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辦公室,老趙把他送到「北大院」。他下了車,朝老趙揮揮手,讓老趙把車開回家去了。他在樓下站了幾分鐘,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沒有上樓,而是回身出了大門,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本來是想去找市委組織部長尹蘭的,想讓尹蘭從省委組織部給探聽一點消息。可是一打電話,尹蘭說就在省城了,剛到。杜書成苦笑著開了一句玩笑:「找老公了,找老公過把癮,可千萬別過把癮就死,那樣我可不答應啊。」
尹蘭說:「去去去,還不是為了你!」
杜書成正了色:「你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就到省城來了。」
「那我等你消息了?」
「等吧,但不要形於色。」
「還要你教導嗎,夫人?」
他掛了電話,心想,既然已經出來了,就索性正兒八經輕鬆輕鬆,換換腦子吧。他叫司機把車開到老府尹巷下坡頭,付了款,下了車,就朝坡頭上邊走去。到了上坡頭,然後朝左拐進一條小胡同。在小胡同的盡頭,有一幢小樓,一個單元五層。他上到第五層,按了下右邊的一個門鈴,沒有人應。他愣了一下,掏出鑰匙,打開門。沒有人。人呢?他拿起電話,撥了號碼。
「黃姨,林雪回去嗎?」
黃梅聽出是杜書成,就說:「中午回來的,讓她接電話?」
「不用了,我馬上過去找林叔有事。」
關了和林家的電話,他又撥通了司機老趙,叫老趙不要在家吃飯了,一起出去有事。
在臨黃,已經華燈初上。到了雙山林業站,林一生早已準備好了酒菜,杜書成和司機老趙下了車就坐在了餐桌邊,喝茶,開瓶,喝酒。林雪也坐過來陪著他們喝,不時給酒場助個興。不過她也發覺,杜書成好像偶有心不在焉的舉止,就疑惑,不知杜書成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長期以來,她已慣於猜測他的心理,每每在他不順利的時候,給他些精神安慰,用女性特有的溫柔慰藉他的心,使他得以從煩惱中解脫,全身心投入到他的事業中去。她知道今天杜書成肯定又有不如意了,就盡可能地和他碰著杯,調著笑,時不時地拿媚眼看他。
吃罷飯,她把他拉到一邊,問:「有啥不快樂的?」
杜書成就把選舉的有關消息告訴了她,說:「我想找林叔聊聊,看有沒有出奇制勝的高招兒。」
旋即,他們又回到堂屋餐桌邊坐了,餐桌已被黃梅收拾好,上邊擺了幾隻喝茶的杯子。林雪從媽媽手裡奪過水瓶,給每隻杯子倒了開水。
司機老趙站起來,說:「杜市長,黃站長,你們聊著,我先到車裡去。」
杜書成點點頭,說:「好,我馬上就來。」
林一生塞給老趙一包煙,讓他路上吸。老趙起初不願接,可是林一生硬是塞給他。沒辦法,他接了,拿了煙,就出去了。
看著老趙出去,杜書成把這次市長實行差額選舉的事跟林一生、黃梅說了一遍,並安排大家一定保密,請林一生給出個主意,如何能夠確保選上。
林一生沉思良久。後來他說:
「從你說的情況看,省裡也沒有特別貶你的意思。只是大家一聽說是省裡派來的人參選,又擔任代理市長,天平是會向他一邊沉的。這是不利因素。也還有有利因素,比如說,他在臨黃,人生地不熟,代表們沒大有人瞭解他,如果在人大會議上把省裡的精神講透了,我看也未必真的沉到他那邊去了。關鍵得叫人吃透這個精神,知道真正的民主是什麼,還要叫人知道誰的政績大,誰更有能力把臨黃搞好,真正能夠富民強市——可是,省裡能派什麼人來呢?」
「劉副省長說,現在還不清楚,估計是有了人選的了,只是沒有公開而已,劉副省長大概是不好透漏。但是,他好像還是比較樂觀的。」
「就是說,你當選有把握?」
「也難說,我只是從他說話的語氣裡感覺出來他好像對我當選不悲觀。」
「這個問題,也不是能說得準的,因為沒攤在誰身上,誰就沒有那種滋味。不是他個人的事,他當然就輕鬆自然了,不會有你的緊張和不安。」
「林叔說的是。」
「我看嘛,有一句話應用得上,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你工作照起勁干,而且幹得更出色,處理問題要得當,小心陷進任何人的陷阱裡。選舉既然是代表的權力,還得爭取代表們的支持,能得代表的人心,才能取勝。」
「是啊,是啊,得人心者得天下!」杜書成茅塞頓開,恍然大悟,用拳頭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當然,也得周密計劃一下。這道理你比我懂: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現在時髦的話叫『策劃』,就是謀劃,就是預先有個行動計劃,這也叫『韜略』,古代講『六韜』。」林一生又大講起兵書上的一些名詞和典故。
杜書成想,何嘗不是呢?現在的官道,既得講馬列,也得講孔子、老子、孫子。連日本的商家都研究中國的孫子兵法,在仕途這個特殊的戰場上,更須臾不能離開《孫子》。林一生還真是精通此道的,可惜在山林裡埋沒了一輩子,最終也沒能走出大山。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杜書成提議回去,林雪也要跟車回去。黃梅拉著林雪的手,娘兒倆眼淚吧嗒的說了一陣子悄悄話,然後破涕為笑,就讓林雪跟杜書成回臨黃了。
杜書成和林雪的關係,林一生和黃梅都心知肚明,純屬「公開的秘密」,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並不當面點破。杜書成和戚素梅結婚這麼多年,感情不說多好,但也不壞,就是沒有孩子。不是不要孩子,是不能生育。這人哪,好像天設的就不讓他十全十美,不論怎麼說,膝下無子總是缺陷。林雪曾為杜書成懷過兩個孩子,都打掉了。現在,林雪真想再為杜書成懷第三個孩子,絕不再打掉,而是生下來,哪怕生下來就不讓她見,就把他(她)送人(最好讓戚素梅抱養),她也要生,她以為她有責任、有義務為杜書成生一個。那畢竟是她和他愛情的結晶啊!那畢竟是杜書成的骨血呀!就算我一輩子沒有名分,也值了,我為他留下了一條根。她剛才和媽媽說的就是這個「悄悄話」。媽媽黃梅起初反對,到後來也不堅持了。唉,人嘛,怎麼都是一輩子,能為自己愛的又愛自己的人做出犧牲,也是一種幸福。誰說的一句話,愛必須是贈品。看來小雪是把自己完全贈送給杜書成了。黃梅歎了口氣。
到了臨黃,到了老府尹巷下坡頭,車子停下,司機老趙下車為他們開了車門。杜書成對老趙說,你回去吧,我送林雪上去。老趙就默不做聲地把車子開走了,也沒問杜書成怎麼回到「北大院」去。
杜書成覺得是該找個「港灣」休息一下了,林雪也以為應該好好給他一點兒溫存,兩個人心有靈犀,就相擁著上了坡,又相擁著登上五樓的「家」。
59
令杜書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對手」竟是戚素梅的表姑父——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省委黨校常務副校長嚴平!
尹蘭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一下子怔住了,腦子裡形成一片空白,如癡呆了一般,張口結舌。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不能是別人呢?這幾個問題,反反覆覆纏繞著他,煩擾著他,困惑著他。嚴平,是他的親戚,是他的長輩,他如何扯開面子與他競爭呢?嚴平對他有恩,對他和戚素梅都有恩,他怎麼能對他施展手腕呢?嚴平,臨黃的老人,形象還是蠻好的,也有一定的基礎,還是省裡派下來的,他又憑什麼壓倒他呢?他所有搜索到的優勢在嚴平面前都諳然失色了,或者說無法支持了,譬如兒子在老子面前,永遠都是低一輩的。他被一種烏雲罩著,這烏雲與他形影不離,團團包圍著他的頭顱,迷濛著他的眼睛。
難道我就這麼輕易放棄?臨陣脫逃,不去搏一搏?我就甘願聞風而退了?市長,這是個誘人的名詞,誘人的位置,登上「市長」寶座,猶如登上「黃樓」之巔,舉目四望,天地寬廣,那才叫「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哪!市長,上可夠中央,下可俯百姓,跳一跳,說不定真能坐上「直升飛機」。不,絕不輕言放棄!
可是,我怎麼好跟嚴平競爭呢?
宗秘書長過來對他說:「杜市長,宋縣那邊催啦,問你什麼時候到?」
杜書成這才想起來,十點鐘他還要參加宋縣聯合食品製造業有限公司的奠基儀式。他看了看表,已是九點多一刻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少說也得五十多分鐘。十點一刻?不,要準時,十點整,正點到達。他問宗秘書長:
「文主任到了嗎?」
「在下邊等著哩。」
「好,現在就出發。告訴他們,一切按程序進行。」
宗秘書長回了辦公室。
杜書成夾起公文包,對著儀表鏡攏了一下頭髮,把面色調到最佳狀態,下樓上了小車——那輛舊了的黑色「紅旗」轎車。這輛車本來在車庫裡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大家都換了「藍鳥」、「寶馬」、「皇冠」等名牌車了,「紅旗」就自然被閒置。杜書成任常務副市長以後,知道還有這麼一輛「老爺車」,就讓小車班給弄出來,檢查一遍,一切正常,就作自己的專車,交給老趙了。車畢竟是舊了,跑起來跟不上其它轎車。杜書成讓老趙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盡可能加大油門,放快速度,保證十點前趕到宋縣城關。
老趙一邊把著方向盤,一邊對杜書成說:「這車子確實提不上速。最近有新款『紅旗』,我見了,很漂亮,性能也好,不比進口車差。換一輛吧?」
杜書成沒有說「換」也沒有說「不換」,他腦子裡塞得滿滿的,還是那些煩心的問題,他大概根本就不知道老趙在說什麼。
他們準時到達奠基工地。工地在宋縣城南開發區,這兒是宋縣新城區。行政區已建好,縣委、縣政府已搬進辦公,但是,各部門還沒有進入。老宋縣也是古老的城鎮,只是規模太小,只相當於臨黃縣的一個鄉鎮所在地那麼大。改革開放以後,省裡批准宋縣擴大規模,完善基礎設施建設。宋縣縣委、縣政府決定利用這一機遇,搞宋縣新區(也叫城南開發區),在老縣城南邊,新建一座現代化新縣城,打造良好形象,以「築巢引鳳」,富民強縣。對於宋縣的這一舉措,市委、市政府是大力支持的。杜書成就任常務副市長以來,更是關注家鄉建設,盡可能在政策上、資金上予以傾斜。因此,宋縣的大小官員都把杜書成作為發展的「靠山」。又因為杜書成家住宋縣,所以宋縣只要有上規模上檔次的項目,必得請杜書成來剪綵。
杜書成他們到達時,梁玉和縣委、縣政府的其他官員都起來歡迎,聯合食品製造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也都過來見過。董事長是德國人,叫詹姆斯,他操著一口純正的英語向杜書成問好。杜書成也用熟練的英語口語和他談笑風生。詹姆斯不住地豎大拇指。他們的談話把那位女翻譯驚得目瞪口呆,女翻譯禁不住老往杜書成臉上和身上瞅。
自從和梁玉握了手以後,就在他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杜書成突然間煩惱煙消雲散,恢復了他一慣的作風和神態。杜書成這個人,他的性格的最大特點也是優點就是:能夠「入鄉隨俗」,不管有多少事情打攪,當他需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那種專心致志會讓人誤解為他一直在努力著這件事,除此之外別無他求似的。他可以把與之無關的所有事情暫時忘掉,而把與之有關的所有東西連貫起來。所以,對於任何事情,任何工作,看起來他都是認真的,全身心投入的,因而也是專業的,做得成功的。他在應付這種場面和出席此類儀式方面,從來都是非常出色的。
等大家都坐定以後,他向梁玉點點頭,梁玉向主持儀式的曹副縣長點點頭,曹副縣長便站起來對著麥克風用手拍了一下,聽見喇叭裡有了聲響,就宣佈儀式開始。接著,縣委書記梁玉講了話,縣長於振華講了話,聯合食品製造業有限公司董事長和總經理講了話,杜書成也即席講了話,並剪了彩。杜書成講話很簡短,概括起來三句話:一句是祝賀聯合食品製造業有限公司落戶宋縣;第二句是要為聯合公司創造良好的環境和發展空間;第三句是請聯合公司「滾雪球」,擴大招商引資範圍,共同建設更加美好的新宋縣。話雖不多,句句實實在在,沒有空洞的枯燥的語言,沒有多少大道理,卻句句動之以情,極具凝聚力和鼓動性,杜書成的抑揚頓挫的聲調和熱情有力的語言渾然一體,使他的演說獲得巨大成功。
全場爆發出陣陣的掌聲。詹姆斯樂得合不擾嘴。連梁玉也半張著嘴出神地望著杜書成的臉。她顯得很興奮,鼓掌的時候,手都拍疼了。
杜書成突然意識到,基礎,這就是基礎!幹部群眾的掌聲和企業家、投資者的傾慕,就是基礎,有了這基礎,他的心裡就踏實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基礎」化為選票,在基礎之上建起「高樓大廈」。這個時候,因為將要面對的是他的親戚,他還沒有更歹毒的計劃,他想在正常的氛圍裡憑實力勝過對手。他連「戰勝」兩個字都沒有想,因為「戰」字太具火藥味,一沾了火藥味,就可能傷親戚的情分,傷有恩於他的人的心。嗨,怎麼偏偏就是表姑父呢!
他和國外著名企業家詹姆斯被簇擁著走出會場,新聞媒體的記者們還在追著攝影、拍照、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