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成這樣說著,交通局的大小官員都紛紛掏出錢來,陳沖局長一下子捐了兩千元,那些排隊領了錢的人也都多少捐了,不大一會兒,老人面前的地上已是鈔票成堆了。老人向人們下跪了。杜書成和幾個人把他拉起來。老人感動得老淚橫流,向大家拱手作揖,連連說:「謝謝!」
杜書成要用車把老人送到醫院去,老人卻怎麼也不願意讓送,他是怕兒子住院的事被更多的人知道了,給人家帶來不必要的負擔。他說:
「我兒子長這麼大最怕麻煩人。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會怨我的,怨我這個老頭子多嘴多舌。」
「那也好,老人家,路上小心點兒。」杜書成說。
「好人,好人哪!」老人在杜書成的車子走了以後,朝著車子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又向人們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含著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杜書成從倒車鏡裡看見老人下跪磕頭的鏡頭了,他心裡自有一番滋味。他彷彿看到了他的祖輩、他的祖父或曾祖父,在田中艱難地耕作,他們受盡煎熬,卻一直在屈辱中生活。他們生產出的糧食、棉花、油料等等,源源不斷地被運走,供養著那些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們兒,以及搔首弄姿的小姐太太們,而他們自己的生活僅能維持生命而已(更多時候連肚子都填不飽)。他們期望得到社會的同情和理解,他們想用自己的辛勤換回做人的尊嚴。但是,他們的希望往往落空。在偶爾的施捨中,他們得了一點點食物,他們就心滿意足了,就跪地叩謝「青天大老爺」。他在「家史」中曾經讀到過這麼一段:
臘月二十三,祭灶日。杜×乞食回至破屋中,見一家老小(餓得)昏倒於地。杜×驚慌,忙將所乞之食傾於破盆,加水煮之。繼而,給他們餵食。單是老父已不支,餓斃。無土掩埋,跪求西鄰富家×××。×××甚是憐憫,於河堤之下辟兩步方廢地。杜×千恩萬謝,至頭叩破方起。而已矣。甲子……「
杜書成一時還沒有深究張姓老人在小車屁股後邊磕頭和杜家祖輩「叩破方起」有什麼聯繫,但是他已然覺得,中國的下層老百姓實在不易。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利益的黨。我們這個黨怎樣把所有人帶到美好的境地,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都享有同樣的民主和自由,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競爭,在同一個太陽底下生活。要真正讓老百姓都好起來,消除差別,共同富裕似乎仍然任重而道遠。我當了市長,應該為老百姓做什麼?我能做什麼?能做好什麼?
他知道,他下午做的這件普通又普通的事情最多明天甚至今天的晚報、電視新聞上就能被傳揚出去。然而,傳揚這類事情意味著什麼?難道不是意味著這方面的缺失嗎?我們的有些同志難道不應該好好檢討自己、檢討我們的所作所為嗎?
啊,父老鄉親們,我杜書成就是你們的公僕,我會在我力所能力的範圍內,把博愛的種子,把幸福的種子,把和諧的種子,把「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人格面前,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福音播種下去,爭取收穫。
當然,我知道我這樣做有「拉選票」的思想作祟。但是,我「拉選票」是為你們做事的。我杜書成絕對會為你們做事,做你們滿意的事,做讓你們放心的事!當官不為民,我還當什麼官做什麼人!
由是,杜書成陷入一個悖論:他認為人是應該自由的,不應該受任何人的管理和領導,要享有不受制約的民主,要獲得無所不能的幸福。同時他又認為,他自己應該去管理和領導一切(些)人,為他們造福,以實現人們都希望能夠過上幸福生活的願望。
舊「紅旗」轎車在市內扎眼地(因為它已是『老爺車』了!)行進著。杜書成改變去看林雪的主意,他對司機老趙說:
「去中區棚戶巷。」
市中區棚戶巷是名符其實的「棚戶」區,幾座明清建築中間,趴趴乎乎蹲著數百個舊磚瓦草房。他下車在巷內來回走了兩趟,詢問了一下居民生活情況和住房安全程度,覺得這是臨黃市內亟須改造的一塊地方。都什麼年代了,居民還居住在這種房屋裡?不錯,明清建築要保護,但人民生活條件也要改善。如何把保護古老建築和改善居住環境統一起來,這是老城市新課題。他以為,這也應該是他任內的主攻方向之一。什麼叫政績?為人民辦好事、辦實事就是政績,既使這個政績和那些重大工程比較起來顯得微不足道。
他的手機響了,彭興業打來的,催他抓緊到「希爾頓」。
「嚴市長已經到了,就等你了。」彭興業說。
「好的,馬上就來。」他回道。
他上了車,不一會兒就到了希爾頓大酒店。嚴平臉色還算可以,並不像彭興業說的那麼難看。嚴平見杜書成來了,站起來打招呼,嚴平主動向杜書成打招呼,這還是第一次,杜書成忙上前,看周圍沒有礙妨的人,親切地喊一聲:
「姑父!」
嚴平略一遲疑,便答應一聲。
菜酒上來,剛相讓著坐定,孫令臣慌慌張張跑來,把杜書成拉到一邊,小聲說:
「杜市長,林雪真瘋了!」
「什麼?」
「林雪瘋了!」
「啊?這……」
「她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說什麼話了?」
「什麼都說。」
「你抓緊回去,把她送西山精神病院,給她用鎮靜劑,絕不能讓她說出對嚴市長不利的話!」
83
淮縣裘家莊強姦少女案和「強姦殺人案」同時告破,這是孫令臣報告「林雪瘋了」的壞消息數分鐘之後傳來的好消息。這個好消息是周明打電話來告訴他的。周明在電話裡興奮異常,說:
「杜市長,好消息,好消息,裘家莊的案子破了!」
「什麼?破了?好啊,你幹得好啊!」杜書成短暫停頓後又問,「那個『強姦殺人案』呢,就是那個老是喊冤的案子,有進展嗎?」
「都破了。正如你所說,系一人所為。」周明說道。
「周局,真有你的!你為臨黃市立了一大功。過來,我犒勞你,我把馬家太也叫來,為你歌功頌德,怎麼樣?」杜書成止不住高興,他好像忘了今天的「場」是嚴平因事安排的。
話說出來了,他又有些後悔。但轉念一想,所有事情各人心中都有一本帳,也沒有必要挑明了,大家彼此就心照不宣吧!心照不宣,有時比挑明了更好。
「正好嚴市長也在,你過來匯報匯報吧。」杜書成又縋了一句。
對方答應一聲,他就把電話掛了。接著又給馬家太打電話。馬家太正好剛從省裡開宣傳工作會議回來,聽到杜市長讓他到「希爾頓」,並說周明為一位被槍斃了二十年的農民昭雪了冤案,很感興趣。就說:
「搶眼新聞,馬某承包了!」
杜書成把手機裝進包裡,看著嚴平,說:「既然聚了,就多來幾個人多幾分熱鬧,聽聽周明是怎樣破案的,以助酒興。行吧,姑父?」
嚴平會意地點點頭,那樣子他已明白了杜書成的用心,有些事情不說也罷,說了難堪,彼此有數,到時候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也就算了。
彭興業倒是想談點什麼,被杜書成制止住了。杜書成對他說:「大家誰都不憨,用不著再說什麼了。你打電話給孫令臣,看林雪的情況怎麼樣了。關鍵是要讓她管住那張嘴,神經病人的嘴,不要亂說亂道,損害嚴市長的形象。」
嚴平臉上掠過一道陰雲,但他低了低頭,沒說什麼。
馬家太過來了。周明也過來了。周明一來到,只和嚴平互道了問候,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破案經過。馬家太慌地掏出採訪機,放在桌子上。
「我完全是秘密進行的,絕對保密,單線聯繫。我派去三個人,兩男一女,都是才從警校分配來的,誰也不認識他們。女的叫侯莉,刑偵員,十八、九歲,再一打扮,就像十六、七歲的小丫頭。我讓她裝扮成走親戚迷了路在裘家莊隨便找一戶人家往下來。那兩個男刑偵員就在周圍,一方面是保衛她,一方面一旦目標出現,好共同出擊。這兩個年齡也都不大,是秘密埋伏的,侯莉在明處,他倆在暗處。從進村到破案二十多天,他們就這麼一直臥著。今天上午,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侯莉一個人坐在村外的一條小河邊。這是一條廢棄的小河,河岸上是茂密的樹木,都是柳樹,就像森林,樹林裡是村子裡的公墓,是很陰森的。
她坐在那裡,看著遠處幹活的人。這時候,有一個中年人從她背後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她假裝沒發覺,非常悠閒自得的樣子。那個人悄手悄腳。在距離她約三四米的時候,突然向她撲來。說時遲那時快,周莉一個鯉魚打挺,把撲過來的人閃倒在地。那人也是經過訓練的,立即馬步立定,然後餓虎撲食,把周莉按倒在地。周莉又來了個釜底抽薪,就地十八滾,跳出了那人的攻擊力圈子。那人一看碰著硬的了,趕緊回頭就跑。這時另外的兩名男刑偵員就趕到了,截住了他,把那個傢伙制服了。經過我們一下午的突擊審訊,那傢伙看樣子不好撬開,實際上幾個回合,就交待了所犯罪行,對經常強姦少女的事實和二十年前強姦殺人的罪惡,供認不諱。」
「我們終於可以讓裘家莊及其附近村民安心生活和勞作了,終於可以讓誤判的人得以昭雪,使其家人解除蒙羞了。」杜書成端起杯,徵求嚴平的意見,說,「嚴市長,我們是不是敬周局三杯?」
嚴平也有了情緒,說:「好,我和杜市長共同敬周局三杯!」
他們喝了三杯酒。周明又說:
「你們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誰?」嚴平和杜書成同時問。
「裘福,就是那個臨黃縣林業派出所的原所長。「
「他是淮縣裘家莊人?」杜書成問。
「他家就住在那。」
「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杜書成搖著頭,「怎麼是他?」
「他這個人呀,以前就有前科,給過處分的。他原先是林業公安局的局長,改革後撤局建所,按他的級別是該到縣局的,就因為有前科,才在下邊的。」
「怪不得出了冤魂,原來犯罪分子就在我們公安內部,法院判罪定刑又往往根據公安部門提供的材料和證據,而檢察方面又只從案捲到案卷的審查。所以那個『上訪專業戶』吳圓圓一告二十年不得結果,不論誰來查,都從案捲出發,那哪裡行?小平同志說,要實事求是。要從事實出發,堅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凡是有疑點的案子都不能草草定案。」杜書成停了停,又說,「不過,下邊的善後工作也很多,比如追查過去的辦案人員,比如法院方面的糾錯,比如國家賠償,等等。但是世界上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人家生龍活虎的一個人,斃了,我們花再大代價都是無法彌補損失的。這是值得公、檢、法、司的同志們以後引以為戒的!」
「杜市長,據我所知,」周明看了看嚴平,說,「裘家莊的人明天可能全體出動,來市裡給你送錦旗。」
杜書成說:「轉告他們,不要來。明天是人大報到。再說,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的工作就是讓人民安居樂業,永享太平,過上幸福美好的小康生活,讓這個世界充滿陽光,杜絕一切冤假錯案。」
「可是,有關方面也跟他們說了,他們還非要來,還有部分政協委員和人大代表,他們將聯名上書,其中要求給我們公安戰線的同志記功。」
「給你們記功是可以的,也是應該的。但其他的,比如關於我的,就免了。我們市裡現在是要集中精力開好人代會。我們這個會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肩負著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的試點任務,是落實中央有關擴大民主的一次重要試驗,所以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大會保衛工作準備得怎麼樣了?」杜書成又問。
周明「騰」地站起來,向嚴平和杜書成敬了個禮,響亮回答:「報告嚴市長,報告杜市長,人員已各就各位,設施也已佈置完畢,一切準備就緒,確保萬無一失。」
嚴平向周明點點頭。杜書成也欣慰地笑了。
84
六月二十八日,「大決戰」的時刻到了。
臨黃市第十次人民代表大會已經開了三天,今天進入選舉階段。
上午九點整,杜書成和所有代表們一起興高采烈地進入會場,他一路談笑風生,和大家打著招呼,有不少代表擁著他,預祝他成功。張大恆扶著入口門邊,大口喘著氣,看著杜書成過來,吃力的彎了彎腰,黃瘦的臉上流出了豆大的汗珠,說:
「杜市長,謝謝你,謝謝你為人民辦了那麼多好事!」
「哦,張支書,身體好點兒了嗎?」
「謝謝你,杜市長,你真是人民的好市長啊,我們信得過你,我們信得過你!」
「謝謝你的信任,我一定做人民信得過的公僕,永遠做人民的公僕,和全市人民一起開拓進取奔小康!」杜書成對著張大恆,也對著步入會場的人大代表,大聲說。
有人向他鼓掌,有人向他伸出兩個手指,有人向他點頭示意,所有的朋友、熟人都向他微笑。其中有一個「美發公」,笑著向杜書成飛來一瞥。「美發公」是市郵政局局長姚煥臣的綽號,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成天頭上拉得光光亮亮,一頭黑髮理得絲絲不亂。杜書成也朝他微笑著點點頭,這讓「美發公」莫名興奮,習慣性地擰了一下脖子。杜書成發現,「美發公」此時心裡「滋兒」一下子似有被女理髮師「腦後三刀」的感覺。這是他們之間的小秘密。「腦後三刀」是理發過程中的一個名詞,大體是這樣的:當理髮匠給你理完了發,在你還沉浸在剪刀或剃刀的音樂聲裡的時候,突然用剃刀在你的後腦勺那兒輕輕地卻是迅速地劃一下,一直劃到脖頸以下部位,那種感覺要多愜意有多愜意,弄得你心裡涼絲絲的,一陣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