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曾經說過,這世上最折磨人的,不是摸不到的女人,而是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這話如今體味,甚是在理。
週一一大早,從美國渡了個長假回來的廖總就架子十足地召集開會,養精蓄銳地回來開火。
這場標誌著歡場內戰全面啟動的會議,讓我每次都由衷地想問候他一句:
「睜開你媽的犬眼,看看這人類的世界吧!」
那天,他一進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就底氣十足地迸發出三個字:
「塗龍斬——」
我冷不丁被點名,本子嘩啦一下掉在了地上,一副做賊心虛的狼狽樣子,噗通一聲站了起來。
「報道!」
斜眼看了看艾尋歡,他低著頭沒有說話,但似乎是在竊笑。
在廖凡面前,艾尋歡的話少之又少。我知道他是個不喜交際的人,這樣粉飾門面的活兒,都是葉歡學長在做。他興許專業技能不敵艾尋歡,但是論起人際關係來,實屬高手,不愧是——
盛世集團未來的當家人。
「你叫塗龍斬。」廖凡那廝的語氣,帶著三分「笑不露齒」的賊賤,和七分「君臨天下」的霸道。
眼看著人事部主管林大姐她撫了撫金絲框眼鏡,我吞了一口口水。
「是。」
「你也在玩我公司的遊戲麼?」
什麼叫「你公司」?人家正經公子哥都沒這麼說呢,你倒是給鼻子上臉。
聽艾尋歡說,這個廖凡雖然姓廖,卻是廖家的遠戚,不用說見到廖東昇本人了,就是盛世的總部他都沒能進去過。
不過是和盛世集團亞洲分部的總經理走走後門,拉拉關係,然後就大搖大擺地打著「富二代」的招牌走馬上任了。
正是因為如此,這小子才能不知天高地厚地反覆折騰葉歡學長。
他的人生,一個成語就概括了:
無知者無畏。
我氣鼓鼓的不說話,他反而覺著我心虛,有一下沒一下地開始敲打桌面,手指停住的那刻,話揚起來,「你遊戲裡面的馬甲——不會也叫做——塗龍斬吧?」
是誰告了我的密?
陸遜和薇薇這兩個知情者已經被我給重金收買了,一人一個哈根達斯球,吃的噴香。
至於葉歡學長和艾尋歡這兩個局內人,似乎是和本人一條戰線的,不可能出賣我——
我頭皮麻木著。廖凡這小子,別的不行,在這問題上,卻是精明得可以。
「你不用挖空心思考慮是誰出賣了你,我不過是盡一個做上級領導的責任,翻開了一下職員簡歷,發現了這個重合——說來有趣,面試那天,我好像也見過你是吧?」
廖凡他混吃等死這幾個月了,怎麼突然想起來調檔案來看?
難不成他要對付艾尋歡和葉歡學長?
這次回美國去,肯定不是度假那麼簡單。
只是,艾家和廖家都是什麼樣的人家?艾尋歡的養子身份和葉歡學長的真身,都是最高機密嚴格監控的吧——
廖凡這樣玩外圍的,也就能逮住我這樣無權無勢無根無系的。
「怎麼樣?塗龍斬?」
「什麼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膽子,就這樣生硬地頂了回去,廖凡大抵是沒有料到我這舉動,先是一愣,隨後竟相當滿意地說:
「衝你這口氣,我不用再問,你必是違反遊戲規定的那個塗龍斬無疑。」
「廖總,我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不是麼?」
這個時候,葉歡學長總算是見縫插針地跳進了局,我感覺我身邊的那個不動聲色的男人拉了拉我的褲子,我會意地坐了下來。
葉歡學長坐在我的對面,有那麼一種低調的高姿態,我先前總也看不透,如今才明白這之中的因由。
他不是怕了廖凡,只是天生好性子,也懶得與廖凡一般見識。
畢竟他的這次深入基層,走的就是平民路線,區區一個廖凡,還不足讓他自爆身份。
「如果她不是盛世的員工,這件事只是一般性的網絡違規罷了。」廖凡咬住不放,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可是,現在可就沒這麼簡單了。第一次的不雅視頻事件,就發生在她申請加入盛世期間,作為考官,卻對這樣品質惡劣的報名者沒有任何甄別,是你們倆的失誤——第二次的撞車逃逸就更不用說了,她是知法犯法,鑽了內部員工的空子,也不知道那個查無下文的夜王是誰,但我可以很有把握的說,那個人,一定也是我們內部人,甚至,他可能就在這間屋子裡。」
「廖總,我認為——」
葉歡學長的話被粗魯地打斷,廖凡氣勢呼啦啦地起來了,「這不是你認為的問題,這關係到我們公司的聲譽和一個剛剛誕生的網游的規矩!如果讓廣大玩家知道,我們盛世的員工利用職務之便屢次違反規定,你認為他們會怎麼想?如果事態進一步擴大,被媒體曝光,惹來有關部門的調查——又怎麼辦?」
葉歡學長沉思片刻,字正腔圓地說了四個字:「公關危機。」
廖凡用鼻子笑了一下,哼的不清不楚,「沒錯,算你還有點管理常識。」
「但是這場危機,只建立在廖總你的如果上。實際上,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二十天,根本沒有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哦,是麼?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這樣。」廖凡終於亮出了他的殺手鑭,「你知道《天下遊戲》這本雜誌麼?它有個專欄,叫做反思,專欄的主人筆名是——」
「癮君子。」
開口說話的,是一直沉默不語的艾尋歡。
「這個專欄作者,筆鋒犀利,對網游持相當負面的態度,從歡場到有關部門那裡走程序開始,就一直盯著,時不時寫上幾句。」
「艾總監不愧是歡場的元老,很多事情你比我還明白,我還要向你多多學習。」
大概是因為艾尋歡那不愛搭理人的臭臉,大概是他那「艾家」的光環,廖凡對他說起話來,語氣明顯地要忌諱一些。
狗眼看人低。
艾尋歡與葉歡學長交換了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不屑眼神,各自聳了聳肩,葉歡學長依舊那麼儒雅,聲音依舊溫柔動聽:「廖總是在說,那個癮君子已經知道了小塗的事?」
「不然呢?你以為我會為了那麼點小恩小怨一直嫉恨我的員工麼?」廖凡順著竿子就往上爬,「我當然是為了大局著想的。」
「那您的建議是?」
「開除塗龍斬,以絕後患。」
我看見廖凡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彷彿歡場之中那個猥瑣的機車男,他當時就撂下話來:
【塗龍斬,你會後悔的。】
是的,我很後悔,我丫的沒把視頻爆到網上去,我丫的沒再碾死你一回!
艾尋歡的手,在桌下,有禮有節不慌不忙地握緊了我的手,終於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
「何必興師動眾,不過是個文人,我知道怎麼找到她。」
我順著艾尋歡別有深意的眼神望過去,那落腳點是躲閃不及的,雲清學姐。
「這個癮君子,真名叫做舒乙,是雲清大學同班同學。」艾尋歡一語話畢,葉歡學長和我同時揚起了頭。
他的車裡一股子揮之不去的煙味,可我從沒看見過艾尋歡抽煙,這一回倒是沒有喝到一半的可樂瓶子,但是我的座位旁邊,有個塑料飯盒,還寫著「可降解」。
不知道的,還以為艾尋歡這開的是出租車。
「……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個人。」葉歡學長在廖凡面前可以若無聲色,可是在我和艾尋歡的面前,那眸子竟然藏不住一絲秘密,輕易地就將心事曬乾出來。
興許,他只是對我們太過信任,因此不再防範。
「你只是單純的在愛著雲清,你的眼裡只有她。我是處心積慮地在接近她,她的一切,我都調查過。」艾尋歡只是那樣平淡地說著,卻說得我渾身發抖。
這一刻,他宛若夜王附體,強大得無以附加,與其說是富家子弟高人一等的卓越,不如說是落魄眾生背水一戰的堅韌——
想必,在追來亞洲處理這件棘手的逃婚案上,艾尋歡承受了很多的壓力,遠遠不像他向我敘述的那樣簡單。
他只是不想我們也跟著他那樣的疲憊。
「這麼說,廖凡突然會開始調查阿斬,而且拋出癮君子這個籌碼,是雲清她的主意?」
葉歡學長的語音微微翹著,似乎有那一絲不可置信的反問。
「不一定是她的主意,但肯定有她的建議。這是她敲開廖凡這扇門的籌碼。」
「不可能!」我短促的一聲,惹得前排兩個大男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我。
「學妹也認為不可能麼?」葉歡學長彷彿得到了救命稻草,臉開始恢復血色,艾尋歡看了看我們二人,搖了搖頭,舔了舔嘴唇——
「怎麼不可能?」
「雲清她前幾天親口向我道歉,那絕非假情假意。而且她和你也才剛剛分手——」
「雲清這樣的女人,一旦邁出了這一步,絕不會收回。你以為,如果當時去送衣服的是我本人,而我也經得起那樣靈與肉的考驗,她會怎麼辦?」
「她會提出分手!」
「是的,她會提出分手。」艾尋歡就像一個經歷了太多的病態的老人,卻總閃爍著一絲扭曲的智慧。
比起葉歡學長的善良單純,和我的淺薄無知,這樣的「看透」讓人不爽,卻也讓人信服。
彷彿抬槓到了最後,你會發現,艾尋歡這廝,總是對的。
「前一天,她穿成那個樣子,勾引著早就放手的葉歡。第二天,她什麼都不穿,勾引著馬上要放手的我——這會是個巧合麼?」艾尋歡慢慢啟動了車子,我和葉歡學長各自望向路的兩邊,都不再說什麼。
這絕不是巧合。
我和葉歡學長雖然都願意以最大的誠意待人,最溫柔的心處事,卻絕非傻子。
在艾尋歡言簡意賅地指出重點後,我們的沉默,成了對他這番話最響亮的掌聲。
「有一天,雲清來質問我,是不是和阿斬在網上約會,還開了房。我自是矢口否認,可她那樣聰明的女人,很快就查出來了。」
我心一驚,那一次雲向我挑釁,被我反唇相譏,想不到居然給艾尋歡帶來了麻煩。
「當時雲清只是以為我花心罷了,面子過不去,耍了點小性子,倒是無妨。可是後來開會,她聽見關於不雅視頻和飆車案的處理結果,就全明白了,我與阿斬約會是假,與廖凡對抗才是真——」
「跟著一個飄忽不定的艾家大少爺,擔心受怕不說,還得罪著享負盛名的廖家人,這的確——」葉歡學長深深歎口氣,「雲清這個人,就是什麼都操心得太多了。」
「我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已經醞釀著後路了。只是那條後路並非她的所願,所以她非要把先前每一個岔路都再走一遍,方才死心。」
車平穩地開著,艾尋歡可以那樣波瀾不驚,葉歡學長也時不時附和著。
我卻,什麼,都說不出。
這是一個我全然陌生的世界。
一個徐徐在我面前展開的,真刀真槍,真金白銀的歡場。
那一天,午後,雲清學姐那站在窗口眺望的落寞背影,此刻回想起來,似乎暈染著一絲無路可退的悲愴。
那個時候,在葉歡學長的酩酊大醉和艾尋歡的金蟬脫殼面前,雲清學姐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本錢,壓上了自己的籌碼——
「提出分手的,不是我,是他。」
這個他,是學長?是艾尋歡?還是她曾經給自己設計好的那些路?
可惜,沒有一條走得通。
葉歡學長一直在喃喃著什麼,與我不同,這樣勻速的說話,能讓他暫時忘卻不安與愧疚。
讓他逃避了那個現實——
雲清,已經在他有意而或無意之間,走向了廖凡這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沒有推她一把,卻也沒有拉她一下。
他就這樣看著她,慢慢,慢慢,然後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的,縱身一躍——
廖凡畢竟不是艾尋歡。
他的目的可以很君子,但是他的手段,一向很小人。
車子終於穩穩停在了《天下遊戲》雜誌社門口。
在我們各自思緒翻飛的時候,艾尋歡率先開了車門,大股的冷風灌進來——
「歡場和我們的生死存亡之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