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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交了好運,便一順百順,處處亨通,真如江河奔流,旁人想擋也擋不住。杜書成自打升任縣紀委書記,又和尹蘭「珠聯璧合」之後,可以說所有的機會都被他趕上了:「文憑熱」、「年輕化」、「專業化」、「能者上」、「破格提拔」……一路「綠燈」,一年一個台階,很快便擔任了中共臨黃市委副書記,後又兼任臨黃市常務副市長。他和尹蘭也常有相交恨晚之憾,有一陣子似乎要下決心「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實際上,他們的確配合默契,相互激勵,優勢互補,都把才幹和能力發揮到了極致。因此,也都一路青雲,當杜書成坐在上述位置的時候,尹蘭已經是臨黃市委組織部部長了。歲月滄桑,人事更迭,不少人也換了新面孔:
市委書記劉宏調到省政府任副省長了,接替他的是從鄰市平調來的駱放舟。
原來的老市委書記馮尚龍現在是市人大常委會主任。
而文剛,則是市經濟委員會主任,黨組書記。
周明當了市公安局局長。
梁玉調宋縣任縣委書記。杜書成曾跟她談過,讓她到市裡來任改革和發展委員會主任,可是她不來,她說她就在宋縣干了,最好一直幹到退休。附帶說明一下,到現在,她還是隻身一人,沒有結婚。
林一生和黃梅已經退養,他們仍堅持留在雙山林業站的小院裡安享晚年。小院的產權已被他們買斷。林業站在東山水庫旁邊,原來杜書成住過的小屋那裡,新建了東山景區大門牌坊和一片十分考究的辦公區,新設了自動化的檢票裝置。
薛建死了。薛建被開除回家以後,什麼都不幹,就是喝酒。那傢伙酒後無德。一次他又喝醉了,見有個女孩從他面前騎著自行車經過,那女孩的俊秀使他不顧一切。他醉眼朦朧,發動起他的破摩托車就去追,和他一起喝酒的幾個人拉也拉不住。追了沒有多遠,在剛出鎮子的那個岔路口追上了。他超過女孩,想掉轉回頭截住她。可是一不小心,他栽進路下的深溝,頭朝下腳朝上,扎進淤泥裡,當時斃命。為這,幾個和他一起喝酒的人都破了財,每人拿出幾千塊錢,才算完事。
林雪自從薛建摔死以後,就辭去職務,買斷工齡,搬進臨黃市區住了。
司機老趙還是老趙司機。因為他對杜書成忠心耿耿,又會些拳腳,既是司機又是保鏢,杜書成對他恩寵有加,情同手足,幾次想給他安排個好的位子,可是他說他不是當官的料,只能開車,他對杜書成的要求是:等兒子女兒將來大學畢了業,給安排個好工作就行了。他無限深情地說:「別人給你開車,我不放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他一些人也在不斷改變著自己的地位。
這裡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嚴平。嚴平目前還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省委黨校常務副校長。他是戚素梅的表姑父,在杜書成的仕途上所起作用可謂不小(當然,也不是決定作用)。但是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的身份便會有所改變,他和杜書成的關係也將發生微妙變化。
事情是由臨黃市提前換屆選舉引起的。
老市長張謙友年齡到站,就要辦離休了,正好也快到了政府換屆。市長一職的接力棒該交給誰?中共臨黃市委召開了常委會,建議由杜書成接任,並報省人大常委會和省委組織部同意。看來,杜書成順升市長已十拿九穩,勝券在握了!
這天,杜書成好不容易有了一個閒暇,清早起來,從「北大院」(市機關家屬宿舍大院,因其在北城區,故稱「北大院」)的後門出來,到了蘇堤公園。「蘇堤」據說是宋代蘇東坡在徐州做官時為治理黃河而帶領當地軍民修築起來的大堤,後來被臨黃的官員「移」來臨黃,這段遺存連同附近的那個小土山,被清朝的一位臨黃知府修成了蘇堤公園,並將「黃樓」也「移」於其上。黃樓是名勝古跡,我國古代名樓之一,為蘇東坡所建。九百多年前,黃河決口,水淹徐州,平地水深達九米以上,高出城牆三米有餘。蘇東坡腳穿草鞋,手持木杖,帶領軍民築城退水。次年於城東築樓並塗黃色,喻土能克水。重陽之日,廣請文人學士,於慶典之時舉行黃樓會。現黃樓中尚存有蘇軾、蘇轍、秦觀、陳師道等人詩賦石刻,其中最著名的有蘇軾手寫的蘇轍《黃樓賦》。這個《黃樓賦》,杜書成早在學生時期就爛熟於心,還有秦觀的《黃樓詩》,直到現在還能倒背如流。他穿過「蘇堤」,一路欣賞著兩旁的垂柳和花木,以及榕花樹的富麗和嬌柔,上了土山,直去「黃樓」。當然,此「黃樓」也絕非徐州黃樓,而是移植,將徐州黃樓規模和樣式「克隆」至此,僅有紀念意義。
僅此,他也對那位勇於移植的知府十分佩服,說明那位知府是想學蘇軾做官,為民謀福,大出政績的。既是一方長官,自然要考慮為一方百姓謀福祉,這也許就是「在其位謀其政」吧!我杜書成眼下還只是常務副市長,還未到「知府」之位,但肯定是快了。就算是常務副市長,這「常務」二字也說明這個「副」不同於一般的副職,許多情況下,「常務」是可以代市長行其政的。市府工作有了成就,我這個常務副市長是完全有資格分享的。然而,「官大一級壓死人」;然而,「寧做雞首不做鳳尾」。大機構小單位,誰都想當「一把手」,「一把手」屬於大權在握,「除了壺蓋(上一級)沒有蓋壺(「壺」指本單位、本部門、本機構的「一把手」)的了」。不要看那只是「半步」之差,這「半步」有的人怕一輩子都邁不上去。現在,我杜書成年紀輕輕的就要上去這「半步」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重大的事情,對於我來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大跨步。上了這一步,只要不出太大的失誤,只要再抓住四條:一是塑造好自己為政者的形象,二是在任上搞出一番實實在在的政績,三是有好的口碑,四是得到省裡的認可、賞識。如此,上新台階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只有上了這個新台階,才能更好的為人民服務啊!
杜書成登上「黃樓」,欣賞著石柱上的石刻和碑文,他的「興奮點」剛剛觸動,臉上的顏色由白皙轉為紅潤。蘇軾在徐州一帶留下了不少佳話,可謂千古留芳。清代的那位知府則做了這一件移花接木的大事情,而在臨黃被世代傳頌。我呢?我將怎樣去施展我的抱負,幹出一番大事業來呢?他舒展一下胸廓,然後對著初升的朝陽,微閉起眼睛,深深用鼻子吸了一口氣,從嘴巴裡吐出來,再吸再吐,如此深呼吸約三十次,停住,八字站穩,做起甩手運動。
他還不會太多的鍛煉身體的方法,一來因為他年輕,似乎還沒到鍛煉身體的年齡,一般人認為,人過四十五,即中年以後才開始鍛煉身體,此前除非有病的人才來湊這個熱鬧;二來,他是不大有時間出來鍛煉身體的,平時工作太忙,有時候回到家裡還可能碰上那些「死纏亡魂」的「工作狂」或想「走門子」辦私事的人,只好「加班加點」,「現場辦公」,因此從未學過鍛煉身體的「套路」。他的動作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沒入圈子」的人。甩了一會兒胳膊,大概默數了有七八十下吧,他停下來,回身從「黃樓」東側的簷下又到了裡邊,專注起蘇轍的《黃樓賦》。字跡肯定不是蘇軾親手所書,而是當代書法家的作品,是練了「蘇體」的,還算雄渾有力,飽滿蒼勁,但是角角楞楞卻欠些功夫,另偶有「斷筆」之嫌。就這,已經是很難得的書法了,基本上將《黃樓賦》的意思流於筆端,形式和內容的結合比較妥貼。他過去只知道《黃樓賦》是黃樓會上最好最好的文章,歷代都是譽詞多多。但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那麼回事,文中頹廢思想是極其明顯的。
如「前則項藉、劉戊,後則光弼、建封,戰馬成群,猛士成林,振臂長嘯,風動雲興……勢窮力竭,化為虛空。山高水深,草生故墟。蓋將向其遺老,即已灰滅而無餘矣。」不對,不對,生老病死的規律誰也違背不了。可那些歷史上的英雄豪傑,文人雅士,以至地方清官名吏,不是青史留名了嗎?他們的生命已不復存在,但他們的精神卻永遠不死,他們的美名世代相傳,他們一直活在人們的心中,活在歷史的時光遂道裡。古人似乎把虛無作為最高境界,誰寫的東西達到虛無縹緲了,誰的東西就最好,正像佛教的信徒,誰把教義解釋得似是而非,神秘到無法說清,顛倒到真理全無,誰就是「修正成果」,「入聖成佛」了。這是歷史精神的大迷宮,是人類世界的大陷阱,是思想認識的大誤區!什麼「遺棄憂患,超然自得」?無病呻吟而已。人生來就是現實的,世界是現實的,人本身是現實的,人就是為現實而生,為現實而死的。人必須認識世界,改造世界,既適應客觀世界,又創造客觀世界;只不過每個人在這個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不同,運用的方式不同,達到的結果不同罷了。
附近有人打太極拳,還有人做八段錦,有三位老太太隨著音樂做健身操。有人認識杜書成,就跟他打招呼:「杜市長,這麼稀罕呀?」杜書成回了,應酬了幾句。
他出了「黃樓」,站在離「黃樓」稍遠一點的地方,仔細審讀著它的建築風格和結構,好像第一次見到似的。「黃樓」並不高,雙層飛簷仿古建築,但風格獨特,雅俗共賞,看著它感到非常親切。「我在黃樓上,欲作黃樓詩……」杜書成脫口念了幾句。他想,蘇軾就是蘇軾,瞧這詩寫的,特別末兩句,「佳處未易識,當有來者知。」給人欲求一睹芳容和無限想像的空間。千古佳句,千古佳句!為官為文至此,已足矣!臨黃的實際,欠缺的仍然是「硬環境」建設。對,我就搞一個「基本建設一六八工程」:一個中心城市——臨黃;六個特色縣城;在臨黃周圍,四面八方,選擇有基礎的鄉鎮,建八個「衛星城」。這樣一來,臨黃面貌必得發生巨變,這可是看得見的政績啊!加上原來的「規模經營一六八工程」,從基礎設施到生產經營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社會革命」。有了這場「社會革命」,我杜書成仕途上還愁無所作為嗎?
手機響了,杜書成從腰裡摘下來,打開蓋,按了一下接聽鍵。是妻子戚素梅打來的,戚素梅對他說:「劉省長剛才打來電話,問你是不是在家。」
杜書成問:「他說有什麼事嗎?」
「沒說。」
「噢,知道了。」
他掛了電話。心想,劉副省長肯定有事情要找我,要不,這個時候是不會打來電話的。總不會就是問一問我在不在家吧?劉副省長自從到了省裡,這是第二次打電話來。第一次是告訴他省裡已決定張謙友離休,市長人選將在臨黃產生,省裡不打算派人去了。經過一番努力,這個人選已「花落」他杜書成。那麼這第二次電話會是什麼消息呢?杜書成復又掏出手機,看了看四周,覺得不甚方便,公共場所,人來人往,什麼人都有,有些電話是不宜在這種場合下打的,劉副省長之所以不打他的手機就是這個原因。於是,他將手機重新掛好,下了小山包,回頭又看了一眼晨光中的「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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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連給劉副省長打了幾個電話,對方都無人接聽。他想,劉副省長為什麼不接電話呢?他到哪兒去了?省裡有會議?他找我有什麼事嗎?一定有事,不然他不會大清早給我打電話的。但是究竟是什麼事?為什麼又不接電話了呢?
他這樣想著,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他馬上抓起聽筒。他以為是劉副省長打來的呢,接起來不是了,是陳沖。
陳沖說:「杜市長,有個重要事情要當面匯報,有空兒嗎?」
杜書成說:「說吧。」
陳沖說:「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到你辦公室再談吧。」
杜書成說:「來吧。」
放下電話,杜書成又給劉副省長撥了一個,聽筒裡還是那個甜脆脆的聲音:「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稍後,稍後!他把話筒「啪!」地一摔,「稍」個多「後」?「後」到什麼時候?他突然覺得這一段話中有許多問題,其實就是四個字:「無人接聽」,其餘的話都是多餘。說了那麼多多餘的話,不是在浪費用戶的時間嗎?「稍後再撥」?純粹是畫蛇添足。你肯定不清楚對方為什麼不接聽電話,你既然不清楚對方為什麼不接聽電話,你知道稍後對方就會接我的電話?如果你不能肯定「稍後」(這個時間概念是指其後很短時間內)對方會接我的電話,你所謂「請稍後再撥」有何意義?既然無實際意義,還是不說的好,不說人家也知道過後再撥過去試一試,說了反而「謀殺」了人家幾秒鐘的生命,給人造成心理上的誤解,更讓人心焦。
陳沖敲門進了辦公室。
陳沖一進辦公室,就從包裡掏出兩瓶裝幀講究的「國酒」茅台。他說:
「我表哥昨天從貴州回來探親,捎了兩瓶給我,我捨不得喝,就給你帶來了。」
杜書成看了看,笑說:「從茅台的老家來的,不會假冒偽劣了吧?」
「不好說,茅台酒的廠子也不是一家。不過我表哥的這兩瓶絕對正宗貨,他是軍分區專管後勤供應的,能有假?別人也不敢拿假貨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