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54章
    那是一二十年之前,那時的市長庸碌無為,我們市的經濟狀況一塌糊塗。還有一個促使他牽頭罷免案的原因,就是明村煤礦大面積塌方,造成一百多人葬身井下,引起社會動盪不安。他拍案而起,他那時候多麼剛直不阿啊,無私無畏,完全忘了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大代表,聯絡了幾十個人,啟動了罷免程序。可想而知,市長照當,我爸卻被公檢法關押了一個多月,後來在上級有關領導的干預下才得見天日。一二十年過去了,我爸已是副市長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被逮捕了。經過三個多月的偵查,落實了十二萬多,判了十三年。我因有他利用職權安排之嫌,被辭退了。放心吧老同學,我想得開,想得透,我不在乎,天下之大,行業之多,我區區一身,何處不是家?」

    說到這裡,張亮頓住了。他直視著杜書成,好像陡然之間從山澗溝底裡一躍而上了峰巔,人也一下子變得爽快和剛強起來,變得有了幾分傲然之氣。他停了一會兒,見杜書成張嘴想說話,就截住他,又說:

    「然而,我沒有沉淪,沒有因此而一蹶不振,我位卑不敢忘憂國啊!我爸他是罪有應得,不論其中有什麼背景,什麼原因,他當了官以後不能檢點自己,在金錢面前不能直起腰桿做人,而忘了自己的權力是誰給的,忘了自己須臾不能疏忽的責任,忘了共產黨員的修養,他是罪有應得!我們是學歷史的,我懂政治,懂法律,不論什麼人,不論他過去有多大功勞,有多麼輝煌的歷史,只要犯了法,就應該治罪。我一直在思考,思考他墮落的過程和引發的教訓,思考政府官員腐敗形成的原因,思考怎樣才能建立一套防腐機制,不要等問題成了堆,官員腐敗了再去抓,那會給黨和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失呀!那是民族的悲哀。我常想,如果我們的每一個官員都能從民族利益出發,從國家利益出發,從黨和人民利益出發,時刻考慮民族的復興,考慮黨的宗旨,考慮人民的福祉,先天下之憂而憂,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局面啊!真的老同學,我沒有大能為,但是我不敢忘記自己是炎黃子孫,我常常用易理為民族卜卦哪!乾,元亨利貞乾。我們中華民族是大有希望的,我們的復興指日可待。

    「易,就是變,變是根本大法。變中有不變,不變中有變。一定情況下變有利,一定情況下不變有利;變可以推動社會發展,不變則是社會穩定的基石。變還有漸變劇變之分,必然偶然之遇。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就是變與不變角色變幻的歷史。天不變道亦不變這個命題對不對?……啊,不說這些了。你還有事情?那麼我們走吧,工作為重。」

    「如果你願意,留在臨黃吧,工作的問題我來安排。」杜書成還沒有站起來想走的意思,他很誠懇地對張亮說。

    「不,不,我不會留下的,我浪跡天涯慣了,再說我還有事情要做,我還要去救那些需要我救的人。說起來你不相信老同學,兩三年來,我救了不少人,包括高級官員和三等百姓。真的,我覺得我的這點兒小聰明派上用場了。」張亮笑了一下,「信不信?」

    杜書成搖搖頭。

    「不信?」張亮站起來,說,「信不信由你。我們走吧?哈哈,好,我舉一個例子。有一天,我正在S市大街上優哉游哉,從對面過來一個人,這個人個子老高,肚子也大,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小的官員。這個官員一般情況下是不獨自步行的,可是那天他心裡有事,下了班不坐小車,一個人走著回家(那個人自稱是回家的)。我看他額頭髮暗,走路低頭,眉頭緊皺,知道他遇了麻煩事了,就故意在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碰了他一下。他看了我一眼,沒理會,又走他的路。我見他不搭言,就說,你這人怎麼啦,走路碰人?那個人才站住,又回看我一眼,說,我碰了你嗎?我說,碰了。他說,對不起。我說,光說對不起就行了?他說,怎麼才行?我說,我看你有解不開的事,不跟你糾纏了。不過,我告訴你一句話,你要去的地方千萬別去了,如果對方非要你去,你就跟對方一刀兩斷,否則後患無窮,而且災氣就從最近幾天開始。你說這個官員怎麼著?他望了我半天,一句話不說,走了。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對我笑笑,然後他問我,你說的那個對方是男是女?我回答,是女。

    他點點頭,就回來了,和我拉起了呱。原來,他被一個妖女人給纏住了,那妖女人正在和他鬧著買房子,一套房子百十萬,他一個中層幹部哪兒弄去?正想著非法搞錢呢。我一提醒,他醒悟了,把他從懸崖邊兒上拉回來,他得救了。五天後,我又遇見他,是他來街上找我的,見了我就下跪,說是我救了他,不然他弄了錢也就完了。我問他,和那妖女人的關係怎樣了?他說,忍痛割愛了。那妖女人見他沒有錢,死纏亡魂詐了他兩萬塊,走人了。我說,走了好,走了好,走了妖女人保了你前程。——你說我迷信?我咋能迷信呢?現在有個別當官的,有了權就想色,有了色就弄錢。他為什麼愁?是為女人愁。他為國家、為民族、為人民、為工作愁了麼?沒有,就為女人愁。你只要見他發愁了,一問十有八九是因為女人。當然你問他他是不會說的,哈哈,我是算卦的嘛,瞞得了爹娘瞞不了算卦的先生。——想想不可悲嗎?他心裡哪裡裝得下別的,淨裝權、錢、色。——但是,邪不壓正是真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共產黨是容不得那些腐敗分子的。哈哈,我們不僅要拯救善人,我們還要拯救邪惡的人,拯救犯罪的人,拉那些可能將要犯罪的人不至犯罪。」

    除了參加上級會議,杜書成今天第一次當了純粹的聽眾,他沒有打斷張亮的話,也沒有任何說教和勸慰,就這麼聽著,聽著。他知道張亮經歷了磨難,在磨難中有了自己對官場的獨特看法,他無力改變其看法,覺得那些看法也不無道理。問題是,存在的現實上升為理性思考時往哪一極方向發展,又如何將另一極作為此一極的補充和對比。神秘主義!杜書成想,張亮已經陷入神秘主義泥沼了。

    張亮真的要走了。他又一次對杜書成說:「你身為領導,你忙,不打攪了。希望你不要受我的話的干擾。但是,我看你目前好像處在十字路口?」他見杜書成沒有反應似的,就說,「我送你一卦。不用你搖,我替你來。」說著,從帆布袋裡掏出銅筒和卦簽,嘩啦嘩啦搖了幾搖,抽出一支,再搖,再抽,如此數次,把籤筒放了。比劃著抽出的簽子,口中唸唸有詞,念叨了一會兒,他說,「上九,或錫之般帶,終朝三褫之。物極必反。滿招損,謙受益。無望之往,得志也。弗過遇之,位不當也。既濟,亨小利貞,初吉終亂。老同學,你官運亨通,但也坎坷多多。我說的話你揣摩揣摩吧!義者勇,仁者壽,天道無親呀!」

    杜書成無言的坐著,若有所思。

    「我走了,老同學,還有那麼多人等著我指點迷津哪。你好好把握你自己吧,但願不要出什麼問題。別人出的事要引以為戒,別人走的路要仔細辨認,別人的成功應當借鑒,別人的失敗可以化為你的成功。再見吧,再見——

    要達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勝任,

    但是我的慾望和意志已像

    均勻地轉動的輪子般被愛推動——

    愛也推動那太陽和其他的星辰。」

    沒等杜書成起身相送,張亮已經背起他的帆布袋瘋瘋癲癲「登登登」出了包間,又「登登登」下樓去了。

    杜書成重新坐回沙發,右手的幾個指頭按著額頭,許久許久……

    79

    下午,杜書成按約定到了駱書記辦公室,向駱書記匯報了一段時間以來的工作和思想情況,又談到聚眾鬧事交通局的問題。杜書成說:

    「我不能同意部分同志對我的不公。本來看法不同也是正常的。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是盡了責的,而且處理得還可以,維護了秩序,保證了穩定。不能因為我分管交通,交通出了點問題就說是我的責任。這種看問題的方式和觀念是極為偏狹的。」

    駱放舟坐在偌大的老闆桌後邊,聽杜書成說到這兒,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把茶杯放下的時候弄出了一點點響聲。

    杜書成注意到了駱書記的細微變化,停住話頭,看他如何回應。

    駱書記馬上又笑了,拿起一支鉛筆,輕輕敲著另一隻手的手指,說:「說嘛,說嘛,很好,很好,到底是年輕人啊,分析犀利,觀點新穎,好!」

    「我的想法不一定正確,請駱書記批評!」

    「談不上,交流交流嘛,還可以。你是我們領導班子裡的新銳,才華橫溢,能力很強,前程遠大啊!說真的,我雖然年齡比你長得多,實在是有很多東西要向你學習。好,我們就談談處理鬧事的問題。總的來說,你做得是對的,有個別同志可能對此不大瞭解,就認為是你的責任,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必計較。我還是傾向於你的,我認為你做的無可挑剔,而且能在短時間內處理得乾淨利索,這是需要工作藝術的,不是誰都能做到。當然這裡面還有一些東西需要注意,要不斷總結經驗嘛,對不對?」

    駱書記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著,吸了一口,又說:「有些問題,也不要考慮太多,比如專案組,他查就叫他查嘛,有什麼了不起?就是那個事,而且整個說來還是不成立的。查查好嘛,查查天更藍水更清了,是好事不是壞事。你經過這一番折騰不是更穩健成熟了嗎?所以說是好事。」

    「駱書記,我有個請求,」杜書成說,「不論專案組最後給我什麼結論,那個仿我簽字、有意陷害我的人都要給我查出來,我倒要看看那個人究竟是誰!」

    「我可以給專案組的人談談。只希望不會影響你這次競選市長,我們還是一如初衷的。」

    「謝謝駱書記!」

    從駱放舟辦公室出來,杜書成長出了一口氣。駱書記還是支持我的!弄清這一點很重要,這是市委的態度,市委的傾向,這個態度和傾向是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的。可是,他為什麼在我說話的時候皺眉頭呢?他是怕我說出更出格的話還是對我說的話有反感?從共事的情況看,他不是一個耍滑頭的人。他不會是「台上握手台下使絆子」吧?當然,我還有省裡,還有劉副省長,如果他再支持不是更萬無一失了嗎?我仍然擔心他,不知他究竟回頭朝哪,是真支持我還是假支持我?好吧,我略去他不計,就算無大礙吧,這個時候我還要做什麼?在他身上做什麼?在別人身上做什麼?如何才能保證絕對勝算?這些都還是問題,時間不多了,問題卻要解決。而解決問題,實事求是地說,並非容易。為了保險起見,我的方案還是要一步一步地實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杜書成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想想今天手頭的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看看時間也已不早,就拾掇拾掇起身回家。坐在車裡,他又把下午和駱書記面談的所有細節回憶一遍,覺得其中疑點不少。駱書記至少是在耍官腔,他說的所有話幾乎沒有一句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說「駱書記還是支持我的」沒有可靠依據,他全是空話,甚至連安慰的話也算不上。那樣的話,「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誰都能說出來。如果是這樣,我就必須認真對付了。雖然我有劉副省長支持,但市委是我的「大本營」啊,「大本營」亂了,反水了,我還能成功嗎?

    好在,市長是人大代表選的。

    看來,我只能寄希望於我的「競選方案」了!

    不論怎樣,我的方案還是管用的。

    而且,不論從哪個角度思考都必須用。

    這個信念我是堅定不移了!

    舊「紅旗」駛進「北大院」,在他家單元門口停穩,杜書成下了車,抬手和老趙擺了擺,車子屁股噴出一股白煙,從另一個方向開走了。

    他上了樓,在自家門前站住,掏出鑰匙打開門,換了拖鞋徑直走進書房,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打開到前次讀到的地方,看了起來。可是他沒有讀進去,心裡很亂。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怎麼沒聽見素梅叫他吃飯?屋裡好像也沒有什麼動靜,她還沒做飯?還沒下班?看看手錶,七點多了,晚自習都上了,怎麼回事?他出了書房,到了廚房,廚房裡一片冷清,更沒有素梅的影子,再到臥室、儲藏間,都沒有。她沒回家?他生氣了。你想幹什麼?一次又一次,不進家,住學校。嗯,你到底想幹什麼?他在客廳的沙發裡坐下,氣的把拳頭砸在扶手上,撲通一聲鈍響。他忽然看見茶几上有兩三張紙,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他抓過來,是素梅的字跡!她在那紙上寫道:

    書成:

    對不起!

    我想了好久,覺得我們的婚姻確實出現了問題,我們不般配,你是政治上的風雲人物,而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人民教師,我們的婚姻注定是一場失敗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不是你嫌棄我,不是的,你沒有嫌棄我,是我自己覺得我不配。政治和業務是完全不同的領域,我只適合業務,我身上沒有政治因子,所以我和你一直以來都沒有共同語言,或者永遠都不會有共同語言。毫不誇張地說,你很優秀,優秀到沒有一點缺陷,這主要指你在官場上的行為。恰恰因為如此,我深感憂慮,我也很害怕,你的所有優點,每一條都顯得那麼可怕。書成,知道嗎,我就是在這種恐懼中和你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說真的,你是我的初戀,這種戀情我曾經埋在心裡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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