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凡就是一屬海產品的。
有時候他屬的是螃蟹,橫行霸道,一肚子蟹黃,下流無恥。
有時候他屬的是水母,看上去好大一坨,一捏全都是水。
在廖東昇面前,他現在屬的是大蝦,腰彎的那麼低,柔韌性讓我都自愧不如。
他小心翼翼地將紅酒杯端正地擺放在廖東昇面前,廖東昇卻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我遠遠打量著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頭,這位在各大財經、電腦和八卦雜誌上頻頻出鏡的知名人物,現在竟與我同一屋簷下,吃著同一個廚子做出來的大餐。
與之同桌的,聽說都是總部裡面說話很有些份量的大人物,隨便死上一個,都會讓人壽保險賠進去一年的業績。
廖凡滿桌地鞠躬倒酒,艾尋歡坐在那裡,捲起來的袖子忘記放下,亦或是故意沒有放下。
雲清學姐看上去很有些侷促,手包一直擋在胸前,就跟隨時準備跑路似的。
而葉歡學長的位置,卻是空著的。
薇薇拉著我的衣袖,低聲,卻掩蓋不住那揶揄,「雲清身邊那些狗腿子總是吹噓,說他們倆在美國的時候已經登堂入室,成為董事長的座上賓,如今看她那副隨時都會心臟病發的樣子,好好笑——這蛛絲馬跡,怎麼能逃過我八卦薇薇的火眼金睛?」
「知道你厲害了,好好吃你的飯吧。」
「今天又不是來吃飯的!我都準備好了本子了,一會就衝上去要個簽名!阿斬,你要不要一起來?」
「呃,不必不必,我比較喜歡距離美,一會每桌集體去敬酒,我遠遠地膜拜一下就好!」
薇薇總算放開了我,坐在我右邊的陸遜又雞血起來,「阿斬,你和艾尋歡來得晚,錯過了董事長的開場演說!董事長不愧是董事長!我——」
「好了好了,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情了。」
「對了,聽說你把雲清的化妝包衝到馬桶裡去了?」他側過臉看了看艾尋歡的白襯衫背影,「他真的陪你一起撈的?還雙雙遲到,這也就只有他艾尋歡敢這麼做。」
「是啊是啊,剛才廖凡領帶顏色不順那些大人物的意,都被k了一頓。」薇薇又湊過來一張大臉,「你看艾總,壓根連領帶都沒戴,也沒人敢說什麼,這就是差距。要我說,別管姓什麼,氣場最重要,艾總絕對能壓得住廖總。」
「這可不好說,總部的那些大佬們批評廖總,這叫親近,提點,不見外。畢竟艾尋歡不是自家人,就算看不過去,也不會說出來的。小丫頭們,學著點吧,站錯了隊,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陸遜一指旁邊那桌核心組的人,「識時務的都在那桌哪——」
「那你怎麼落後到我們這桌來了?」我瞪了他一眼,陸遜抓了抓那雞窩頭,「因為和你是死黨,被排擠了唄……幽怨啊——讓我來親眼見證今晚的一敗塗地吧——」
薇薇和陸遜喋喋不休地在爭論廖凡和艾尋歡誰能佔據上風,我扭頭看了看那空著的座位,壓低了聲音問:「葉歡學長呢?不是和廖總一起去接機了麼?怎麼不見人?」
「估計是被廖總支走了吧,廖總這人有好事肯定自己衝上去,怎麼會分別人一杯羹?」
「哎,廖總不敢使喚艾總,就拿無依無靠的葉總開刀,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
無依無靠?
被支走的?
人民群眾啊,總是不明真相的。
我繼續埋頭吃麵。突然間,主桌那邊率先安靜下來,下面幾桌立即跟進形勢也肅靜了。
「還演講?不吃飯了!」陸遜壓低了聲音狠絕地罵著。
「這不是你尊敬愛戴的董事長麼?」我不留情面,他嘿嘿笑著,「我更愛戴給我發工資不耽誤我吃飯的董事長。」
噓——
鄰桌地在瞪著我們,我和陸遜、薇薇吐了吐舌頭,就像被班長揪出來的搗蛋分子,彼此看看,卻忍不住笑意。
董事長他開口說話了,聲音洪亮地迴盪在屋子裡,帶著一種華裔特有的口音。
「塗龍斬是哪位?」
…………
我深埋著頭假裝沒有聽見,薇薇拽著我的衣服,我聽見她試圖壓低卻又興奮得高高蕩起的聲音,短促有力,言簡意賅:
「阿斬斬斬斬斬——」
我知道全屋子的目光都聚焦著我,我被烘烤得很燥熱。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大手扶上我的肩膀,各伸出一根手指摩挲著我的脖子。他的鼻息噴灑在我的面頰,我看見同桌的人眼睛瞪得溜圓。
我耳邊是他的唇。
「阿斬,廖伯父想認識你,來吧。」
首先,廖伯父不是我伯父。其次,他想認識我,我不想認識他。
當然,這些話都是萬不能說出口的,我轉身看見陸遜伸出大拇指,又看見鄰桌核心組那些人怨毒的眼神,突然間心情就好起來。
伯父他娘的就是我伯父,而且我十分願意認識他老人家。
我挺起了胸膛,自信地挎著艾尋歡的胳膊,他滿眼含笑,把我帶上了主桌,正逢廖凡斟酒到了艾尋歡的位置上,正打算繞開,突然廖東昇就開口了:
「廖凡啊,給小塗倒一杯。」
廖凡瞪圓了眼睛,雲清學姐顫抖著嘴唇,兩個人不經意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廖凡轉過頭來,頗有些咬牙切齒地意思。
「服務員,怎麼這麼沒眼力價兒啊,拿杯子來呀——真是,小塗,不好意思,這些小丫頭們,分不清場合,沒見過什麼場面。」
我知道這話每個字都在刺我,我也知道,我什麼都不用做,就笑意盎然地端著酒杯瞪大了眼看著他給我斟酒就好了。
見我不為所動,廖凡很有些懊惱,酒斟滿了,人也給氣地滿滿的,一張臉憋得通紅。
「這位就是小塗吧——」董事長居然自己站了起來,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笑瞇瞇地說,「尋歡眼光不錯,他們兄妹眼光都很好。」
「聽說小萌和你兒子的好事也將近了,怎麼也不讓我們這些叔叔伯伯的認識認識啊?我都好久沒見到Matt了,他還在歐洲呢?」一位看上去很有派頭的大老闆高聲道。
「Matt恰巧也在中國,小兩口分不開啊,年輕人嘛!他和小萌一會就來,別著急,別著急。」董事長他先行舉杯向我,「一個一個來,我先來恭喜一下尋歡他找到了這麼優秀的女朋友,還是我們公司的優秀員工,可喜可賀。」
那老闆也起身,像模像樣地說:「這杯酒該敬給所有員工!歡場成績有目共睹,我們人在總公司,都對不上你們的臉,也不知道你們的名字,但是你們為公司做的貢獻,我們都知道!」
「謝謝特助!」廖凡第一個衝上去碰杯,然後很大聲地回身號召全屋子人起身,「來來來,一起來——」
董事長對我和艾尋歡的私人祝福,瞬時間變成了集體的歌詠會,一片亂哄哄之中,艾尋歡跟我咬了咬耳朵,「這就是董事長特別助理,廖凡背後的大靠山廖北川,是廖東昇的堂弟。」
哦,原來是狗替主人吠,先聲奪人。
一時間觥籌交錯,下面的人集體來敬酒,先敬董事長,然後就在廖凡的指引下,一個個去敬特助,跟廖凡關係好的,還能多攤上幾句推薦,整個屋子頓時一片烏煙瘴氣。
陸遜舉杯過來時,廖凡本是推他在前面,正打算開口的時候,陸遜突然就抽出筆記本,當著廖北川的面兒就轉身衝著董事長鞠了一躬,「能給我簽個名麼?」
廖東昇本是笑著的,笑著笑著卻凝固了那笑容,因為陸遜抽出的筆記本正是他平常記錄那些編程的本子,廖東昇一頁頁翻過去,然後抬頭問:
「你是核心組的?」
陸遜點了點頭。
「好好幹,小伙子,從明天開始,你對歡場有什麼想法,可以直接對尋歡去說,你們倆一定聊得來!」
廖凡的笑容僵在嘴邊上,廖東昇放出一句話:「尋歡是個搞技術的,我這麼安排,北川你不會介意吧——」
廖北川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安插進去的棋子被掃了面子,臉有些陰沉。
主桌氣氛突然間就凝重起來,廖凡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還想給董事長斟酒。董事長卻擋住了廖凡的手,轉而看看我,招招手,「尋歡,怎麼就讓人家這麼站著呀,來,坐到我身邊來。你父親不在,我就是你的長輩。」
我一抖,尋歡他按住我的肩膀,吹風似的,「去吧。」
去哪裡?坐地上?抱大腿?
廖東昇左手邊就是廖北川,右手邊是廖凡,為的就是倒酒方便。而廖凡的右手邊,就是雲清學姐。董事長話音剛落,廖凡就拍了拍雲清的肩膀,呶呶嘴,雲清學姐直挺著身子站了起來,優雅全無,一身僵硬,面容說不出的扭曲——
「董事長,那我去下面坐了,你們一家人好好聚聚。」
「哦,謝謝你,你叫什麼來著?」
雲清學姐頓時臉黑的很難看,下面的人本是自顧自地在聊天敬酒,偏偏這個時候靜了下來,雲清學姐甚是尷尬,低低地說著,「雲清」。
我聽見八卦薇薇沒有忍住遠遠飆出一句話來——
「連名字都不知道啊——哎哎——」
雲清埋著頭,緊咬著唇線,眉頭皺的很緊,
這個位置本來是她的,艾尋歡的正牌女友應該是她,董事長問長問短的人也應該是她,應該是優雅萬千的雲清,而不是我這個不男不女被她當成苦力使喚了好幾年的塗龍斬。
我坐下,在董事長的右手邊。
她下台,只看得見一個惻影。
我這碗陽春麵,如今也上了滿漢全席。
廖東昇很慈祥,但我知道,就是這個男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能夠左右尋歡一生的命運,能夠讓他為了送父親一程不辭而別,能夠讓他在必要的時候消失得無蹤無影。
我們都是在歡場中行走的人,即便尋歡是夜王,即便我是天後,我們不過是他眼中的一場遊戲,幾顆棋子。
他一關機,我們全部完蛋。
「你那個視頻拍的有意思,還有那些創意報告書,不愧是尋歡的左右手。尋歡休假旅遊的時候,你這個代理總監也表現得可圈可點。」
這就是廖東昇,即便是我這樣一個小角色,也瞭解得一清二楚,說的頭頭是道。
「可我也聽有些人反映,說你利用職務之便,屢次違反規定操作遊戲。還頂撞上司,與同事的關係也不是很好,這些都是真的麼?」
我木然著一張臉,「您說的上司和同事,和我定義的上司和同事,應該不是一碼事。」
「哈哈哈哈——」廖東昇笑了,「尋歡哪,除了小萌,我還沒見過這麼有膽識的女孩子,你有眼光。」
「伯父誇獎了。」
「有人反映,那就肯定是自己做的有些不足——」特助開了口,掃了一眼廖凡,廖凡馬上接過去,「董事長,塗龍斬升為代理總監沒有徵求過我這個核心組組長的意見,是有人包庇她。」
「哦?是誰?」
「這個人就是技術組組長,叫做葉歡。」
「他啊。」
「董事長您認識他?他沒在美國總部培訓過,我們人事檔案也沒入總公司的網絡啊——」
「聽尋歡說過,」廖東昇一翻白眼,「我怎麼聽說他人緣不錯,技術也還馬馬虎虎,總算稱職呢?」
「董事長您可不要被騙了!」廖凡看咬不動我和艾尋歡,開始將全部火力集中在葉歡學長身上,「此人表面和善、內心花花腸子不少,連艾家小姐都被他騙了,一口一個葉呆子叫的很親熱——」
「哦,這樣啊。」廖東昇笑而不語,廖北川咳嗽了兩聲,「廖凡,講重點。」
「重點就是,這個人……他……他……」
我和艾尋歡一句話都不說,我們很淡定,我們知道廖凡這狗嘴裡面能長出象牙來,只是不知會怎麼個長法。
事實證明,我們對廖凡的認識,還沒有全面。
我幾乎忘了廖凡就是那個風騷又無賴的「笑不露齒。」
我幾乎忘了廖凡能夠做出把照片貼到我家門這種下作的事。
他用實際行動提醒了我,他有多無恥。
也用實際行動提醒了我,他有多腦殘。
他說,董事長,你知道,這個人他沒家教!
……
……
……
廖凡弓著身子,手撐在桌子上,下面的人一半是吃驚地長大了嘴,另一半是咬牙切齒。
陸遜又做了這只出頭鳥,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董事長,他——」
廖凡惡狠狠得瞪著他,吼著,「坐下,你有什麼資格插嘴!」
我看見了雲清她別過了頭,她沒有做一句辯解。
就是這個尷尬的時候,兩位迎賓小姐一邊一個拉開了宴會廳的大門,遠遠地,穿著校服蹦蹦跳跳天真可愛的艾小萌映入眼簾,還有一旁,穿著白西裝、淡紫色襯衫的葉歡學長。
公主王子駕到。
「對不起——廖伯伯——我們遲到了!」
她清脆的聲音掃過這片陰霾,背對著大門的廖北川和主桌上其他人都轉過了頭,連同呲牙咧嘴的廖凡。
廖東昇最後站了起來,戲謔的笑意,如利刃,將廖凡的狗眼洞穿。
「來來來,北川,大傢伙兒,這就是我那喜歡包庇人的、肚子裡滿是花花腸子的、和自己未婚妻勾三搭四的不孝子——哦,還有一句什麼來著?」
下面的人高聲回答,很整齊。
「沒、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