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41章
    進午餐的時候,他和詹姆斯頻頻舉杯,並用英語親切交談。詹姆斯他鄉遇故知似的,竟喝得過了量,他好像失態了,拉著杜書成的手,用另一隻手拍著杜書成的手背,突然用不十分流利的漢語說:「只要有你這個年輕有為的市長先生一句話,我詹姆斯就交給中國了!」

    「好,尊敬的詹姆斯先生,相信發展的中國為您的發展可以提供更廣闊的空間!」

    「OK!」

    詹姆斯也是爽快人,他當即令聯合公司經理起草一份文件,發到德國總部去,說他因另行考察項目,不能馬上回去,總部工作仍委託羅伯特先生代理一段時間,直到他回國為止。並說他準備在中國大陸設立分部,此舉請各位股東考慮,有需要來中國考察的,迅即與他聯繫,以便安排。

    在場的人被詹姆斯的敬業精神感染了,「刷!」地都站起來,舉起酒杯。梁玉提議:

    「為宋縣的明天,為詹姆斯先生的果斷選擇,乾杯!」

    宴會由此推向高潮。

    文剛一直很佩服杜書成的演講能力,看著今天高潮迭起,從奠基儀式現場到宴會,每一個高潮都由杜書成神不知鬼不覺地導演著,他簡直都有些妒忌了。他曾經埋怨過自己堂堂一個縣委書記,都沒有升到市委官員位置上來,而杜書成卻青雲直上,轉眼間當了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過去的老部下成了他的上級。現在他似乎明白了,杜書成確是魅力無限,無論哪個方面都很優秀,文剛自愧不如。杜市長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將詹姆斯這個大企業家給「俘虜」了。詹姆斯的決定,無疑對臨黃市有重大經濟意義。作為臨黃市經濟委員會主任,文剛自然知道詹姆斯決定的意義,也知道一旦詹姆斯將他的決定付諸實施,臨黃的經濟形勢會有怎樣的變化。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文剛誠懇地舉起杯,向詹姆斯表示敬意。

    杜書成不失時機,對詹姆斯說:「以後相關業務,就由文主任負責了。」

    詹姆斯自然高興,又稱讚杜市長辦事幹練,雷厲風行,讓文先生這樣的官員和自己直接接觸,代為辦事是再好不過的了。

    「相信合作愉快!」詹姆斯用漢語對文剛說,同時和文剛碰了一下杯子。

    杜書成思想的鏈條上分明顯現著一行這樣的字:人生的每一個環節都很重要稍縱即逝……

    60

    午休之後,杜書成想回老家看看。雖然不遠,他也有快一年時間沒到老家看望父母親了。吃罷飯,他讓文剛主任等一行人先回市裡,而自己又和詹姆斯嘮了一會兒,就安排詹姆斯他們去賓館休息。他也略略小憩,然後洗把臉,就給梁玉打電話,問梁玉忙不忙,如果不太忙,陪他回老家一趟。他說他很想父母,這之前來過幾次宋縣,但由於一些原因,「三過家門而不入」,想想太對不起父母的養育之恩了。今天他「回家看看」的念頭十分強烈,他之所以沒和文主任一起回市裡,現在看來就是「回家」的潛意識在支配著他。潛意識已經凸顯為實實在在的想法了,這個想法是非實現不可的了,而且還必須得梁玉陪著。他問梁玉:「你意下如何?」

    梁玉說:「聽你安排吧!」

    梁玉沒坐自己的車,而是上了杜書成的車。他們出了縣城,老趙把舊「紅旗」轎車開上了通往偏僻鄉下的土公路。一路上塵土飛揚,朝宋縣和鄰縣搭界的一個地方駛去。

    杜書成的老家是宋縣的河子鎮,他們住在河子鎮更偏遠的杜集村。杜集村其實沒有集,也不大,就四、五百口人的小村子。在離杜集村約一里路的地方,杜書成叫車子停住,他打開門下來,也讓梁玉下來,步行著朝村頭走去。舊「紅旗」轎車就在他們後邊晃晃悠悠地跟著。地裡幹活的人見來了轎車,又見從裡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就都好奇地朝他們看。有人認出了杜書成,就大老遠的跟他打招呼,「書成來了?」也有的說,「杜市長回家看看?」他向他們問候著,一會兒叔叔大爺,一會兒嬸子大娘,一會兒兄弟哥們兒,一會兒嫂子大妹,挺親熱的。

    有一個潑辣女人對他說:「大兄弟,咋換了呢?」

    「去,去,去,你這張臭嘴就是堵不住,人家可是咱縣的梁書記啊!」杜書成朝他們說,又朝梁玉神秘地一笑。梁玉滿臉通紅。

    「原來是梁書記哇,怪不得像在哪兒見過,在電視裡認識的。」

    地裡的人一陣哄笑。

    梁玉為排解尷尬,也向他們打招呼:「今年的麥子長勢不錯呀?」

    有人回答:「是不錯呀,『麥收三、十、八場雨』,都叫攤著了。你瞧,才立夏幾天,麥子都上漿了。」

    梁玉走進地頭,掐了一個穗子,仔細剝開看著,說:「看起來,今年又是豐收年了!」

    「咱這幾年呀,風調雨順,沒說的。梁書記,你是咱縣的父母官兒,能不能說說,各種提留少扣點兒?」有人向梁玉提出。

    梁玉說:「縣委、縣政府正在研究措施,減輕農民的負擔,讓農民真正增產增收。不過呢,還要請示你們跟前的這位市裡的大官。」

    她的話引來一片笑聲。

    那個提問的人又說:「再大的官也不如縣太爺呀,你書記就管著俺。過去打官司告狀找的可都是縣官啊,俺有問題也得找縣官提。」

    「好吧,我保證把這個意見帶到縣裡,給鄉親們落實好。」

    他們說著,笑著,有人地裡的活幹完了,也隨他們回了村。

    到了家裡,杜書成見母親正在院子裡收拾被子。梁玉忙上前幫她托著被頭把被子從繩上拿下來,並自己抱了。老人家看著梁玉不認識,就去奪被子,不讓梁玉抱。一面詢問的眼光看杜書成。

    杜書成知道母親誤解了,忙解釋說:「娘,這是咱縣的縣委書記梁玉,我到咱縣有事,她陪我來的。」又轉向梁玉,「這是我娘。」

    梁玉叫一聲:「大嬸!」

    老人家答應一聲,說:「看,叫你抱著個臭被子,多不好意思。快屋裡坐,書成,倒茶!」

    杜書成倒了茶端給梁玉。梁玉接了,順手又放案板上,打量起杜家的住宅。

    杜書成問:「我爸爸呢?」

    「還在大河邊呢。這幾天貂有下窩的,他黑天白夜守著,吃住都在那邊,不回來。」

    「大叔還是養貂專業戶嗎?」梁玉從未聽杜書成說過。

    「不搞點兒副業怎麼行,吃的喝的,油鹽醬醋,錢從哪來?書成的錢不夠用,隔三叉五地還得貼補點兒。」老人家對梁玉說。

    杜書成見母親把話說到這種份兒上,就不好意思地說:「外邊應酬太多,處處花錢,我又不想貪污挪用搞腐敗,所以就……當官還是清貧點兒好。不要說中央不斷加大反腐敗力度,就是不提這個問題,我們共產黨員也應該廉潔自律,克己奉公。誰叫我們是人民的公僕呢!人民公僕,國家公務員,就不能拿人民的錢,拿國家的錢據為己有,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產,而應該以人民福祉為第一,以為民謀利益為重任,以為人民服務為宗旨。」

    這句話是在「私場」說的,在「私場」說的具有如此高水平的話更讓人為之傾倒。梁玉眼裡都閃著淚光了。

    梁玉緊緊跟著杜書成,朝村北的那條大河邊走過去。離老遠,她就看見河岸上有一座茅草庵子。旁邊是一座新土未干的墳堆,上頭的紙幡微微擺動著。在墳堆下邊,有用柵欄圍起來的一個大場地,上邊搭了棚子,裡邊擺著一個個鐵籠子,有東西在裡邊跳來跳去。到跟前看時,鐵籠子後邊還有小巢,一隻隻像黃鼠狼子似的(但顏色不是黃的,而多是灰的、黑的,也有花的)小動物大都不閒地活動著,見有人來,趴在籠壁上,閃著機警的圓眼睛直盯。有一股騷腥味兒直衝腦門。

    杜書成先向父親介紹:「這是咱縣的梁書記,聽說咱家養了貂,特來看看。」

    梁玉接過來,說:「大叔,您老人家好啊?」

    杜書成的父親巴眨巴眨眼,看著梁玉,說:「好,好。」又問杜書成:「素梅咋沒來?」

    「我是到縣城開會順道來的,先前沒打算回家。我近來很忙。」杜書成說。他又向新墳看一眼,皺著眉,「這是誰的墳子?」

    「壞五的。」

    「他死了?」

    「死十幾天了。」

    「咋就埋這兒?」

    「沒挖河以前那邊是他家的老墳。」

    杜書成不說話了,他腦子裡就出現了那個使他們家受了欺凌和侮辱的隊長的形象。壞五就是那個隊長,是那個隊長的外號,這個外號貼在那個隊長身上一輩子,到死都沒有揭下來,人們不僅背後叫,當面也這麼叫,久而久之這外號就成了那個隊長的名字,誰叫都答應。杜書成重又想像起一幅幅無法忍受的圖像:一個小男孩被薅著頭髮鬥爭。爸爸和他抱頭大哭。新婚燕爾的娘匍匐著爬向隊長。如果那時候我死了,還有今天嗎?哈,他死了,他死了!當然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也沒有今天。唐山大地震震垮了一大片河山,卻震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再壞的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這就是辯證法。他很壞,做了那麼多令人怨恨的事情,但是你能說他不同時又是一種無私嗎?反過來看,從另一方面看,他是我的動力,他是我潛意識裡的動力。現在這個動力不存在了,我知道不存在了,懸在我頭頂上的那把無形的劍沒有了,我還有動力嗎?至少,這一部分動力還有嗎?

    「他死了?」杜書成好像才想起來疑問似的,接著又重複一遍,「他死了?」

    「嗯。」

    「您害怕嗎?」

    「死了的人怕他幹啥?」

    「挪個地方吧?」

    「挪啥,他還能出來把我吃了?他是死人,我活著,還很硬棒。」

    然後,他們爺兒倆不再談論死人了,便又回過頭來和梁玉看籠子裡的貂。

    「大叔,辛苦啦!餵了多少隻?一年能有多少收入?」梁玉很有興趣,問。

    「一百來只,一年幾萬塊錢。」

    「還有什麼困難嗎?縣裡最近正要扶植一批養殖專業戶,建立養殖專業村,我看您老人家可以帶個頭。」梁玉看了看杜書成,對老人說。

    「不敢帶什麼頭,就弄倆零花錢。」

    「大叔謙虛了。要是全村都像您老人家這麼養貂還愁不富嗎?」

    「你不知道,我爸爸一輩子受了多少罪,前些年整天伺弄地裡,這幾年又沒黑沒白地鼓搗貂。都是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孝!」杜書成朝梁玉苦笑笑。

    「這也是老人家的樂趣,你什麼都不叫他幹,他還怪悶得慌哪!」

    「就是呀,我想把二老接城裡去,可他們就是不去,說在城裡過不慣,閒長了就閒出病來了。」

    說著話,杜書成趁梁玉又去看貂了,就把他父親拉到一邊,小聲說:「爸爸,我最近急著用點兒錢,能抽出來嗎?」

    「啥事兒?」老人問。

    「沒啥事兒,就是拉扯太大,開銷太多,手裡虧空。」

    「要多少?」

    「有幾萬更好。」

    「要那麼多幹啥?」

    「前幾年欠人家的多。」

    「你小子可別胡弄人啊,小狗哄不了老家犬,你以為我不知道?小心砸斷你的腿!」

    「你想哪去了,爸爸!你問問素梅,我可都是正用。」

    「我跟你說,咱杜家八輩子都沒有當官的,咱世世代代活得都滋潤,你可別辱沒了祖先。當官就要當好官,做人就要做好人,不當官還能做人哪,別人前面後讓人家罵咱,別學那些沒人味兒的人,當官發財,喜新厭舊!」

    「保證不會,爸爸,您老放心,您知道您兒子的為人,知子莫如父嘛。」

    「那你說,和素梅咋樣?」

    「好著來。」

    「那,那咋不要孩子?」

    「這個——,爸爸,不該您問的。」

    「好,我不問。可你當官要當清官,當好官,別禍害人,別忘了你姓啥叫啥。」

    「我知道,爸爸。」

    「嗨,兒大不由爺,我也管不了啦,能不叫跟著丟人現世就行了。去找你娘拿存折,到鄉里去取吧,只要正用,取多少都行。」

    回宋縣縣城的路上,梁玉對杜書成說:「你爸你媽真好。」

    「地道的老農民嘛,感情樸素。就我爸爸識幾個字,上過幾天學,也一輩子沒離開過這片土地。」

    「你爸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爸真偉大呀!」

    他看了她一眼。她笑了,往他肩頭靠了靠。

    過一會兒,她忽然問:「你怎麼叫你爸是爸,叫你媽就是娘呢?」

    「從小就這麼叫慣了。我們這裡叫得可難聽了,叫爹,叫娘(niǎng,而且拉長音)。」

    「你的叫法是半舊半新,既有『傳統』,又有『新潮』,倒合你的性格。」

    「我的性格是什麼?」

    「夾生飯!」

    說得都笑起來,連老趙也笑了。

    「你怎麼還向家裡要錢?」她又問。

    「無產階級嘛,誰叫咱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呢?無產階級本身就一無所有了,無產階級的先鋒隊當然就不可能腰纏萬貫囉!」

    「唉!」梁玉輕輕歎了一口氣,從包裡掏出一張單子,在背面寫了幾個阿拉伯字碼,塞在他手裡,對他耳語:「密碼寫上邊了。」

    杜書成一楞,馬上緊緊攬住她的腰。

    而此時,他心底深處依然晃動著那個隊長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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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平代理市長後,第一個給他接風的個人就是杜書成。市委、市政府聯合為嚴平舉行歡迎宴會時,杜書成就悄悄跟他說:

    「姑夫,明晚希爾頓大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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