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42章
    嚴平點點頭。他們在公開場合,盡量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以免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有親戚關係。嚴平明白這個內表侄女婿的意思,他也清楚,這一次下來的競爭對手是誰。他曾向杜書成暗示過,他是不願意重回臨黃的,「好馬不吃回頭草」。但是,省委領導非讓他回來,並許諾,競選不上還回去。就這樣他也不想回來,他知道,競選上了,就擋了杜書成的道兒;競選不上,對自己的打擊無疑是很大的,會影響他以後的仕途生涯。最好的結局,也只能在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位子呆一輩子,安安穩穩到退休。他面臨的是「兩難選擇」。他不知道省裡哪位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一箭雙鵰」,讓他和杜書成都心裡難受。他正想找個時間和杜書成正式溝通溝通,進一步說明他回來並不是他本人的意願,而是組織安排,共產黨員只能聽組織的,最後不論誰當市長,都不能因此有隔閡,所以就爽快答應了。

    到了次日晚上,忙了一天的嚴代市長走進希爾頓大酒店的十五樓包間,看見杜書成已經等在那兒了,還有戚素梅。戚素梅臉色很沉重的樣子,本來就不苟言笑的她此時更加陰雲密佈。他們讓嚴平正坐了,杜書成讓服務員打開酒,並都滿上。杜書成倒是神情自若,十分熱情,所致「歡迎詞」中妙語連珠,引得嚴平釋懷而笑。

    「姑父,我怎麼可以作你的對手?我當您的幫手還差不多。我已經跟素梅說了,在競選問題上,我放棄,我就只願意當您老的下手。給您遞磚送瓦,提灰抹泥。是吧,素梅?」杜書成朝戚素梅求援似的看著,很希望她能出來說一句話。

    可是戚素梅不搭言。他又說:「古話說,良禽置木而棲。我雖然算不得良禽,但也多少受了點兒熏陶。我從早就認準了您這根柱子,這棵大樹。我只想靠著您把我鍋裡的飯煮熟,別無他求。什麼競選市長?讓我跟您競選?我幹嗎?我夠價錢嗎?我壓定盤星嗎?姑父,您老來當市長,咱親戚門裡已經夠光彩的了。我呢,就干我的副市長,一輩子跟著您干,咱爺倆一定能把臨黃變個樣兒。——來,姑夫,我為您老接風洗塵,祝您在臨黃大顯身手,再創奇跡!」

    他們喝乾了杯中的酒,連戚素梅也喝乾了。戚素梅喝乾了酒,看著他們倆。後來,她歎了一口氣。她的這聲輕輕的太息給兩個男人的心頭都蒙上了黑霧。

    嚴平又喝乾了一杯酒,然後說:「我們還得面對現實,這不是你我願意不願意競爭的問題,是時勢把我們推上了競爭的舞台。領導大概不知道我們有這麼個親戚關係,這給你我都帶來了思想負擔,帶來了精神壓力,也帶來了如何面對的問題。競爭嘛,可以在任何人之間進行。我們都是經過風雨的人,自然知道競爭是什麼。我對於競爭的態度,一向是公正的,競爭的雙方不是敵人,我決不會因為競爭怨恨任何人,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參與競爭。我只希望你努力努力再努力,在這次競爭中獲勝。」

    「不,姑父。」杜書成堅決地說:「我支持您當市長,您當市長其實還不等於我當市長?我前幾天回了一趟老家,我爸爸跟我說,咱祖宗八代沒有過當官的,我已是『拔了風脈』。爸爸就不讓我當什麼市長,爸爸叫我做個小來小去的官兒就行了。越是小官兒越便於給老百姓做事,能給老百姓做事的官兒,哪怕再小,都能青史留名,都有好名聲。不能給老百姓做事的官兒,就算再大,大到皇帝老子,也遭人唾棄,落人罵名。真的姑夫,我心裡就這麼想的,有您老在前邊帶路,我踏踏實實幹就行了。我不想當市長。」

    「書成,」嚴平不無深情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和你競爭的不是我,我相信你是會全力以赴的。」

    杜書成說:「也許,可以另當別論。」

    「這就對了,我們是親戚呀!但是,你心裡還是想當……」

    「我怎麼給您老說呢?姑父,說真心話,如果不是您而是別人來跟我競選,我肯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既便是我想爭一口氣,我的虛榮心也不允許我甘敗下風,我不會放棄。但是現在是您,又已經代了市長一職了,這不明顯嗎?我還要去爭嗎?我對您說的話舉雙手贊成,競爭的雙方不是敵人,可那也是對手呀!我個人的觀點,現在仍然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仍然存在著差別,存在著階級。在一個存在著差別、存在著階級的社會裡,競爭必然打上社會差別和階級的烙印。企圖在有差別的社會裡否認階級的存在是不現實的,同樣,在有階級存在的社會裡,否認競爭有時是很殘酷的,那只能是幻想主義者。這就是全部社會競爭學!說到這裡,您老應該瞭解您這個表侄女婿的想法了吧?我不想和您競爭。我們之間不存在競爭,我們是親戚,只有互相補台,互相幫扶,共同進步。也說是說,我不參加這次競選!」

    「書成啊,我理解你了,你是真心不想和我競選市長,我又何嘗要跟你競選呢?可是,現在的問題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我剛才已說了,組織要我們這樣做,黨的事業需要這樣做,我們都是共產黨員,都是黨的幹部,我們難道可以不聽黨的話?」

    「那……我向省裡說明,我不參加這個競選,讓別人去參加吧!」

    「組織上已經決定了。」

    「組織決定有時也是可以修正的。」

    「說是這麼說。」

    「總之,我放棄!」

    嚴平說服不了杜書成,杜書成好像已堅定了他放棄競選市長的想法。兩個人默默地喝乾了一瓶酒,又打開第二瓶,喝了一半。

    嚴平離席而去。杜書成彷彿已爛醉如泥。戚素梅只得自己把嚴平送下樓去。戚素梅席間一言不發,這時卻說了不少讓表姑父理解杜書成的話。

    嚴平爽聲笑著,說:「是親戚,親戚的心情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我理解他。你回去照顧他吧!」

    戚素梅很快回到包間。她坐在杜書成一邊,看杜書成慢慢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的天花板,看那盞五光十色花樣翻新的吸頂燈旁邊的火險感應器。紅色感應器芯映著燈光,越發鮮艷,似乎是茫茫天宇的一個什麼標誌,坐標或參照物。他出了一陣子神,轉臉看戚素梅。戚素梅發現,他的表情急劇變化著,他甚至抬了幾次手,那勁頭就是要煽她的耳光。她有些激怒了,「霍」地站起來,想立即走人。但是,她又坐下了,用眼瞄著他。

    「你,為什麼不說話?」他一字一頓地問。

    「你為什麼說假話?」她反問道。「你明明想當市長,你跟我說志在必得,你為什麼跟表姑父說不競爭了?這符合你的品性嗎?」

    「符合,完全符合,我的性格就是這樣!」

    「表姑父相信你不跟他競爭了。你滿意了吧?」

    「他相信了?我就是要叫他相信。我很果斷,該放棄時就放棄。」

    「你並未放棄。你越是說放棄越不會放棄。我瞭解你。你說的是假話。」

    「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假話重複一千遍就是實話,重複一萬遍就是真理。」

    「書成啊書成,你太可怕了,你不應該對親戚也耍陰謀。弄不巧,你也一直在對我使著什麼手段!」

    杜書成瞇瞪著戚素梅,心裡對她又怨又恨,卻有難言的顧慮。他從椅子裡站起來,虎視眈眈地瞧她,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打扁了。但是,當他湊到距離她不到一寸遠的地方時,卻突然抱住她,頭伏在她的肩上「嗚嗚」的哭了。

    「你是想打我的嗎?啊?」看著杜書成瞬息萬變的神情,戚素梅無比困惑。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自找的痛苦,不知足的痛苦。她努力壓抑著自己,不相信他是要打她,想對他逆來順受,不想這個時候沖揰他,甚至從來沒想過要衝揰他,懶得沖揰他。可是,他今天有點太出格了。他要打我?「你是要打我嗎,書成?」

    杜書成聳著肩不回答她。

    戚素梅掉著淚,呆呆的、一動不動的坐著。她想推開他,但是沒有推,任憑他伏肩而泣。約有一二十分鐘,她想,這兒是公共場所,不宜拌嘴,他又是這麼個身份,這樣子有失體統,還是趕緊回家吧。於是擦乾眼淚,揣著太多的委屈,挽起他的胳膊,給人的印象是杜書記情操高尚,他攜著糟粕之妻相擁而行。他們走出希爾頓大酒店,默默地站立在街旁,等老趙開車來接。

    天空似乎陰沉得很,看不見一顆星星,遠遠的天邊,好像有沉雷,雷聲混雜在過往車輛的噪音裡。

    杜書成彷彿看見天上烏雲翻滾,一個個雲頭互相傾軌著,碰撞著,交融著,也分化著。時有閃電在雲間顯現,給烏黑的雲鑲上金邊,套上花環。雨點兒在雲層裡被夾裹著,有一種欲罷不能的無奈。

    看樣子,這場大雨(甚至暴雨)是非下不可了!

    62

    夜裡果然下了雨,一時電閃雷鳴,氣勢洶洶。雨點敲打著窗玻璃,「啪嗒啪嗒」作響,在杜書成的心田里濺起無數水花,彈起的泥漿足以使他更加迷亂。他想起身把雨搭放下來,但是頭腦昏沉,四肢無力,動彈不得。而戚素梅也是一動不動的躺著,好像外邊的驚天動地根本就充耳不聞,天下永遠是一潭死水。這個戚素梅!花崗岩腦袋。波瀾不驚。同床異夢。為了一份承諾。不死不活的婚姻。無法離婚。當一個人有了身份有了地位,眾目睽睽,做事就有了顧慮。尹蘭,尹蘭現在在幹什麼?蛇一樣的糾纏。我是應該和林雪結婚的。還有梁玉,她倒是實踐著……唐教授的條幅?鬧市隱者。爬滿女人籐的台階。離婚!能離嗎?名譽。地位。道德敗壞。地位受名譽影響。維持。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家庭的不幸戶戶不同。媽的!

    杜書成睡不著覺,胃裡犯干噦,心口堵得慌。可他卻一直在睡著,似在雲霧裡,朦朦朧朧。他張了張眼,看見頂棚上有一隻蒼蠅,碩大無比,猶如蝙蝠,緊緊貼著棚頂。它飛了?攪混了一屋子空氣,污濁,難聞,如敞開的化糞池上邊的霧氣,熏得連眼也睜不開。迷糊之中,他依稀聽見戚素梅在跟誰說著話:

    「你是要打我嗎?你為什麼打我?你打我幹什麼?你怎麼打我呢?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響噹噹的市長,我是普普通通的中學教師,我們有差距,我們不般配,我們可以離婚呀!離了婚,你可以找一個班配的,年輕貌美,最好也當市長。可是,她們都不是市長的料,硬拉也不行。她們也不般配,她們只能給你墊墊腳,解解急,快樂快樂。你可以找更好的,你卻永遠找不著最好的,撒切爾夫人又看不上你。」

    這個戚素梅,她是在說我嗎?我並沒有和她說話呀!你怎麼啦?你從來不愛說話的,更不會自言自語,你今天怎麼啦?幾點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下雨了嗎?有雷聲,有閃電,窗戶被砸得啪啪響。下雨了。一聲巨雷。

    「你們官場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不感興趣,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是你別拉我去當說客。我不會當說客,更當不了這種說客。你是想叫我在表姑父跟前說什麼?讓我和你一起騙他?我知道你也難,到了這個份兒上,能不考慮嗎?你是我老公呀,我們這個家還維持著呀,我能不為你想一點點嗎?可是,可是,做人得憑良心啊!

    「書成,你怎麼不說話?啊?這麼多年,我墜過你的腳嗎?雖說我不喜歡官場,可我也沒扯過你的後腿吧?表姑父給你幫了多少忙,你忘了嗎?倒是你,你給誰辦過事兒?何偉再不好也是幾年的同學呀,他招了事,柳丹丹求你那麼多回,你冷血動物一般。他不就一點點事嗎,比他事情大得多的都沒事他就該判幾年?你心裡怎麼想我多少也知道些,不就是他曾經在你跟前趾高氣揚過嗎?那時候他覺得比你強,在學校裡他不算啥,差生一個,他覺得出了校門反而比你強了,小人得志,看了也怪噁心,可他後來不在你跟前低聲下氣了嗎?理解他算了,跟他一般見識幹啥?你卻記著了,不給他辦事,把柳丹丹哭得淚人兒似的,我心裡也不是味兒。我們畢竟都是同學呀!況且就屁大點兒事,街頭有人聚眾鬧事,他從跟前過了一趟,被攝像頭攝進去了,就說他也參與聚眾鬧事,開除了黨籍,開除了公職。他那種人骨頭都不知長在哪裡敢聚眾鬧事?給他個膽他也不敢。柳丹丹怨你,說你當時如果給通融通融,也許不會處理那麼重,至少能保住飯碗子。我看她怨的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

    「好,這事兒不說了,總歸是他自作自受。回過頭來說,表姑父話說得不錯,既然省裡這麼安排了,就該咋辦咋辦唄,用得著使心眼兒?親戚之間光明正大不好嗎?為什麼正路不朝正處走呢?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叫我說話,他是我的親戚,我說話他信,我說話他就麻痺意志了,你就好在選舉時偷偷搶他的票了,你這個市長就能穩當上了。可是……」

    杜書成的耳邊一個勁兒的營營響,戚素梅的話沒完沒了。她說什麼?亂七八糟。給誰通電話嗎?那也不能老是說。我頭暈。她是說我嗎?說我什麼?我這個市長穩當上了?是嗎?選舉過了?不會這麼快吧?他從枕頭上抬起頭,分明的問:「我當選啦?」

    戚素梅莫名其妙的扭頭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把枕頭弄皺了。

    杜書成彷彿意識到他的尷尬,生氣的撲通翻了個身,吼道:「你還睡不睡?你說什麼呀你!」倒頭又睡,又在一片雲霧裡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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