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說來,我心情有恙的時候,就會跑到歡場裡去。
一般說來,每次一登陸,最先蹦出來的,一定是經紀人的短消息。
這一晚,我沒逃得過這兩個「一般」。
只是,我的經紀人他已經不一般了。
他是艾尋歡。
儘管現在,他出現在我的屏幕上,一張庸常的臉,滿目平平的屬性,披著犯賤的馬甲,這一切偽裝背後,我卻彷彿能看見那個屏幕後面,那雙清瀝無比的眼。
他在等我。
關閉了那些尋常的通告短信息,我等待著他發來的對話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按兵不動,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移動,但最後終結的,卻都是那個退格鍵。
他與雲清學姐正式分手了。
這似乎應該是和我毫無關係的。
但是為何,此時此刻我坐在這裡,卻是兩眼盯著屏幕,大口氣的呼吸都不敢——彷彿我面前就坐著那個艾尋歡,他等著我急不可待的問問題,然後很欠扁地微微仰起頭,說:
「你說呢?」
每次都是這樣的口吻,每次都是。
今天,老娘偏偏不說。
私聊對話框終於出現在屏幕上,那一刻,我的心驟停,手不自覺地就把窗口關閉到最小,然後看著那一行小字在屏幕下方跳動著,摩挲著水杯,嚥下一口水,順入,拍拍胸,抽了兩下鼻子,然後將鼠標移了過去,一根手指,點下左鍵——
悲催的經紀人:【你在躲我?】
悲催的經紀人:【不說話,我就當你承認了。】
悲催的經紀人:【還在?】
悲催的經紀人:【……你有什麼好糾結的。】
目光落在最後一行,我內心之中一股無名之火,騰地竄了上來。
塗龍斬:【老娘自然糾結!老娘不可以糾結麼?雲清想要色誘你,被我撞破了門,我不能糾結一下麼?你和她分手了,這意味著什麼,我不能糾結一下麼?雲清和學長他們會不會重新走到一起,我不能糾結一下麼?學長當初為什麼要離開雲清,我不能糾結一下麼?!!!】
一口氣打完,我看都沒看,一個回車發過去,長吐了一口氣。
可能我等了三秒鐘,也可能是三分鐘,時間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了長短的概念。
我只記得艾尋歡他說:
【我們山頂上見。】
風蕭蕭,鳳凰山頂一片黑夜中的秋色,屏幕上的紅色楓葉在路燈的照射下有些淒迷。
腳踩在葉子上發出的聲音,也做得那麼逼真。
難怪越來越多的人,會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這其中也包括稀里糊塗啃了他一口的本人。
看見鳳凰山,我就想起烏雲山。
烏雲山起碼還有點文化內涵,鳳凰山只剩下姦情無限。
他今晚不再是夜王了,他是一直看著我成長為天後的經紀人。
無論他是誰,他是艾尋歡。
皮囊,屬性,馬甲,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沒有乘著直升飛機拉風的來,他根本沒有來,我坐在山邊上,看著下面的燈火,突然間,歡場對我那致命的吸引力,在這一瞬間瓦解。
老娘,孤獨了。
關上電腦,刷牙睡覺。
一看手機,才剛剛十點。
我的確蒼老了。
剛翻身過去,手機在手中猛地震動起來,來電顯示,艾尋歡。
按下通話鍵的時候,我還是有些打怵。
「是你沒來的是你沒來的是你沒來的,我等了你很久!」
……
「你等了多久?」
「半個小時。」
老娘堂堂天後,也沒梳妝打扮就瘋子似的徒步爬上鳳凰山,被灌了半個小時夜風,體力指數下降的頗為壯觀。
我對你仁至義盡了。
我本是理直氣壯的。
「我等了你——半個小時又三十四分鐘了,不,剛剛度過又三十五分鐘。」他應道。
「怎麼可能?!」我坐了起來,條件反射的要去開電腦,鞋還沒找到,電話裡面傳來他似笑非笑的一聲:
「我說的是烏雲山,不是鳳凰山。」
烏雲山……
「我——我——我馬上來——」
「這麼晚,別過來了,不太安全。」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壯實。
「那你呢?」
「我經常一個人很晚的時候上山來,不要緊。」
「不會碰上打劫的麼?」
「……因為我很喜歡這座山,幾年前就買了這個公園,山下有我的保安,你可以放心。」
明明是很溫暖的話,聽上去,怎麼這麼欠揍呢?!
「不愧是有錢人。」
「這話聽上去別有深意?」
「沒錯,老娘看不慣你們有錢人高人一等的嘴臉。」我仇富的內心,又一次斑斕起來。不說還好,一說這話題,我就想起雲清學姐,想起她的曾經,想起她的現在,還有她的今天。
「既然說到這裡,你不妨都說出來,免得影響日後的工作。」
「我知道你妹妹和學長是什麼勾當了!肯定是你們葉家財大氣粗,學長為了前程和艾小萌好上了,把雲清學姐拋棄了對不對?」
「這就是雲清告訴你的版本?」
「她沒這樣說,我天生麗質,推斷出來的。」
「沒腦子。」
他這樣說著,似乎很嚴厲。
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能想像的出,他此刻在烏雲山頂俯瞰眾生的那個樣子,眉頭皺起來,彷彿天下都欠了他一般。
「……這本來是我妹妹的私事,我不想多說。但——」
電話那邊傳來陣陣風聲,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乾澀,「但你不該這樣看待你的學長,這樣看待小萌,還有,這麼看待我。」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個關於烏雲山的故事。
關於那個被自己擋住了陽光的故事。
我突然覺著,我是想錯了。
被我那所謂的正義感,和一種人云亦云的經驗。
我不淡定了,我武斷了,當艾尋歡和葉歡學長同時被繞入這個情感漩渦時,我對整個事件的判斷,遠沒有對待程序和數字那樣冷靜客觀。
「我願意聽聽你的版本。然後……我會自己判斷。」
「還算是,孺子可教。」
他最微弱的一聲低笑,也被我在這沉靜的夜中,敏感的捕捉到。
「我妹妹小萌她,很早就認識了葉歡,早於你,早於雲清,甚至早於我。」他頓了一頓,我屏住呼吸,聽著,聽著,幾聲鼻息過後,他說:「他們是兩家人指腹為婚的。」
我可以說我噴了麼?
這年頭反三俗,我覺著,我可以去舉報了。
其實我早就和葉歡學長的真實身份擦肩而過了。
它在我眼皮子下面滑過,在我的懷裡蹦躂過,甚至就停在葉歡學長那淡淡憂傷的眸子裡,那微微揚起的嘴角邊。
那個廖家的家徽,一個圓圈,一個十字。
拆分後組合在一起,是一個——葉。
「因為怕發生綁架這類的惡性事件,廖東昇的兩個兒子很少在外面曝光。而且他們都隨了母姓,姓葉,其中的長兄,就是你的學長,葉歡。」
電話裡面,艾尋歡的聲音傳來,我站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間,窗外一陣車燈掃過,留下半牆斑駁。
葉歡,我的溫潤學長。
原來,你並不貧窮。
用獎學金掩人耳目,放棄美國去歐洲,因為你想擺脫那個在美國呼風喚雨的勢力集團。
與艾家這樣的大家族從小定下的政治婚姻,是你的無奈,也是你的命。
還有雲清。
為了現實不得不低頭甚至以身求榮的雲清。
如果她知道,那個她心底純淨無比卻又身無分文的男孩,就是盛世集團的大少爺,她會不會笑的流出了眼淚?
我爬錯了山頭,艾尋歡在等我。
而雲清爬錯了梯子,學長是否還能等著他?
這世間種種,太多蹊蹺,也太多曲折。
個中悲歡,誰能說的清楚?
「這麼說,當初的分手——」
「這場家族聯姻是二十年前就定下來的,完全不受我妹妹和葉歡他們的個人意志控制——」艾尋歡的聲音,竟然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成熟,「當時,正在畢業找工作的雲清,強烈要求葉歡回國來陪她。可是葉歡脫不了身。距離,加上各自承受的壓力,讓兩個人都不堪重負——那段感情被世俗一攪,已經變了味道。」
是的,大學七年,我看見多少戀人,畢業就分手。
現實的壓力,總是讓人不能抗拒。
工作,家庭,與婚姻相關的字眼,謀殺了百無禁忌的愛情。
是誰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婚姻是愛情的劊子手,它連最後一絲安生之地,都不留。
富人自有富人的煩惱,窮人也有窮人的困境,這一點上,卻是近乎反諷的,無論貧富,一律平等。
「葉歡他一直以為我們不知道雲清的存在。」艾尋歡他的話,伴隨著那天午後學長誠懇的拜託,重複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其實我知道,小萌也知道。而且我們也都清楚,分手後的葉歡還是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就是這樣,半年前的訂婚儀式上,小萌跑掉了。」
……
艾小萌,天之驕女,上有兄長撐著大局,可以無事一身輕,可以任性,可以逃走。
逃不走的,卻是葉歡學長。
於是半年前,艾小萌空降A大計算機系,開始了她自己的生活。
於是半年前,艾尋歡他將雲清招入了盛大公司,開始了名不副實的戀愛關係。
這一切的時間,剛剛吻合。
「表面上,拒婚的是我妹妹,可實際上,是葉歡在家族責任和個人意志之間搖擺不定。我來亞洲的目的,就是為了逼著葉歡做個選擇,還有就是照顧我妹妹——誰知道,蹦出來一個你。」
「我?」
「是啊,小萌怎麼會喜歡上你這個——女人呢?」
我的心,不合時宜的,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我……我……」
「我從不妄自對一個人下判斷。對雲清,我也考察了半年,對你,也是如此。小萌收集了你的很多信息,你的喜好,你的習慣,還有你的在歡場的身份。」
「所以我的經紀人,你故意裝的可憐兮兮的,找我幫忙蹭積分?」
我的聲音冷了下去,艾尋歡又灑了一把火炭。
「可以說,我對你的考察成果,是……超額完成任務。」
這樣說,是對我很滿意的意思麼?
「你是個好人,也勉強算是個女人吧。」艾尋歡的話,似乎沒有絲毫的戲謔,我的心跳得鼓聲雷動,「所以,我是個好女人?」
「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為何拒絕了我妹妹?」
又回到一開始我們初次見面時,他的那個問題了。
這一次,我不再膽怯,這可能是出生二十六年來,我第一次如此正視自己的身份:
「老娘是個女人!是個喜歡男人的女人!」
電話那邊,他久久沉默著。
我等著,等著,等著……
「把一切都告訴你,是為了今晚的主要議題。」艾尋歡故意玩弄著這些正式用語,語氣中,卻掩蓋不住那笑意。
「嗯?」
「關於你『糾結』的四點因由之……第二點。」
說到這裡,他掛斷了。我眨著眼睛,不知其所云。
糾結的四點因由之——二?
扔掉電話,大步跑向電腦,手忙腳亂的開機,不顧死機的危險,在頁面上剛出現圖標的時候,就戳了進去。
驗證,登陸,刷新畫面——
他在烏雲山頂,一定預料到我這副樣子,他一定笑得很得意,所以他關閉了手機。
我一邊揣測著,一邊迅速查巡著歷史對話記錄,離午夜還有一分鐘,系統馬上就要自動清理記錄了——
時間一秒一秒逼近午夜,我的頁面它十分不給力地慢慢顯示著。
在系統提示【對話記錄自動清除】的瞬間,我的對話記錄它留下最後一閃,在我眼前,轉瞬即逝。
但我還是看到了那句話。
【你和她分手了,這意味著什麼,我不能糾結一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