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董啊,是我,廖北川,怎麼樣,明天又是董事會了,塗董有沒有興趣先和我喝杯飲料啊?」
廖北川不愧是廖北川,我這邊剛剛到達了美國住進了酒店,他的電話就追來了,不出我所料,他人也早已恭候在酒店最高層的私人酒吧裡。
這裡一年四季從白天到黑夜都是一般景致,昏黃的燈光,令人昏昏欲睡的音樂,杯子裡的酒,酒裡的人影。
我上來的時候,替我開門的是廖凡,他一副鬱鬱模樣,把我讓了進去,然後知趣地退了出去。
我知道他肯定被他的主子訓的不輕。
我向那酒吧深處的黑影中望去,廖北川背坐著,揚起了酒杯。
「塗董,廖凡他不懂事,你多幫幫他,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就知道,廖北川突然獻慇勤是為了他的這個狗崽子。
我和廖凡上個禮拜剛剛又吵了一架,為了歡場公測一週年的慶祝方案吵了起來。
廖凡這俗不可耐的傢伙提出了一個既浪費成本又毫無成效的方案,好大喜功,錢都花給上級看了,完全沒有從客戶的角度考慮。
我眼睜睜看著尋歡嘔心瀝血打造出來的歡場在廖凡手裡一天天頹敗下去,就好像看到尋歡的影子一點點地淡了下去。多少次告訴自己要有所擔當,有學會忍耐,可是一看見廖凡那不學無術、狐假虎威的嘴臉,我就想狠狠抽他一巴掌。
那麼多個我們加著班、吃不著飯的夜晚,那麼多個靠咖啡熬下來的鐘頭,那麼多青春和智慧,那麼多苦澀和歡笑——
建一座城池,揚一方威名,靠的是一磚一瓦的累積。可是就這麼一個昏庸的君主,隻手就傾覆了我們全部的心血。
上個禮拜,矛盾終於在週年歡慶的方案上集中爆發了,薇薇給我打來了電話,說,阿斬,有空和我們吃個飯麼,我們決定集體辭職了,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聚了。
我衝殺到了歡場,直接上了頂層,與廖凡這小子拍了桌子。
只是沒想到,這一巴掌,直接拍到了廖北川這裡。
這大概就是老謀深算的廖東昇想看到的,讓廖北川插手歡場,不斷地和我發生矛盾,挑撥我們的關係,破壞我們的聯盟,用廖北川這把刀,割著我的皮肉。
在權術上,廖北川永遠不是廖東昇的對手。
我走到廖北川面前,四個月了,我總算學會了見到他要叫一聲「特助」。他打量了一下我,頗有深意地說:「塗董啊,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你呢,我總覺得是看見了我的秘書,不,我的秘書都比你大上好多,你今年才大多啊?不好意思,女士不能問——」
「沒什麼,二十七。」
「還是年輕啊,不怕問。」
我很年輕,年輕到一個讓廖北川這樣老資格的人,連正眼都不屑給一個。如果不是礙於那8%股權,恐怕我連坐在這裡的資格都沒有。
不僅是廖北川,整個廖氏董事會都是這樣看的。我心知肚明。
「特助今天約我來,就是為了讓我原諒廖凡?您多慮了,我早就不和他一般見識了。」
「自然,自然。」廖北川一個響指,就有waiter拿過了酒單,滿目都是我不認得的洋酒,「謝謝,我不喝酒,給我一杯白水。」
Waiter露出鄙夷的神色,廖北川哈哈大笑,笑夠了,從公文包裡面,抽出一沓文件,仍在我面前,我一掃,是歡場的週年慶典方案。
「看看是否合你的意?」
我拿起來一看,都是歡場的老臣子們精心設計的,一看就下了功夫,節約成本,影響力最大化,充分尊重了玩家的感受。
「這份是?」
「這是我叫幾位總監搜集了大家的意見,匯總的。」
「哦。」
「還滿意麼?塗董?」
「這不該我過問的吧。」我推回了文件,「不過以歡場的一名老職工的角度來看,我相當贊同。」
廖北川小聲笑了起來,冰塊撞擊在玻璃杯中叮咚作響。
「塗董,你過問得還少麼?」
「特助想要興師問罪,我也無話好說,就算您在明天董事會上參我一本,我也認了,只要為了歡場的業績好。」
「放心,塗董,我不會這麼小家子氣的,我和某人可不一樣,我不會玩陰的。」廖北川笑著說,似乎是在調侃,我卻明白他是在暗指廖東昇。
廖東昇這廝明面上對我關愛有加,實際上不讓我參與廖氏名下的任何業務,還放了個廖北川來破壞歡場,一點點地折磨我,以報復我和尋歡。
「我不妨跟你明說,我廖北川對網游這塊市場根本一竅不通,也毫不關心。我是做房地產的,真金白銀,不喜歡玩虛的。你也看到了,歡場的業績節節敗退,組織渙散人心不穩,核心技術人員被抽調——這些,都不是我的主意。」廖北川他手中的杯子不斷地轉著,一圈又一圈,「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是誰幹的。」
「我知道。」
我不但知道,而且我也感覺得到,這樣的暗中消磨這個月來有增無減,已經從經營策略蔓延到了組織人事,再惡化下去,大批老員工離職是早晚的事。那樣,歡場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這樣的時候,我急需廖北川站在我這一邊。
這一點,他比我更明白。
「我聽說,好像,最近Matt,哦,就是葉歡,他好像和他父親關係不太順暢呢——你是Matt的好朋友,是否知道一二呢?」
「哦,有這種事?」我笑笑。
一個月前,小萌約我在A大見面,隨後學長就打來電話,證明了我的猜想。從那天起,他們父子關係就不斷惡化。我經常接到小萌的電話,一開始都是閒話家常,到了最後,都不免傷心落淚。這個面對愛情勇猛無畏的女子,在錯綜複雜的大家族關係中,也深感無力。
這也大概就是一個月來廖東昇變本加厲地對付我的原因。
我把他的左膀右臂給卸了下來。
「特助您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我想知道,他們父子交惡的原因,是不是因為——艾尋歡?」
每一次董事會都像一場戰役。
很多人只是旁觀,希望不必被流彈擊中就好。
我卻不能這也輕鬆,因為我有我要守護的,那就是歡場,那就是我的軟肋。
廖東昇知道,他玩的很好,他一刀又一刀地在我的軟肋上剜著,疼不見血。
廖北川也知道,只是他沒有廖東昇的耐性,他想整根拔出——
如果我不答應他的條件。
可是我又怎麼能答應他的條件?
他要我指正廖東昇做手腳殺死了艾老爺和尋歡。
看來,這幾個月,沒有放棄調查的,不僅是我一個。
我坐在長條桌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打量著廖北川,昨晚的談話言猶在耳,當時他甩出一張照片在我眼前,照片是剛剛照的,照片上的人已經被打得半死,我還是能認得出,那是Dave。
「這個人從前跟我做事,是我派去艾家盯梢的,怕的就是廖東昇和艾家聯手搞些什麼花樣。可我沒想到,這個吃裡爬外的東西兩邊拿好處,吃著我的飯,還去拿廖東昇的食兒。這個傢伙本應葬身太平洋了,卻這麼巧的,讓我的手下在拉美碰上了。他已經招了,根本就不是他娘的艾尋歡自殺,是一開始車上就做了手腳,剎車壞了!他小子看準了那個彎道,過了攝像頭就跳車了——我想把這小子扔去警察局,可是這小子背景不乾不淨的,容易把我也帶著一身腥。塗董,我想你大概也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些吧,否則你是怎麼挑撥他們父子的關係的啊?只要你能幫我弄到一份他兒子的口證,證明他老子真的做了這件事,我就幫你保住歡場,再多分給你2%的股份,怎麼樣?」
我沒有答應。
這麼做,葉歡學長將無法自處,小萌將無法面對,而一開始就參與到這一樁詐騙案的尋歡,再也不能回來。
我愛的人們,將受到無法彌補的傷害。
歡場和我的親人朋友們,我只能保得住一樣。
我看著廖北川面前放著兩份文件,紅色的那本,就是昨晚他給我看過的,歡場週年慶典的企劃,每一張圖片,每一段文字,都有我美好的記憶。
綠色的那本,是他準備的歡場評估書,裡面記述了這四個月以來歡場的業績滑坡,同行競爭和被他買斷的媒體導向,讓歡場停止服務器的理由可謂是「充分」。
是紅色還是綠色,他說過,選擇權在我。
儘管我昨晚已經表態,他今天還是固執地兩本都拿來了,彷彿篤定我會臨場心軟。
可我不能心軟。
遊戲再美好,不過是遊戲。
記憶再美好,不過是記憶。
眼下,未來,現實,生活。
沒有什麼比這個來的更重要。
「各位董事,還有誰要發言麼?」
我站了起來。「我有話要說。」
這是我入董事局四個月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前不久我與Legend的總策劃師見了面,討論了一下歡場的定位。我們都同意,這一款戀愛向的網游是應時代要求而生的,滿足了很多人的心理需要,但同時,它也使很多人沉迷於網絡式的虛擬戀愛,忽略了現實生活,所以,我提議,在歡場一週年之際,縮減服務器,減少開服時間,在年末之前,徹底結束歡場——」
滿場寂靜。
「歡場的時代終結了,它不是死去,它必將重生。」
2011年8月28日,歡場週年慶典,飄揚的紅色和滿服的歡慶,沒有人能預見9月1日轟動全亞洲的那條新聞。
歡場宣佈年末全部停服。
一天之內,連續一個月沒有登錄的註冊玩家被清空,服務器被合併縮減到半數,無數玩家資料寄往歡場總部。
這個耗費了玩家時間、精力、心情和人民幣的遊戲,唯一能給玩家的承諾,就是歡場的姐妹篇開服時,老玩家的資料將保持不變,參數折舊入賬。
歡場的原班創作團隊無一人離職,將堅守崗位,一直到歡場開服的最後一天。
我不能保住歡場,起碼我為他選擇了一個體面的方式下葬。
這樣總比那些司空見慣的收購,而獲默默無聞地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要好得多。
在這場無疑於自刎的對峙中,無論是廖東昇,還是廖北川,都沒有料到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會如此血性。
我當時還沒有預見,這件事對後面那一切的深遠影響。
歡場沒了,命運壯烈地滑入谷底。
一切,開始悄無聲息的,朝著好的方向,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