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我喜歡你。
——對不起,我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是因為我長得不像個女人麼?
——小丫頭,你是個女孩子,要被好好珍惜才對。
有人說,夢是支離破碎的現實,那麼在這個晚上,現實一定被五馬分屍過。
因為我聽見的分明是學長那藍絲絨一般的聲音,可是夢裡轉過身的,卻是神情撲朔迷離的艾尋歡。
有人說,驚醒時人通常會坐起來,我可以告訴你,這種情況下也可以翻下床去。
我光噹一聲落地的時候,陸冰嚇了一跳,這個和我合租公寓的死黨有著古怪的癖好,一時間是充滿北歐風情的高品質女人,一時間又是充滿粉紅色幻想的蘿莉——
很顯然,她今晚處於蘿莉狀態,赤著腳推開我的房門打開燈時,還穿著HelloKitty的睡衣。
——可惜這貓本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卻被你穿成了個2D效果。
該死的,艾尋歡那廝的話竟然是不絕於耳。
「阿斬,你是怎麼回事?這個月在家睡了不到三天,不是說夢話就是滾下床來,你還讓不讓人睡了?!我咬死你——」
陸冰這姐妹兒,裝正經的時候特別有范兒,可是蘿莉心氾濫的時候也特別腦殘。
「你咬吧。」我爬回床上捂上被子,「別忘了吐骨頭,給我燒一盆骨灰,然後把我的歡場寶號給高價出售了,用盈利給我買一個上好的骨灰盒——」
門啪的一聲關死了。
我成功擊退了陸冰。
可是,誰有能幫我驅散艾尋歡那總是不合時宜出現的臉孔和聲音呢?
難道真的是這個月和他朝夕相處產生條件反射了麼?
我有些懊惱。
在雲清馬上要回來復工的這個具有建設性意義的夜晚,我居然連葉歡學長的臉都夢不到。
既然睡不著,索性翻身起來上網。
歡場一向是日夜顛倒的舞台,一登陸遊戲畫面,經紀人的私聊框就蹦出來,提醒我有多少個通告馬上就要過期了,隨後是一大串天文數字的解約金——
混到如今我才明白,遊戲策劃通常是「被遊戲」的那個,明星也通常是「被娛樂」的那個。
遊戲內外,我都選擇了一份表面很光鮮、實則很奴隸的工種。
跑遍了地圖,一一去現場打招呼遊說。
「哎呀,王導啊,幫幫忙嘛,最近上線時間有限啦——」
「監製,體諒體諒吧,您還是個學生,有大把時間上網啦,我還得養家餬口對不對?」
「哎呦,我以身相許還不行?」
——你就等著被雪藏吧,職業女性。
……
靠!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當年我還是傾城,要約我吃飯的人排隊等我上線。
如今我成了廢墟,怕被我騷擾的人翹首盼我下線。
睡眼惺忪的,我指揮著畫面上的小人一路開夜車狂飆,時不時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要是撞死個人,老娘是不是還能炒作一番?
正是有這樣邪惡念頭的時候,車前出現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車下出現一個人。
等我發現的時候,3D畫面上顯示,我車後有一排血跡。
……
——阿斬,然後呢?
陸遜第二天一早聽了我的敘述,瞪大了雙眼看著我。
——然後,我關機了。
我這個良民,居然在虛擬的網絡世界撞死了人,而且還下線。
我料想,「塗龍斬」這個號八成會被歡場法庭給判個無期,光榮註銷。
如果說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忘懷虛擬世界的悲劇,那就是現實生活中更大的悲劇。
這一天早上,雲清正式復工,穿著一身精緻的白色套裝,新做了頭髮,戴著鑽石耳釘,微微一笑,唇彩都能流下來。
不少男人在吹口哨,眼睛都看直了,絲毫忘記了幾天前,就是他們一紙匿名信欲把雲清拍死在總監桌頭的。
雲清學姐坐下來的時候,噤了噤鼻子,然後拿出慣用牌子的香水,在週遭噴了噴。
那個位子我坐了不過一天,空了十天,您至於這麼個消毒法麼?
還有那方疊的規整的小手帕,擦過桌面上一層浮灰,彷彿那是我的骨灰一樣。
她高調打掃完座位,便照例起身去泡咖啡,然後如從前那般端進了總裁辦公室——
我猜想,葉歡學長一定會甘之如飴的。
一分鐘後,雲清退了出來,清了清嗓子。
「塗龍斬,艾總叫你進去。」
我慌忙起身,手忙腳亂地端起要送給艾尋歡的咖啡,幾乎是跌跌撞撞進了辦公室,幽魂野鬼般飄到艾尋歡面前,手中咖啡杯要挨著桌面時,卻是僵住了。
那桌子上,早有另一杯咖啡。
我看了看專心低頭看著文件的艾尋歡,又不自覺地望向了另一側的葉歡學長。
學長他的眼在我轉過頭的一瞬不自覺地揚起來,又避開。
怎麼?雲清她雖然是葉歡學長的秘書,卻依舊給艾尋歡準備咖啡?
這是給葉歡學長難堪?
下一秒我才意識到,她這是在為難我。
如果我把手中的這一杯按照慣例放在艾尋歡的桌子上,那葉歡學長會不自在。
如果我把咖啡端給了葉歡學長,他會更不自在。
他不自在,我就會不自在。他不開心,我就會不開心。
葉歡學長在盯著我的後腦勺,而艾尋歡也在這個時候抬起了頭,眼神飄到我手中的咖啡上,又看了一眼桌上那杯已經在冒熱氣的咖啡,瞇起了眼睛。
在這個腹背受敵的時候,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Hi,老闆,今天天氣不錯,一起喝杯咖啡?」
還沒等艾尋歡來得及開口,我便仰頭灌下了一口滾燙的咖啡,熱水沖入口中,已經感覺不到咖啡的香味或是苦味。
身後有文件夾應聲倒地的聲響,而面前的艾尋歡,也睜大了眼睛。
「咳……咳咳——」我那半口嗆了出來,味蕾一粒粒綻放著,抖動著,「燙。」
艾尋歡居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眉頭皺得很扭曲,那眼神就寫了兩個字。
白癡。
我能聽見身後的葉歡學長他站起來又坐下的聲音。
他這麼細膩,一定會知道我這麼做的原因。而艾尋歡這樣狡詐,又怎麼會看不出我的用心?
我不過是在一個三個人都看透的大戲裡,演著戲。
「塗龍斬,昨晚歡場網管發現有人投訴你——」
艾尋歡馬上就進入了正題,我捲著舌頭,頭腦有些發漲,「——投訴你飆車。雖然只是遊戲,但是你還是去付一下罰款吧,尤其是把你的車移開。」
哈?
您一大早宣我進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離正式上班還有兩分鐘,速度!」
「遵命!Sir!」
衝出總裁房間,我火速回到座位,飛快地進入歡場,只看見個人信息欄多了一張罰款單——
Holly媽媽咪!
我難道沒有撞死人?難道昨晚都是幻覺?難不成是陸遜那小子幫我洗白了?
我迅速點擊單據付了罰款,並配合經紀人做了個聲明,「天後塗龍斬飆車小插曲」終於告以段落。
因為新聞效應,我又有「新客」。
某神秘權貴,邀我共進晚餐。
這一上午我都忍不住偷笑,雲清學姐那些針對我的小把戲顯然破壞不了我劫後重生的心情。這就是進入歡場小組的福利啊!這就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啊!說不定那些牛氣哄哄的網管,就是此間辦公室和我談天說地的某某們——
到了中午,我本欲抓陸遜來審問,可是核心組卻一直開會到了大下午,而這一天,艾尋歡彷彿心情頗佳,居然在這個倒計時的關鍵時刻,給自己放了個大假。
下班的時候,他還特意拐到我跟前,似乎在和空氣說話一般,自言自語似的。
「沒什麼事就早點回家吧,注意時間。」
今天的艾尋歡他,似乎有些怪怪的。
遊戲中我是個富婆,美艷的富婆,更重要的是,喜歡我的都是男人。
這一點讓我十分喜悅。
先前因為被連降九級,歡場內部風傳我得罪了網管,玩家們都選擇了明哲保身,就連工作也連帶受到了影響,原本的影后也泡湯了——
網絡世界有時候比現實更現實。
因此這個時候,還有人願意請我吃飯,可是天大的好事。
與異性共進晚餐,情感等級加5分。
如果選在五星級以上的就餐地點,還有額外的5分。
如果還有禮物相送,分數還會更高。
看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失而復得的「傾城」的名號,在艾尋歡面前招搖過市。
如果他也玩歡場的話。
這麼信誓旦旦的時候,我面前卻閃過他那張死魚臉,還有那句冷冰冰硬邦邦高高在上「我是夜王之父」——
造物主能否與民同樂?這是個不答自明的問題。
約會的餐廳是湖邊的一處會館,露天花園之中,夜風甚好,一切都美得不成體統。
屏幕中我穿著高雅的晚禮服,低胸,露背。這套衣服本來是我打算穿出來走紅地毯的,誰知道因為被連降九級,失去了參加電影節的資格。
至於首飾,我也在屏幕上調試了很久,絕對和我的妝容搭配得無可挑剔。
電腦自帶的髮型太土氣,我去了高級髮廊。髮廊的美發師是歡場小組的美編,我上班的時候就去打過招呼,早就給我設計了一款剛從時尚雜誌上山寨下來的新髮型。
中國是個熟人橫行的社會。老爸說,多認識幾個人,不吃虧。
無論現實之中我是什麼尊容,可是至少在遊戲裡面,我是最女人的女人。
我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與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男人風花雪月,享受虛擬的愛情,這只是過過乾癮,卻也容易上癮。
畢竟,這世界太庸常,誰都渴望被膜拜。
我本是對這一司空見慣的約會胸有成竹的,可是這一次,我內心居然開始忐忑起來。
陸冰拖著那雙小熊維尼的大拖鞋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也絲毫轉移不了我的注意力。
我甚至懶得罵她幾句,時間一分一秒地接近約定的七點鐘,地圖上多出一個人物的那刻,我幾乎真的人在其中一般——
彷彿這花園是真的,我可以聞得到。
彷彿這湖水是真的,我可以看得到。
彷彿這夜風是真的,我可以聽得到。
彷彿我也是真的,穿著晚禮服,梳著美麗的髮髻,高貴的不可方物。
我是個徹徹底底的女人,擁有著天後的頭銜,曾經是名震一時的「傾城」。
而這個趴在電腦屏幕前、穿著男式睡衣、嚼著半袋薯片、飽受室友摧殘的女人,才是陌生的。
網絡和現實究竟有多遠?
是否就是夢想照進生活?
如果能一直如此錯亂,顛倒,互置,替代。
那該有多好。
那該有多好。
歡場一度,給了多少寂寞的靈魂,一個空中樓閣。
為此,我甘願粉身碎骨。
這樣的破碎之中,他款款而來,雖不似我夢中葉歡學長的一身白衣,但是那美得令人扼住呼吸的臉,和那身行頭,仍舊讓我雙手緊緊握住了電腦邊緣。
「來了?」
軍臨城下,氣勢非凡。
夜王。
至尊男性玩家。
本不應該出現在內測期的人物。
我目光停留在他的姓名欄裡,呼吸在那一刻扼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