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一夜沒有睡好覺,她默默地看著杜書成在燈光下陰沉沉的臉,以及那張一直閉而不開的嘴,知道他心中有事。可是你有事你說呀你,這樣子多憋悶人!她想,杜書成這麼多年來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真的不容易,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打擊突襲他,有麻煩透頂的事糾纏他。啊,男人啊,你為何這樣艱辛,這樣求全,這樣攀高!難道男人生來就是搞事業的嗎?不搞事業的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嗎?事業,事業,就算你事業成功了,又能怎樣?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男人啊,事業是你的驕傲,事業也是你的悲哀!事業讓你不開心,讓你困苦不堪。所以,男人更需要安慰,比女人更需要溫暖。男人需要紅顏知己,紅顏知己對男人的事業是有幫助的。女人可以刺激男人去拚搏,去獵取,去獲得成功。但是,女人啊,女人應該讓男人首先是個人。事業算什麼?到頭來也是一無所有。只有人,在這個世界上才是最重要的。人是應該幸福的,幸福才是人的追求,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幸福是各種各樣的,有各種各樣的幸福,也就有各種各樣的追求。追求不是執著,執著不是追求,執著事業最終也就失去追求。什麼官?什麼民?都是人!男人啊,醒醒吧!
林雪把一隻胳膊搭在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的睡著。
突然,杜書成說話了。他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我想,目前我有很多困難,比如經濟上,我想找嚴市長給你安排個工作,最好在市政府當秘書。」
又是當「秘書」!林雪心頭一震。就不能幹別的?她也早就想了,她不能老是這樣拖累杜書成。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把人生的許多問題都想遍了。她想要個孩子,為杜書成,也為自己。她看到社會上未婚而育的女人越來越多起來,有媽沒爸的孩子越來越多起來,自己為什麼不可以那樣做呢?我愛他,甘願為他一輩子不再嫁,就這樣不要名分地跟著他。戚素梅不能生,我怎麼不可以為他生一個呢?誰生的都是他的,都姓杜,既便名義上不姓杜,實際上也姓杜,孩子姓杜,杜書成就不是無後。現在雖然不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了,但沒有孩子,還是缺點兒什麼的,沒有孩子的家庭很寂寞,很枯燥,也很無聊。
女人天性就要生孩子,不生孩子還是女人嗎?不生孩子難受啊!「女人不生孩子就好像不吃飯一樣難受」,這是她近來的感覺。要孩子就是負擔,就要有錢,讓他(她)生活,供他(她)上學,使他(她)成為有用的人,幸福的人。杜書成當著不小的官是不假,可他清廉得很,從不貪不佔,不收賄賂,再說,他還有家啊!我愛他,就要為他分憂解難,不為他分憂解難還算愛他嗎?「找個工作吧,找個工作吧!」她屢次在心裡跟自己說。現在杜書成提出來了,她卻猶豫了。因為,杜書成是叫她去當「秘書」!「秘書」對她的刺激太大了!「秘書」兩個字使她想起了屈辱,想起了不愉快的過去。好在,是在市政府當秘書,是在他跟前當秘書。就這,她心頭的震動也不亞於六級以上地震。其實,找工作哪裡不能去呀,你身為常務副市長在哪裡安排個人不容易得很嗎?為什麼非得又叫我去當什麼秘書!
「今天是嚴市長的生日,我問一問他有什麼安排嗎,沒有的話,我把他們幾個的安排給推一下,和你去給他過生日。」杜書成說得不容置疑。
林雪心裡就有點兒酸酸的。兩顆清淚滾落下來,一顆從眼角流進耳朵,從耳朵滴到枕上,一顆從眼角流到鼻樑,在鼻樑那兒停了一下,又進入另一隻眼裡。
杜書成沒有注意這些,也沒有去注意,他兩眼瞅著頂棚,看用乳白色木板吊的頂上有一塊陰影,那塊陰影像一隻金絲鳥兒的標本似的,一動不動地在那上邊貼著,彷彿展翅在飛翔,而「天空」卻怎麼忽然之間渾黃一片了呢?
林雪翻了個身,朝外對著陽台,拉枕巾擦了一下眼睛。
71
杜書成跟嚴平通了電話,說:「姑父,今天是你的壽辰,我給您老安排一下吧?」
嚴平說什麼也不願意舉辦生日慶宴,強調這是黨紀律。他對杜書成說:「謝謝你的美意。我們倆目前都是大家關注的焦點,都不宜有任何不合身份的活動。」
杜書成自然明白嚴平的言外之意。心想,別扯淡了吧!你就沒停止過活動,卻想叫我不活動,可能嗎?你是想用原則「安撫」我,麻痺我,達到你個人的目的。哼,我心裡跟你直說了吧:沒門兒!
可是,他不願過壽,我怎麼辦?不論他什麼想法,我還是要充分利用這個日子的。怎麼利用?原打算弄一個「生日慶宴」給他張揚一下的想法是不可能了,那就只從親戚的角度吧,我是親戚,串個門兒總是可以的吧?不送禮物也行,送幾句吉利話,叫他高興高興。送幾句什麼吉利話?「祝你生日快樂」?太俗。杜書成忽然想起《詩經》裡的《天保六章》。那是下對上的頌詩,是一曲洋溢著讚美之詞的華麗篇章: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其中的「九如」:如山如阜如崗如陵如川如月如日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何等有意蘊!哈哈,有了,用離騷之體以祝百壽,何如?就來個百句頌吧,題目叫《生日九歌——獻給嚴市長四十八華誕》。他咧開嘴,帶著鼻音笑出聲來。然後,他展紙揮筆,不大一會兒,就寫好了。
總引
開天地盤古生兮,
更有堯舜禹湯。
混沌去正月七兮,
萬物中人為長。
佛佗四月初八兮,
適與君同沐光。
既是天保定爾兮,
賜福維日不昌。
誠若泰山之松兮,
與爾萬壽無疆!
一歌山
水繞青山不老兮,
山青水秀非常。
百鳥鳴鷙不群兮,
俗世焉可能佯?
山之固如君子兮,
水之央亦通暢。
無山何以平川兮,
高山令吾止仰。
綠蔭覆山之固兮,
欲纜九州蒼茫。
二歌阜
阜亦山亦非山兮,
阜比山甚泱泱。
阜之上穀物盛兮,
穀物既飽人匡。
人於阜而繁衍兮,
世更新代時爽。
今降大任於君兮,
令爾貸而不旁。
受天百祿當之兮,
固前聖之所倡。
三歌崗
山之背謂之峰兮,
峰巔無限風光。
循羊腸而攀越兮,
過程即是福享。
登高而後俯視兮,
寧有心曠神往。
余不忍僅歌之兮,
望鴻鵠而情傷。
後來者止之此兮,
拭汗牽其霓裳!
四歌陵
復又是陵陵峻兮,
重而斯見其莽!
山河句本為首兮,
有陵方顯旺鄉。
陵上有大原野兮,
原本為陵上墒。
陵峻嚴而瀟瀟兮,
平亦欣喜若狂。
陵之為陵稱道兮,
川未閱其花香。
五歌川
川雖未閱其香兮,
然而無處不漾。
福海無邊無際兮,
更有甘霖沱滂。
生而純蜜潤之兮,
於紅旗下堂堂。
柳蔭楊影覆之兮,
桃花流水徜徉。
欲少留此靈阜兮,
月悄悄而其亮。
六歌月
日忽忽其將暮兮,
月圓圓而東方。
恆常自然持久兮,
人傾慕其寒光!
荃不察余之情兮,
舉杯邀而詠觴。
千古詩人齊贊兮,
子夜中之輝煌。
爾今吾引而歌兮,
徐地幸有後蒼!
七歌日
日出萬山紅遍兮,
山益現其蒼茫。
日出河川碧透兮,
川益現其浩蕩。
極盡世之言語兮,
無以歌其一芒。
因之吾不敢說兮,
唯恐損其天荒。
君俱以金盤托兮,
慶雲燦而中陽。
八歌南山之壽
當如南山之壽兮,
不騫不崩不喪。
豈見南山之無兮,
巋然立於金湯。
南山之石如罄兮,
擊之餘音繞樑。
南山之脊唯高兮,
眾山為之牧羊。
南山之山亦山兮,
山山出將入相。
九歌松柏之茂
山有松柏盛茂兮,
天地因之無恙。
松柏之茂天保兮,
如爾之受天祥。
俾爾盡享其粟兮,
枝葉能不唐唐?
天保定爾爾福兮,
以莫不興皇皇。
九如之賦賦爾兮,
應無不爾或當!
寫畢,杜書成又朗誦了一遍,覺得還不錯,就工工整整疊好,裝進一隻大信封裡。
到了晚上,杜書成知道嚴平已回到家裡以後,就提了兩瓶茅台酒,揣上大信封,過去了。他本來是約林雪一塊去的,但是林雪說她身體不舒服,乏力,腰酸,反胃,想嘔吐,去不了。杜書成心想,你不去就不去了吧,反正事情還得辦,你不去也好,也省得嚴平疑心生暗鬼。
他按響了門鈴。
嚴平問:「哪位?」
杜書成親切的叫道:「姑父!」
嚴平打開門,似乎怔了一下,之後熱情地讓他進了客廳,又去泡茶。
杜書成慌地奪過杯子,說:「姑父您歇著,我自己來。您的杯子呢?」
嚴平說:「我不渴。」過了一會兒,看杜書成把水倒好,就問,「還沒吃飯吧?我炒兩個菜,在這兒吃吧?」
嚴平的意思本來是,如果沒有大事兒,你可以走了。但是他不能這樣說。杜書成也清楚嚴平是想逐客,可他偏裝不懂,眼皮一耷拉,順著嚴平說話的表面意思,說:
「也別麻煩,就咱爺兒倆,沒外人。」
「唉,你表姑不在家,這個家也不像家了。」
還想攆我?杜書成想,可他嘴上說:「姑父您天天忙啊!咱們哪個有時間顧家呀?我們家裡如果不是素梅,會更不像樣子。」
他們的話題就集中在了戚素梅身上,都誇戚素梅的賢淑。由於談到戚素梅的原因,兩個男人的親情開始回復,剎那間變得濃烈。
杜書成不失時機地說:「姑父,我帶了兩瓶好酒,特意為您老祝壽的。我原說請幾個人一起坐坐,熱鬧熱鬧,您老不同意。可我們是親戚,我這個做晚輩的總不能不盡人情吧?沒什麼好送的,送您老一首騷體詩,這個無論如何也算不上行賄受賄吧?請您老笑納。」
說罷,他恭恭敬敬雙手呈上那個大信封。
嚴平接過,打開,看那首長詩。看著笑著,笑著看著,看著看著,越發笑得開懷,眼不離詩句的對杜書成說:「臨黃全才,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姑父過獎了!我這是情由心發,不覺竟成百句,正好寓意長命百歲。」
「好個『情由心發』!哈哈……」
72
按照原定計劃,杜書成結束他的縣區之行以後,回到了市裡。他的這次行動,由於中間的耽擱,後來都進行得很匆忙。可是效果還不錯,總體上如期如願。
他回到市裡後,本以為通過他的努力,情況會朝著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至少,嚴平不至於「步步緊逼"了。可是,並非如此。
他和尹蘭見了一面。見面選擇的地點是在西關「紅房子」茶樓,——他們曾經在這裡喝過茶的地方。尹蘭告訴他,劉宏回來了,他準備歇一個禮拜的假。
「有上邊的消息嗎?」杜書成急著問。
「沒聽說,有時間去找他談談。」尹蘭說。
「那就一會兒過去?」
「今晚上?」
「不方便嗎?」
「什麼方便不方便?你淨往哪兒想!我是說,他還沒告訴你他已經回來了,你貿然去好嗎?」
「那就……」
「等他的電話。」
「他要不跟我說呢?」
「不會。他這次來好像專門為你來的。」
「是的嗎?」
「是的。」
「怎麼可能呢?專為我來的?專為我什麼來的?為我哪方面來的?」
「我也說不準,但我覺得好像是吧!他一來到家就提到你,但又沒讓我告訴你。」
「這就怪了,能是什麼事情呢?」
尹蘭停下,看看小包間的門關上沒有。然後坐回沙發,一邊喝茶一邊若有所思的神情。
杜書成說:「我在下邊轉了幾天,又有這事那事的,久不見你了,好想……」
「去,去,去!——有件事想問你,你工作怎麼那麼不謹慎呢?——你不是歷來都很謹慎的嗎?雖然看上去雷厲風行,那可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什麼不謹慎?」
「你怎麼叫財政局用救災預備金支付外環路欠款呢?」
「什麼什麼?哪有這事?我從來也沒讓他們用救災預備金的,那是能動的錢嗎?況且我只是個常務副市長,最後決定的是市長,是市長辦公會議形成的決議。」杜書成一臉的無辜。
「不對吧,據說有你的簽字。」
「這就更讓我糊塗了,我沒有簽過這個字。」
尹蘭懷疑地看著他。好像自言自語:「這就怪了,真是這就怪了,明明有你的簽字的。」
杜書成毫不含糊地說:「絕對沒有。」
「噢,你還不知道吧?省紀檢委來了個專案組,查你這個問題已查了幾天了,準備找你談話。老劉說,幸好還沒有發下去,簽的字收回還好一點兒。」
杜書成一愣,怎麼,還來了專案組?他擰了一下眉頭,說:「我絕對沒有簽字叫動用救災預備金。」
剛說到這裡,杜書成的手機響了。是市委駱書記打來的,問他回來沒有,若回來,到臨黃市賓館去一趟,他在那裡等他有事商量。
杜書成放下電話,看著尹蘭。心想,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事嗎?純粹無中生有!
他心裡有數了,知道駱書記在臨黃賓館等他可能就為這事,也可能不是他一個人等他,而是專案組的人在那裡等他。
他讓尹蘭回家在劉副省長那兒再得點兒競選市長方面的消息。至於動用救災預備金的事,他並不放在心上,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這檔子事,沒有的事怕它怎的。
他到了臨黃賓館,見了駱書記,又見有幾個他不認識的人也在,就知道肯定是專案組的人了。駱書記讓他坐下,又把那幾個人一一介紹了一遍,果然都是省紀檢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