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這一方面由於我的性格,另一方面就是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令我恐懼的一面。不幸啊,我的憂慮竟成為了現實!我們婚後,生活不能說不「幸福」,這個幸福是加了引號的。為什麼?物質的生活很滿足,你的步步高陞也使人羨慕,我也沾了「夫貴妻榮」的光,別人看我從不敢小瞧,都說我幸福;可是,我有恐懼啊,我有擔心啊,一個時刻有恐懼和擔心的人是幸福的嗎?特別近年來,變本加厲,我的恐懼心理也變本加厲,我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邊緣。你曾經笑說我是患了「政治恐懼症」。是的,我不否認,現在我更不否認,我確實得了這種病,而且不可救藥。既然我已「不可救藥」,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或者,先分居一段時間,讓我冷靜冷靜,再決定是否離婚,好嗎?
我會永遠懷念我們相處的日子!
素梅
即日
什麼?分居?笑話!還「永遠懷念我們相處的日子」?什麼什麼,都是什麼?你看我還不夠亂嗎?還不夠麻煩嗎?這個時候提出分居,提出離婚,簡直亂彈琴!這是關鍵時刻啊!關鍵時刻你打出了這麼一錘,你想幹什麼啊你?
杜書成把那兩張紙撕得粉碎,摔在地板上,四散的紙屑撒了半個客廳。他仰面躺在紅木沙發裡,望著房頂,望著房頂上的燈。
幾分鐘後,他順手摸起旁邊的電話聽筒,想給戚素梅打個電話,拿了半天,卻沒有打。他知道她的性格,她認準了的事情,特別像這種事情,恐怕不是一個兩個電話就能拉她回頭的,弄不好她連電話都不接,也是可能的。我不自找其辱。戚素梅啊戚素梅,我待你怎麼啦?不就是那一次請嚴平吃飯叫你去了嗎?不應該嗎?再說他嚴平可是你表姑父啊,請你表姑父讓你陪著有什麼不對?那是你表姑父,你表姑父……難道你……媽的!……退回來說,你看不慣我的行為,是你不理解我,不理解男人,是你腦子裡的問題,不是我的錯。你以為你一走就能改變我了?就嚇住我了?真是豈有此理!你有本事你就走吧,出了這個門就別回來,永遠不許回來!你是不是還要找柳丹丹、劉倩,還有趙豐收和何偉?戀愛證明人起個屁用!證婚人起個屁用!哼,只要你有本事,就不要回來,我現在已不是求你發稿子的時候了,明白嗎?
與此同時,杜書成腦際裡快速拉動著時間的拷貝,一幕幕生活場景拍打著他的心。戚素梅坐在對面,精心用意地織著那件小毛衣。忽然她落淚了。她說,書成,我不能生了,我真的不能生了嗎?他在她月經期的發洩毀了她的生育能力。他無言以對。咦,這菜做得好吃,沒想到你當教師很專業,做菜也那麼精通,往後我的生活就靠你料理了。她美美的無聲的笑了。娘病了,娘從鄉下來城裡看病。娘說,素梅,別誤了你的課。她說,離學校近,幾分鐘就到。她照顧娘吃了飯,用抹布擦了桌子,收拾的停停當當。娘說,我都住不慣了,素梅孝順,勤快,別看言語不多,心眼兒可細可好了!咱家裡窮,沒給兒女啥東西,你這麼知老知少,娘對不起你了。
她把桌上的檯燈拿過來,固定在一塊木板上,移到娘的腳頭,扳著娘的腳,一點一點、仔仔細細的為娘剪腳趾甲。娘,你放心,有我哪,男人心都粗,他有他的事業,咱不分他的心。三十多度的高溫,太陽像個大火盆,她扯起鐮刀割麥,真是那麼回事。她對公婆說,爸,娘,別累著了,我星期放假都來家裡幹活,您老了,身子骨要緊。又是一次,她說,爸,您老拿著,我也花不著,在家裡養個雞養個鵝的,也省得下地出那力了,我和書成恰巧不齊的手裡緊,您也有個零花錢。爸用那錢買了幾隻貂。杜書成想著心思。有風有雨的夜晚。床頭燈擰到最小,人睡在迷濛光線裡的床上,本身就猶如在夢中。她費力的楊揚胳膊,嗚嗚嚕嚕的說,我愛你啊,一切都因為我愛你,你什麼都別幹,我的工資夠咱生活的,書成,書成——。
不!我不能半途而廢,我的事業正如日東昇,怎麼能讓「放棄」兩個字給毀了?不,我不會放棄,決不放棄!相反,恰恰相反,我要排除一切干擾,早、穩、狠地實施我的方案。戚素梅,你就走吧,真的不要再進這個家了,只是,不允許給我的前途製造任何麻煩。
你記住了,你如果敢於給我製造麻煩……哼!
……他雖然用熱情和罪過
玷污了你那美好的青春,
我懇求,那時候請你不要
用刻薄的話語把他作誦。
在人群裁判前請你說明:
能裁判我們的只有上帝,
你已用自己的一切痛苦
換得了寬宥的神聖權利。
80
「西山茶樓」開業這天,東南風吹著,雖是夏季,卻也涼爽宜人。人們穿著單褂,並不嫌熱。西山那邊風景美不勝收,當是全年較好的季節,各種花香混雜著,迎風香十里,「西山茶樓」自在其花香覆郁之中。
老闆彭興業「笑迎天下客」,站在茶樓大廳當中,和邀請來的「各路神仙」握手致意。
「恭喜恭喜!」人們說著。
「彼此彼此!」彭興業回著。
在「歡迎光臨!」的迎客語中,受邀的人基本上都到齊了。彭興業看看表,已過十點。嚴平他們怎麼還不到?原定十點開張的,他們不來怎能進行?他讓人招呼來的人先喝茶等著,自己便撥了杜書成的電話。手機關機,辦公室無人接聽。書成市長會有什麼事嗎?有事也該打個電話說一聲呀?
杜書成還真有事。不是別的什麼事,而是林雪臨時變卦,不願去「西山茶樓」了。林雪不去「西山茶樓」,某些「機關」就等於沒有用了,「西山茶樓」也因此有違花高價轉租過來、精心設計茶樓、精心裝修特別包間者的初衷了。這可是關鍵時刻,關鍵時刻關鍵的人物突然之間打起了「退堂鼓」,這不等於一切安排都白費,一切目的都將成為泡影、化為烏有了嗎?杜書成長時間的處心積慮全都頃刻瓦解。杜書成當然不能捨棄。他把林雪叫出來(當然不能讓嚴平知道),把她帶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問:
「為什麼又不想去了呢?」
「我眼皮老跳,老覺著有啥事。」
「唉,你呀你!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懂嗎你?如果我當不了這個市長,你將怎麼辦?你以為嚴平就真的把你安排在他身邊,讓你永享榮華富貴了嗎?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有他的用意!」
「可是,我……」
「你必須去,一會兒去找嚴平,提醒他時間快到了。」
「我,我不去!」
杜書成還沒見過林雪這樣決絕過。「我不去?」這是她說的?他懷疑而困惑地望了她片刻。
「你說,你不去?」
「是的,我不去!」
「不,你必須去!否則,前功盡棄。」
「那,我也不去。」
「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啪!」一個耳光打過去,打在她的左臉上。林雪傻了一般望著他,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轉。她用手摸了摸,又把右邊的臉伸過來。
杜書成一下子如泥塑石雕般愣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打了她嗎?是我杜書成打她嗎?我怎麼能打她呢?她是那麼純真地愛著我?那麼純真,純真到好像只有潔白的「雪花」一樣。
那是一個下雪的日子,大地在雪中靜靜地感受著它的輕柔和溫馨,只有山林,偶爾有暴烈的松針刺透著它的心。她佇立在飛舞的雪花中,自己也變成了雪。她遙望著山頂,遙望山那邊的城市。雖然很遠很遠,可是她卻能看見他所在的臨黃。她在心裡看著,在眼裡記憶著他的音容笑貌。她感到有幸福的感覺襲上身來。啊,那是我的所愛!然而,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呢?
杜書成輕踏著瑞雪,感拂著雪花的善意,來到她身邊。他感覺到了她平緩而急促的呼吸,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分明向他傳導著一種信號,那信號的終端顯現著一個字:愛!他輕輕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和她用一種共震享受著同一天地裡的同一福音。
她慢慢轉回頭,看見了他。「啊,是你?真的是你?哥,書成!」她的眼淚止不住如山泉一樣流出,雪花在她的淚水裡融化,化為了細細的雨絲,那根牽著他們的線!她軟綿綿的身體慢慢地,慢慢地倒在他的懷裡,她失去了知覺。天和地不再存在,山和林不再存在,只有如她的雪和如雪的她。
自此,他發誓,他永遠愛她,他決不辜負她那顆如雪一樣純潔的心。他用他的全部,他的生命讓她幸福。既使她變得老醜,變得像化成水的雪已和泥地一樣令天下人討厭,他也要愛她,用全部、用生命!
可是,眼下是我打了她嗎?我怎麼可以打她呢?打一顆純潔如雪的心!他看著他揚著的那隻手,那只可惡的手啊!如果可能,我將把它鋸掉,去賠付那遭了玷污的心,變成無暇的雪花,匯在它的世界裡。
他跪下了,在她面前跪下,吻她垂下的手和穿著鞋襪的腳。
林雪淚如雨下。她企圖挽他起來,可是他不起。
他說:「你原諒我,請你原諒我!」
林雪歎了口氣,「嗯」了一聲,輕揉地說:「我原諒!」
「但是,你必須答應我,去『西山茶樓』,和嚴市長一起去!」
她只低頭看他仰起的臉,看他眼中那一道哀苦的光。她輕輕搖搖頭。
「不,你去,你說你去,你說你一定去!」他搖著她的手,她的腿。
「你站起來吧!」她只說。
「如果你不答應,我就跪著不起來。」杜書成用眼睛乞求她。
「你站起來吧!」她又說。
他不起,仍然跪著,臉卻伏在了她的手上。
她感到熱的東西在她手背上擴散著,又從她的手指間往下滴去。她似乎聽見了淚嘀「啪喇啪喇」地在地上發出震驚心靈的聲響。
你還能支持得住嗎?他暗暗在心裡數著數。他很有把握地想著,只要我數到一百,或者根本用不著到一百,九十、八十、七十、五十、四十、三十、……她一定會被我感動,她的心會在我默默的數數過程中融化,像雪一樣融化,融化在我的水杯裡,為我滋潤心田。她會的,她一定會的!
林雪模糊了雙眼。林雪回憶著錚錚男子漢的杜書成的形象。他在坎坷的道路上,在多難的生活中,腰是直的,腿是直的。可是現在,現在,他卻跪著我。我,我不是愛他嗎?我不是深深愛著他嗎?我不是愛他勝過愛自己嗎?現在他需要我,需要我去犧牲,不,況且還不是犧牲,我一切都會安全的!我能不答應他嗎?我不答應他還算愛他嗎?可是,那卻可能毀了另外的人,我又忍心嗎?
我該怎麼辦?天哪,我該怎麼辦!
他在心裡數著:……十一、十二、十三……
他見她還有猶豫。
十九、二十、二十一……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八十九、九十、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林雪又歎了一口氣,另一隻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腮。
「禍害呀……我答應吧!」
杜書成孩子似的跳起來,把她抱起來,就地旋轉著。
「哦,我頭暈。」林雪哽咽著說。
他知道她身體還很虛弱,她剛剛做完「人流」還沒有幾天啊!
他挽著他的胳膊,走出那個秘密的地方,然後分別回到了辦公室。
林雪原以為,她陪嚴市長在哪個包間裡坐坐,喝喝茶,聊一會兒天,就算再狠毒,只要她和嚴市長之間沒什麼不清不白,也沒有大不了的謠言可以捏造,就算毀一些嚴市長的名譽,同時也毀一些自己的名譽,也不會太傷「大雅」。但是,她錯了。
杜書成搬她出來的本身就是出於一種無奈,是種沒有辦法的「辦法」。許多天來,杜書成精心安排的給嚴平送禮、美色等等都不能打動他。所有不熟悉的異性他統統不與之交談,別說碰手碰腳了。而當今社會,只有異性非法交往的緋聞才可能打敗一個強有力的對手。連美國總統克林頓都被攪得天昏地暗,不少國家的總統、總理因緋聞而下台。必須用緋聞擊敗他!杜書成計劃著。但是還有誰行呢?經過一番枯思竭慮,他說服林雪安排了工作,讓她在嚴平身邊當一名「秘書」(實際是收發員)。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因為三天以後,市人大就要開幕了,——必須在這一天,製造出一點緋聞出來。
無比小心翼翼的嚴平還是上當了!
嚴平起初是不願意出席這個「西山茶樓」開業慶典的。但是禁不住彭興業三番五次登門。彭興業是優秀企業家,在本市乃至本省都有些名氣,況又與杜書成有非同一般的關係,拒絕他實際上就拒絕了個私企業家、拒絕了杜書成,這兩個拒絕都不太好。這樣會引起杜書成的注意,也會招致一部分人大代表的反對(因為彭興業是市人大代表)。他最後答應了。
剪綵之後,他和幾個人走進茶樓,參觀了茶樓的裝飾,覺得在西城區,在西山風景區,也的確應該有一座高品位的茶樓。一時高興,便坐在那個令他驚歎不已的「現代化」包間裡。爾後,林雪也過來了,林雪坐在沙發上與他說了幾句話,覺得沙發上有什麼在動,就偏過臉去看。在她偏過臉來的一瞬間,有一張嘴卻吻在她的腮上。她猛地跳將起來,卻見嚴市長正傾斜著身子張著兩條胳膊,做摟抱狀,朝她坐過的地方撲去。她一陣噁心,尖叫起來。
外邊有人推門進來。兩個保安人員掐住嚴平的脖子。
恰在這時,彭興業也過來了。他關上門,問是怎麼回事。林雪這時才嚶嚶哭了,不說話。問嚴平,嚴平昏昏噩噩,一問搖頭三不知。彭興業叫打開閉路電視。對面牆上的大屏幕裡立即出現嚴平邪惡的眼睛,那雙眼睛色迷迷地瞇成兩條縫,從裡邊還有隱約的光透出來,在屏幕上形成四射的光芒。他吻了一下林雪,又張開雙臂,欲抱住她。林雪嚇得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正踩著一塊地板機關,包間的牆上,便有無數嚴平的邪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