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先寄存我這裡吧,哪天幾個人聚聚,喝了它。——你不會就為這兩瓶酒跑了來吧?」
陳衝自己到飲水機跟前給自帶的杯子加滿了水,然後在杜書成辦公桌的對面沙發上坐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才說:
「當然不是。想起來也是『擦屁股』的事兒。這兩天我們局可熱鬧了,每天不開門就有幾十上百的人在那兒等了,要求兌現過去的集資修路借款。」
「怎麼回事?」
「咱市裡十年前集資修外環路,除了按當時政策以資代工的那部分外,還有一部分借款,就是說當時修路沒有錢,向幹部群眾借了一部分錢,少則三十、五十元,多則數千元不等。原來說好是十年的期,十年後開始兌現,現在時間到了,人家就來找我們要錢。——你說是不是『擦屁股』?給前任再前任的領導『擦屁股』。」
「那當時應該是政府行為呀,是市政府搞的,怎麼就找到交通局了呢?」
「借款單上蓋了兩個章,一個是『外環路指揮部』,這個臨時機構早撤了多少年了;再一個就是市交通局。交通局可還在呀,人家不找交通局找誰?這不是個小數字,我讓財務處的人去扒拉了扒拉,大約是兩個億,還不算利息。」
「兩個億?」杜書成一愣,「你找張市長匯報了嗎?」
「找了,張市長眼看就『到站』了,他還問嗎?其實,他是知道這件事的,他那時是副市長,而且就分管交通,還是外環路的總指揮哪。可是他不問,叫我來找你,說你是常務副市長,還管著政法交通口。我也不想給你增加麻煩,可不找又不行。」
杜書成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個問題,得拿到市長辦公會上研究,弄不好還要經常委會。兩個億,不是誰個人說了就能辦好的。」
「那就快呀,我這個當局長的一上來就碰上了這麼個問題,別說三把火啦,這是當頭一盆冷水。」
「工作嘛,總是要碰到許許多多難辦的事,在解決這些困難時體現能力,創造政績。」
「是啊,是啊。這是兩個億,還有那麼多人湧上門來,我得給人家一個說法呀!當時是政府下文,如今落在交通局的頭上了。」
「你這個話只能跟我說,在外邊可不能講哇,啊?」
「那是,那是。官場講官話,私場講私話。」
「私場也要分清什麼私場,不是什麼私場都可以講私話的。私場講官話,更說明你素質高。」
「反正我沒你喝的墨水多。——你說吧,怎麼辦?」
「你這是——孩哭抱給他娘呀!」杜書成微微瞅了他一下。
「借錢是政府行為啊。「
「別忘了,交通局是政府主管交通行業的行政部門。你這個當局長的就是代表政府行政的,政府行為是通過你實施的。現在期限到了,你們交通局應該拿出一個方案出來,打個報告,交政府辦公室,下次市長辦公會研究。」
看得出來,陳沖對杜書成的回答並不滿意,他認為杜書成在耍「官腔」。在他看來,我們兄弟一場,這點兒「小忙」還不能幫嗎?你就答覆說讓市財政給撥兩個億、三個億,不就得了,還用得著費那麼多周折?反正誰又沒把錢裝自己腰包裡,國家的錢還用在公共事業上。修路是公共事業,還修路款自然就是把錢花在公共事業上,花在基礎設施建設上,有什麼不妥?
杜書成沒有理會他。是呀,這兩個多億的錢放在交通局身上是一個不小的「包袱」。他又是新上任的局長,一上來就接這種搔頭的事情,的確有些不知所措。他雖然在局裡任過副職,但是在如今這個年月裡,副職等於什麼事都不問,或者叫想問問不想問就不問,正職撥動一下動一下,反正好事孬事都是你正職一個人的,副職就樂得悠閒,需要的時候,講幾句官冕堂皇的話,平時多尋幾個酒場什麼的休閒休閒,也就過去了,到時候獎金、福利、好處分文不少。那是胳膊肢裡的日子,要多自在有多自在。現在一旦當上了一把手,大事小事,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連誰家老婆生孩子的事都要找你,他一時應付不了也是正常的。
本來,這就是一件非常頭疼的事。
送走陳沖,杜書成又摸起電話,給劉副省長通話。電話那頭還是沒人接。這一次,杜書成沒等話務小姐的錄音響起就把電話給卡了。看看時間,已是十點多了,劉副省長能到哪兒去呢?一上午都不在辦公室呀?真的開會麼?
市政府宗秘書長抱了一摞文件、報告之類的過來了。杜書成拿過來看了幾份的題目,對宗秘書長說:
「有些是給張市長的,你給他送過去吧。」
宗秘書長說:「張市長說了,都給你,由你看著傳達、批轉就行了。——他近幾天身體不大舒服。」
「怎麼啦?」
「老胃病。」
「沒聽說呀。」說著,電話鈴響了,杜書成以為是劉副省長的電話,就先看了一眼宗秘書長。宗秘書長見有電話來,就告辭走了。宗秘書長走後,杜書成注意看顯示,顯示的號碼顯然不是省城的,而是本市的。他懶懶地拿起來。
「喂,杜市長嗎?我,老張。」話筒裡傳來張市長的聲音。
「張市長?哎呀,我和宗秘書長正說你呢,怎麼,聽說貴體欠安?怎麼樣?沒什麼大不了的,注意一下飲食涼熱的,就沒事了。」
「我覺得胃疼得厲害,想住幾天院,工作上的事情你就多忙點兒吧,反正用不了幾天,我的班也該交了。」
「住院的事情我讓宗秘書長給你安排。至於其他嘛,等你休息幾天再說。」杜書成心裡不由產生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說話更有了底氣,於是他的話語更顯示了幹練和沉穩,字清音圓,不容置疑。頓了一下,杜書成又說,「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想請示一下張市長,——但願不會打攪你的休養,你只要給我一句話就行,其餘的我來辦。——就是:關於十年前借款修外環路的事情,現在有人找交通局兌現了。」
「這個,這個嘛——,當時市裡只考慮借,把錢弄上來把路修好就行了,沒考慮怎麼兌現還款,這十幾年也沒提起過。」張市長沉吟了一下,又說,「大概是兩三個億吧?要兌現也有困難。」
「這十年來外環路收費站收的錢呢,不能還一部分嗎?」杜書成問。
「是收了不少,但一部分還了銀行貸款,交給市裡的這一部分呢,又用於基礎設施建設了。據我所知,沒剩下什麼錢。」張市長的口氣好像是說,這錢根本無法還,也不用還,借就借了,你拿也拿了,還要什麼兌現。
「可是,這件事情牽涉面很廣,弄不好要出問題的。」
「沒有大問題可出。」張市長很有把握似的,「我們沒向老百姓借一分,老百姓當時拿出來的錢,是以資代工的,不存在借款。借款的只是幹部和機關工作人員,各部門、各單位的。這些人是幹部,是工作人員,加強一下教育,做做說服工作,解釋清楚,讓他們體諒政府的難處就行了。實在不行就說等以後國家有了錢,一定會兌現的。可以層層傳達下去,讓一級負責一級,就像對待信訪一樣,哪裡出了問題,找哪裡的一把手。」張市長的意思很明白:能拖則拖。只要現在不出問題,他能夠非常體面地離休,離休以後他就不在政界了,事情就不是他管的了,怎麼處理就不關他的事了,發生再大的問題也輪不上他負責任了。
杜書成忽然靈機一動,心想,你張謙友別耍滑頭,你想一走了之,把這兩三億的包袱甩給我,讓我去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我才不幹呢!連本帶息兩三個億,不說錢從哪兒出,就是有錢經誰手批,這責任也是永遠都得擔著的。沒有問題倒好,有了問題,兩三個億,擔當得起嗎?
「張市長,交通局那邊近來被催得緊,不少人都湧到交通局了。我看不如這樣,市裡不是經濟還可以嗎?你就讓財政撥出來兩個億,給交通局,其餘的讓交通局想辦法,兌現了算了,別弄得在你離休時不愉快。怎麼樣?」他故意加重了「在你離休時不愉快」幾個字,意思是提醒張市長,別像過去有些前任,這邊辦好退的手續,那邊就有人圍上來,鬧得特別難堪。
「我們的交通局是幹什麼的?他們也可以向那些人解釋嘛。那些人都是幹部或者工作人員,覺悟總是高的嘛。」
「但是,解釋工作也不是萬能的,因為牽扯面大,有些人又都早已下崗,或者受了處分處理等等,這些人本來就對政府有意見,他們要是藉機鬧事,也不太好吧?」
「還是我們過去的原則,在哪裡發生問題就追究哪裡的一把手!如果由於交通局工作不力,造成集訪或者鬧事,我看可以考慮處理他幾個人。」
張市長對交通局局長人選問題一直保留看法。他原來的意思叫市政府副秘書長劉仁擔任的,無奈市長辦公會議大多數人同意陳沖,市委組織部的考察也通過了陳沖,他雖貴為一市之長,也無可奈何。現在有了發洩幾句的機會,一時竟忘記了他的身份和處境,就「倒」出來了。
杜書成心中就有不悅。但他仍笑著說:「張市長,要是真鬧事了,處理肯定是要處理的。不過因為錢是市政府借的,這事與市政府是有干係的,你還是當時的總指揮,總不能不出來說話吧?不出來說話不是你一貫的風格嘛!」
張市長有一會兒不說話。短暫的沉默。杜書成就拿著聽筒等著。過了約兩分鐘,張市長才又說:
「杜市長,不瞞你說,我現在也是要退下來的人了,我也不想再過問這個事了。再說,兩三個億,我能大筆一揮,說『行,都兌現』?那不是兒戲嗎?」
「張市長,那也不能……」杜書成想說「那也不能就留給我呀?」但轉而一想,目前還不能這麼說,因為還沒到時候,政界的變數是很大的,今天不宣佈,明天的市長由誰當還是未知數。太早流露出高興心理,是愚蠢的。於是他改而說道,「不能影響你光榮離休啊!——好了,你就安心休養吧,我先處理著,有什麼問題再請示匯報。總之,穩定壓倒一切,不論從大局,還是你個人,都是穩定壓倒一切。」
杜書成這個話說出來了,逼得電話那一頭的張謙友不得不連連說:「謝謝!謝謝!」
然後,他們客套了幾句,都掛了電話。杜書成在辦公室裡來回踱了幾趟步子,心思又回到劉副省長的電話上。
58
劉副省長告訴他的消息,不啻晴天霹靂,使他猝不及防。
本來他是應該考慮到這一點的,但是他恰恰沒有考慮這一點。前幾天,**********召開會議,就擴大民主問題作了專題討論,並發表了公報。中央決定,要穩定推進民主建設,把縣鄉兩級的差額選舉形式不斷向市(地)、省級推進,要求各地搞好試點,鞏固和發展「兩個文明建設」新成果。因為市長年齡到限,臨黃市提前進入選舉,換屆日期臨近。本來他是作為唯一的候選人被上報到省裡的,選舉時自然是等額選舉,其實等於走過場,是沒有競爭的選舉,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可是今天,劉副省長卻明明白白告訴他,省委已決定在臨黃市換屆時搞差額選舉,不僅搞差額選舉,還將派一位參選人員下來「代理市長」,到新的市長選舉出來為止。這個消息是下午臨下班的時候,劉副省長電話裡告訴他的。
「我一天都在忙著接待哪,美國的一個州代表團。我給你打電話沒有大事情,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市級要搞差額選舉。臨黃既然要求提前換屆,省人大常委會業已批准,所以省委決定在臨黃搞試點,成功後在全省推廣。」劉副省長平淡地說。
「差額選舉?」他當時就愣住了,腦波在這四個字上面停留著,遲遲不往前滾動。
「對呀,差額選舉。省委決定派一位同志下去,參加競選,並代理幾天市長職務。」
「派誰來呢?」
「還不清楚。」
「什麼時候?」
「最近幾天吧。」
完了!一般而言,省裡下派的代理市長,就是未來的市長,這已是常規,路人皆知。既使代表們誰也不認得這位代理市長,誰也不瞭解一點點情況,投票時也是自然地投給下派的代理市長的。這不但是引導結果,而且也是一種心理趨勢。他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竟不知覺地就把電話給掛了。
劉副省長把電話又給打了過來。劉副省長繼續對他說:
「既然是試點,情況就與往常不同,就要有競爭,競爭上來的市長會更有說服力。省裡的意思,派下去的代理市長如果競爭不過你,還讓他回到省裡來,並不是說『代理』一磨腚就去掉了。我們實行的是充分民主,著重選舉結果。你應該從高度來認識這一舉措,這是政治文明的一種體現,是對我們黨和政府執政能力的一次檢閱和鍛煉,應該以積極的態度投入其中。」
「是,是。」杜書成答應著。
「不論是誰下去,你這個常務副市長都要很好配合他工作。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給你透個消息,不是正式談話。到時候,省委會隨著派下去的同志找你談的。我說的這些話還要暫時保密。一切以省委同志談話為準。我們都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就要有組織性和紀律性。明白嗎?」
「明白。」他答道。
「其實呀,對於你,這也許沒有什麼壞處。差額選舉是一種趨勢。經一事長一智嘛,為你以後的發展打個基礎,可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