不定還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來那一下冷颼颼的不得勁,刀鋒吃進皮肉時還會「嗤」的一響。還是槍子吧,別把腦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鐵腦是個特要體面的人。

    鬼子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丫頭,你撒謊。」鬼子又說了一句。「撒謊是要有後果的。」葡萄問:「啥叫『後果』?」鬼子對翻譯「嗯?」了一聲。翻譯把葡萄的話翻成鬼子話。

    「刷拉」一聲,刀橫在了葡萄脖子側面。翻譯說:「這就叫『後果』。說實話吧。」

    葡萄抽動一下肩膀,眼睛一擠,等刀發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全是抽動肩膀,擠緊眼皮。幾個老人心裡悔起來,本來能做一件救命積德的事。

    鬼子卻突然把刀尖一提,人們看見葡萄的一隻羊角兒齊根給削斷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長刀,已經垂下來。他同翻譯說了兩句話,眼睛盯著葡萄。

    「假如你這樣的小姑娘都能捨自己的親人,救你們的抗日分子,那你們這個低賤、腐爛的民族還不該亡。」

    沒幾個人聽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講些什麼。大家只懂得可以鬆口氣了,葡萄總算沒做刀下鬼。

    八個史屯的年輕男人給拉走了。是去當伕子修工事、搬炮彈、挖煤。不累死的餓死,結實活到最後就挨刀挨槍子。他們走得你扯我拽,腳上的電纜不時把誰絆倒。女人們都哭起來,不出聲,只在喉嚨深處發出很低的嗚嗚聲音。也都不擦淚,怕擦淚的動作給走去的男人們看見。場地在稍高的地勢,能看見被電纜拴走的人走過窯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們中一個人還歪著臉看從下面窯院長上來的一棵桐樹,梢子上掛了一個破風箏。

    人們聽見三十來歲的老八說話了。他眼睛也紅紅的,鼻子也齉齉的,說:「說啥也得把他們救回來。」沒人吭氣。黃衣裳鬼子把八個史屯男兒遮住了。老八又說:「只要咱這幾個老八活一天,就記著這一天是誰給的。」還是沒人吭氣。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沒了。

    「今天鬼子來得這麼準,當然是得到通風報信的。鄉親們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賞,有恩的報,有奸也要除!」

    人們開始把心思轉到「除奸」這樁事上來,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撲得准啊,怎麼一來就把史屯圍上,而沒去圍魏坡、賀鎮呢?

    老八們拿上籌辦好的糧就要走。大家還是說了兩句留客的話;好歹吃了晚飯再走吧。老八們都說不了不了,已經是受了老鄉們的大恩大德了。他們還是讓老鄉們懂了那層真正的意思,你們這村咱敢待?還讓那奸細得一回手?

    老八走後沒有一座窯院起炊煙的。也都不點燈,月光清灰色,卻很亮。要是一個人上到最高的坡頭上,史屯上百口窯院看起來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幾歲的男孩子們還是睡在場院上,只是這晚沒人給他們講「七俠五義」或「聊齋」。老頭們睡場院是怕窯屋裡悶,聽不見官路上的響動,鬼子再來跑不及。幾個老頭臉朝星星躺在破草蓆上,擱老大功夫,誰說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會飛簷走壁。」「還說老八紅鬍子綠眼呢!還不是跟咱一▇樣。」

    鐵腦也在場院上睡。這季節窯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慣了場院。下露水之前,人們被兩聲槍響驚醒。一兩百條狗扯起嗓門叫成一片。葡萄穿著褲衩背心,打一雙赤腳從床上跳下來。槍聲是響在場院上,她驚醒時就明白了。

    村裡人也都起來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邊叫狗閉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漸漸靜下來,誰突然聽見哭聲。那哭聲聽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煙都絕了,五十個村鎮給哭成了千古荒野。人們慢慢往場院上圍攏,看見葡萄跪坐在那裡,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著照過來,人們看清她腿上是頭臉不見的一具人形。那兩槍把鐵腦的頭打崩了,成了他頂不願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歲的小閨女告訴人們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過有問才有答。逃黃水的人在村外的河灘上搭了蘆棚,編起蘆席作牆。史屯的人過去給他們半袋紅薯干或一碗柿糠面,問道:「那小閨女賣不賣?」逃黃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做這個主。小閨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讓黃水捲走了,賣了她誰數錢呢?

    過了幾天,史屯人看見河灘上蘆棚邊拉起繩子,繩子上掛著一串串的魚。他們咋吃這些腥臭東西呢?村裡有條狗吃魚,讓刺給卡死了。史屯人於是斷定這些黃水邊上的人命比他們賤。史屯連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會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魚肉。

    孫克賢要買小閨女王葡萄的事馬上在史屯街上傳開了。孫懷清正在店後面教兩個徒工做醬油,聽了這事把身上圍裙一解,邊跑邊擼下兩隻套袖,一前一後甩在地上。他叫帳房謝哲學把兩袋白面裝到小車上,推上車到河邊來找他。還怕趕不及,他在街上叫了兩個逃學的男孩,說:「快給你二爺爺跑一趟——到河灘上告訴孫克賢那驢,讓他等在那裡,他二大有話跟他說。」說著他扔了兩個銅子給男孩們。

    孫克賢比孫懷清小一歲,是他本家侄兒。孫懷清知道孫克賢一半錢花在窯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歲,買下個小閨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趕到河邊,見逃黃水的人正和孫克賢在交錢交貨。他牛吼一聲:「孫克賢!」

    孫克賢一聽,不動了。他明白孫二大其實是在吼:你個騷驢!他回過頭,對斜身從堤坡上溜下來的孫懷清笑笑,回答道:「二大來啦?」

    孫懷清像看不見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閨女。能看出什麼來?一個臉上就剩了一對眼。他對七八個逃黃水的人說:「大夥兒合起來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鄉口音說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讓她跟上討乞,他們自己都保不準往哪兒走,能走多遠。

    孫懷清這時才跟孫克賢正式照面。他看著他,自己跟自己點點頭。孫克賢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連這麼小個閨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孫克賢有些家業,也讀過書,只是一見女色錢財,書理都不要了。「拾元寶啦?出手就是兩袋白面?」二大問大侄兒。

    孫克賢聽出二大其實是說:兩袋白面錢,你過幾年就能受用她,揀老大個便宜。

    「借的。救急救難的事,都不圖啥。」孫克賢說。

    孫懷清見這個大侄兒打算把無恥耍到底了。他也把臉扮出些無恥來。人們知道孫二大就好逗耍,過後人們才明白他真話都藏在逗耍裡。孫克賢精,上來就能聽出二大話裡有話。

    「你三個兒子都說了媳婦了,你買她弄啥?」

    孫克賢的笑變得很醜。他臉丑了好大一陣,還是想出話來回。「就想給孩子媽添個使喚人手。」

    「噢。」孫懷清點點頭,笑瞇瞇的。

    孫克賢於是聽出這聲「噢」底下的話是:「你老婆可是見過你有多不要臉:當著兒媳就到牆根下撒尿。」

    孫懷清說:「小閨女我買了。」

    孫克賢急得說不成話:「哎,二大!……」

    「我鐵腦還沒訂親。」孫懷清說。

    孫克賢說:「鐵腦人家榮華富貴的命,還讀書!這閨女小狗小貓都不抵,咋般配?」

    孫懷清轉過去問逃黃水的人:「你們說成價錢沒有?」

    「兩袋白面,」逃黃水的一個老頭說,「那掌櫃你給多少?」

    「也是兩袋白面。」孫懷清說,「面是一樣的面。」

    孫克賢直是顛著兩隻抽紙煙熏黃的手:「二大,咱也該有個先來後到……」孫懷清還是笑瞇瞇地說:「你不是早惦記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孫克賢明白他話裡的話是:覓壯丁的時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簽的。老八來拉人當兵,也是我幫你應付的。

    葡萄跟著孫懷清回到村裡。鐵腦媽上來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窩,又看看她的腳丫。她說:「嗯,以後個子不小。看戲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沒有?」葡萄告訴她,她娘只說她是後半夜生的,屬馬。第二天鐵腦媽說:「八字和鐵腦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頂多糟蹋兩袋白面。」

    葡萄頭一天吃罷晚飯就上了鍋台。鍋台齊她下巴,她兩手舉著刷鍋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鍋,刷得她一頭一臉的菜葉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鍋,一身刷鍋水味,眉毛上沾著一片紅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紅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飯後,葡萄去灶台上刷鍋,發現灶前擱了把結實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聽見二大吸煙袋的聲音就在廚房門口:「凳子夠高不?」「夠。」「別摔下來。」「嗯。」

    以後葡萄和二大再沒說過話。從八歲起葡萄就學會搓花絮條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門口,搓得頭髮、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從那裡過,見她兩隻手飛快地把棉花捲到高粱稈上,搓得又快又勻,忙得顧不上抬起眼來招呼他。不久聽見鐵腦媽問她:「葡萄,昨一天紡了幾根花絮條子?」「二十七根。」「才這點?人家一天紡三十根呢!」二大知道鐵腦媽撒謊,村裡最能幹的大閨女一天不過也才紡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說話的時候,她十一了。黃昏她在坡池邊洗衣服,二大走過來飲他的牛。他說:「葡萄,十一了吧?」

    「嗯。」

    「虛歲十二了。」

    葡萄把從坡池裡舀上來的水倒進銅盆。盆裡是鐵腦媽的裹腳布和二大的舊長衫。

    「洗衣裳洗出過啥東西沒有?」二大問她。

    她回過頭,看著二大。二大心裡一驚,這閨女怎麼這樣瞅人?二大迴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裡卻懊惱;迴避什麼呢?我怕她?我心裡虧?

    「沒洗出過啥東西來?」他看著老牛的嘴說。

    「啥東西?」

    「一個小錢兩個小錢啊,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飾啊。」

    葡萄還是看著他。他還是看著一動一動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長衫就抖,真抖出兩個銅板來。

    「你看看。」孫懷清說,「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記著,以後洗衣裳洗出啥也別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後來葡萄洗出過不少東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鐲、一張鈔票,兩團紅絨線。總之都是小閨女們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小疙瘩硬塊,打開一看,是個包著玻璃紙的洋糖果,都快化沒了。她趕緊端上盆就往家跑。鐵腦媽正在睡午覺,葡萄就把那已經空癟的糖果放在她躺椅的扶手上。

    下一年的端陽節,鐵腦媽拿出三條棗紅小褂,是拆洋面口袋布染的。她說三件褂子有鐵腦姐姐一件,鐵腦舅家的閨女一件,還有一件是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孫家的飯盡她吃,吃得早早抽了條,不比鐵腦姐姐瑪瑙矮多少,只是單薄。鐵腦媽說葡萄歲數最小,頭一個挑選小褂。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樣的褂子其實是不一樣的:洋面口袋上印的黑字碼沒給紅染料遮嚴實,落在一件褂子後背上。誰要那件帶字碼的褂子,誰是吃虧的。她這時瞥見二大的眼睛一擠,促狹地一笑。她明白了,揀了那件帶字碼的,委屈都在鼻頭上,通紅的。二大怕她哭出來,使勁擠眼斜嘴,偷偷逗她。他瞭解葡萄,對於她什麼苦都不難吃,就是虧難吃。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