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可以,俺不可以。人家當官金堂玉馬,俺當官屁股頂瓦。」
「你男人是誰?」
「說出來你笑話,就是,就是那個無才拉用的胡玉清。」
「胡主任?」
「嗯。」
「怎麼會這樣?」杜書成見她悱惻不止,就問。
「俺才結婚,家底子薄。他偏當個什麼幹部!村裡修路了不是?支書叫村裡幹部每人捐兩萬塊,俺沒有,不想捐,他支書就說,誰不捐就別幹了,回家……哎呀,那話可難聽了。他是黨員,不能扯村裡的後腿,俺就東借西磨,把家裡值錢的都賣了,連糧食也賣了,湊了兩萬塊。嗚嗚。」
真有這種事?杜書成心裡著實被刺了一下似的疼。他們不都說沒捐嗎?胡主任也咬牙說「沒捐」。到底咋回事?他們捐的這筆錢做啥用了?是被集體挪作它用,還是被徐尚文一個人揮霍殆盡後又威逼大家訂立「攻守同盟」,瞞天過海?這裡邊肯定有問題。希望這是突破口。
他推起自行車繼續向炮樓村走去。他盤算著這件事應該怎樣處理。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有更深層的原因,如果牽扯到幹部貪污腐敗的問題,他的這個工作組還能過問得了嗎?走了幾步,他停住了。他想回徐山鎮去,回去找梁玉細細琢磨個子丑寅卯出來。但一想,梁玉肯定回縣婦聯上班去了,她以後恐怕也要常住臨黃了。找汪部長吧,找他商量,他在徐山鄉比我熟得多,又有工作經驗,讓他出出主意,看這事兒該怎樣處理。回頭又覺得這是發生在徐山鄉的事情,最好不要問徐山鄉的所有幹部,免得節外生枝。和工作組的幾個同志研究研究再說吧!他想。
可是,這件事叫他心裡頭很難受。他生就的「心軟」,尤其是見不得女人哭。胡主任的新婚妻子的狼狽相令他痛苦不已。八九十年代了,人們生活已相當富足,胡家竟是如此艱難,可以想像嗎?原因,原因就是向村裡捐了兩萬元修路款!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必須一查到底!等查得差不多,我要親自向劉書記匯報。
他又回到山口,在山口等工作組的其他同志來,以便秘密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九點多一點,他見有一輛小車朝山口這邊駛來。起初他以為是鄉里的車送他們幾個人過來的,但車到跟前一看,不是了,是縣委劉書記的車。車停下後,車門打開,尹蘭卻從裡邊下來了。杜書成忙迎上去,和尹蘭握了握手。尹蘭示意他到離車子遠一點的地方再說話。杜書成會意,就假裝讓尹蘭看景致,指指點點地到了山口一邊的山坡上,登上一塊石頭,居高傲視著山口道路。
他放低了聲音,說:「有什麼指示?」
「我是給你送『大哥大』的。」
「『大哥大』?」
「對。這樣你給縣裡匯報工作就方便了。」
「跟你聯繫也方便了。」
「正經點兒。」
「是!我正想著過天把回縣裡一趟去匯報工作呢。多少錢?」
「多少錢不要問,怎麼來的也不要問,誰送你的更不要說,反正給你了你就用。」
「謝謝姐姐!」杜書成疑惑了半天,最後迸出四個字。
「好吧,談談情況,老劉很關心。」
杜書成就把這幾天查賬和走訪以及村民要上訪被止住的情況簡略說了一遍,並把剛才巧遇胡玉清妻子的經過也說了。
「我懷疑其中有非常嚴重的腐敗問題,說不定還牽扯上級某個別領導幹部。」杜書成分析道。
「你打算怎麼辦呢?」尹蘭聽了後,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她似乎沉思著,問。
「一查到底。」
「老劉的意思,只要平平穩穩,不出大問題,過幾天他就可能到市裡去了,等他走了,再挖也不遲。問題是有的。不過你別忘了叫你來的目的,就是先穩住幾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最多兩個星期,然後他會支持你大幹一場的。」
「就是說……」
「天天來和老百姓聊天,和那些鬧事最凶的扯近乎,喝幾場酒也可以,沒有錢說一聲,打個電話就送來,先拖住。對鄉里、村裡的人,也這辦法,你兄弟我哥,你好我也好。這不是沒原則,是策略。過去毛主席講: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可見策略是很重要的。為了講原則,先來個『不講原則』,迂迴戰術,不是更好嗎?」
這個女人,好厲害!杜書成心裡已先怕她幾分了。
「至於那幾個人,你看誰適合做這方面的工作,就是說能柔能曲的,會做群眾工作的,留一兩個協助你,其餘的撤回去,免得礙手礙腳,反把事情弄糟了。——我從徐山過來時沒叫他們來,叫他們在招待所等著哩。」
「留誰不留誰,你決定吧。」
「好,我就給你留一個,農工部的熊科長,怎麼樣?他人溫和,好支使。」
「那就按你說的辦,我一切聽你的。」杜書成向尹蘭用眼睛飛了一「吻」。
尹蘭怪怪地瞪了他一眼,嘴唇卻悄然笑了。
44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這天晚上,村裡幾個人到徐繼祖家裡說話。徐繼祖弄了幾個小菜,打了二斤散酒,他們邊吃邊聊。聊的還是村裡修路集資的事,再有就是徐繼祖二度被逮進派出所的事。
錢會友說:「您和徐尚文都是親一窩窩,他還下狠心整你,一次又一次把你弄到派出所去。看起來,他更不會放過俺這些別門外姓。」
「他是不講究了,只要對他不利的,親爹他也敢玩。都別怕,還是共產黨的天下,有講理的地方,他這一級不行,咱再往上找,實在不行,到中央告他去。有理走遍天下,咱怕啥?」徐創業端起一杯酒,說。
徐繼祖說:「這話對,怕也怕不了,不怕也沒啥。他那天叫了幾個『二百五』,不也沒咋著咱?不管啥時候,都邪不壓正,都鬼火不敢見太陽。」
其他幾個人也說:「你會友怕了?什麼別門外姓不別門外姓的,看是不是在理上,在理上誰都不怕。咋?他敢光天化日下殺人不成?」
「我不是怕,就覺得他們太黑,官官相護,不知道能不能告出贏來?」
徐繼祖說:「我看縣裡的杜主任是個好人,能主持正義。」
「他是年輕,新官上任,不知處理處理著怎麼樣,會不會也被他們拉了去?他也是官呀,當官的先考慮的是烏紗帽。」有人提出疑問。
「善人還是善人,惡人就是惡人,心善的和心惡的弄不到一塊去的。都放心,我看杜主任行。」徐繼祖肯定地說。
幾個人說著喝著,喝著說著,不覺已是十幾點,看看夜已深了,就都告辭。村裡傳出幾聲狗叫,然後又復歸平靜,萬籟無聲。徐繼祖回到屋裡,插了門,上床睡覺。可是他怎麼也睡不著。說不怕吧,他心裡卻是嘀嘀咕咕的,自己倒不怕啥,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怕什麼?可他還有兒子孫子,還要世世代代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如果因為他和徐尚文結了仇,這不是給子孫後代造罪嗎?這個問題他以前也考慮過,可是今天卻特別強烈,覺得真是個問題。再說,他已經「二進宮」了,到了「三進宮」,出來怕沒有這麼容易了。但是怕能怕了嗎?怕不了。怕不了就乾脆不怕。這個事兒已起頭鬧了,不鬧個明白不好向大夥兒交待,不鬧個明白那以後他們不更無法無天了?我得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大夥兒的信任,就是要一頭勢在南牆上,不勢出窟窿、勢出路來是不行了。啥叫逼上梁山?這就是逼上梁山!
他想著,又聽見外邊有幾聲狗叫。狗的嗅覺靈,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叫起來,半夜狗叫太正常了。他沒有引起警覺,繼續想他的心思。忽然,他好像聽見「撲通」一聲,雖然聲音不大,但很沉很近。有人跳院裡來了?他細細聽去,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奇怪,咋回事?在他一愣神之際,就聽「光」的大響,他的門被扛倒了,門板砸在當門的地上,接著就有人「咚咚咚」衝到床前。他大聲問:
「誰?」
來人並不答話,把他從床上薅下來,拳打腳踢,只幾分鐘,就把他打得只有進的氣了。
住在隔壁的大兒子、大兒媳婦、孫子們咋唬著跑過來,見有個人影從老屋裡出來,就問:
「誰?幹啥的?」
那人往外跑著。大兒子徐尚策衝上去,正要出手,卻被那人一刀子捅進了小肚子。那人拔刀又跑。徐尚策摔倒在地。一家人趕過來。媳婦拿手電筒一照,見地上一片血,嚇得「哇——」大哭起來。
鄰居們聞訊都起來了。看到這一家子的慘象,有歎氣的,有流淚的,有大罵的,也有的說「快送醫院!快送醫院!」就有人開來了手扶拖拉機,把徐繼祖、徐尚策爺兒倆抬上去,趕緊開往鄉醫院。
杜書成還沒起床,就聽見鄉政府大院裡亂哄哄的。他起來走到前邊,見有十幾個人在大叫大嚷。這時候鄉里的幹部還都沒上班,他們就一會兒敲這個門,一會兒砸那個窗,嘴裡罵著:
「人都死淨了?連個『臍風』(方言,只生下來不足三天就夭折的嬰兒)孩子也沒有!」
杜書成站著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就朝他們走過去。
有人看見杜書成過來了,就說:「那個杜主任來了。」
徐創業就喊:「杜主任,你看這個事咋辦吧!」
「怎麼回事?」杜書成問。
幾個人七嘴八舌,把夜裡發生的事情述說了一遍。
杜書成聽著,眉頭就皺起來了,而且越皺越緊,最後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如果排除巧合的因素,那就像他們說的了,是幹部報復,找「黑道」行兇。如果是這樣,問題就嚴重了,就更複雜了。如果是這樣,炮樓村還不亂成一鍋粥?徐山鄉還不亂成一鍋粥?尹蘭,主要是劉書記希望的「穩定」不就泡了湯了?不,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釀成大亂,要趁現在大家還頭腦發熱毫無頭緒之時岔開人們的視線,先穩他們幾天再說。
「杜主任,你看這個事情咋辦?這不明擺著是徐尚文找人行的凶嗎?眼下他們爺兒倆還在醫院裡,徐尚策差一點兒就紮著五臟,幸虧偏下了,要不命就搭上了。這夥人好歹毒呀!俺是非鬧個說法不行了,不然往後日子就沒法過了。杜主任,這個事你是攔也攔不住了。」徐創業氣忿忿地說。
杜書成沉思了一下,說,「我看這件事情先別下結論,別說是誰下的毒手。在沒有弄清事實真相之前,我不說你們沒有道理。但是,其他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比如,他得罪了什麼人了嗎?不是說現在得罪了什麼人,包括幾年前,十幾年前,幾十年前,細細排排,想想。不能只想到徐支書如何如何,徐書記如何如何,把我們的幹部想得一團糟。沒有證據千萬別亂說,說錯了就是誣陷罪。犯罪分子沒抓到,自己倒先犯了罪,那就不好了。」
「那,照你的說法,就不是徐尚文他們的事囉?」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要多想想別的因素,免得思路太窄,影響的找不到真兇。」
「他能得罪啥人?老門舊家,幾輩子老實巴交的老農民,耿直,善良,能得罪誰?」
「對呀,人一耿直就愛認個老理兒,認老理兒就可能得罪人。得罪九十九個好人沒有事,得罪一個壞人就可能招來禍殃。」
「不能不能,還是徐尚文他們的事。」又有人說。
「就算是不排除,」杜書成接過來說,「現在的性質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捅刀子屬於刑事案件,刑事案件有刑事案件的處理辦法,就不是村裡鄉里能管了的了,而是公安機關的事。所以我說,大家都回去,到醫院照顧病人要緊,人千萬別出其他意外。只要人好好的,其他的問題早晚會弄清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犯罪分子終將繩之以法。」
十幾個人都愣著。徐創業眼睛瞅著杜書成,說:「照你說,俺就等著囉?」
杜書成說:「可以把事情經過整理一下,到派出所報個案,派出所會去偵破的。要相信公安機關的破案能力。」
「那,那,你杜主任也得給俺問問,找找他們,讓他們盡早把事兒弄清楚。」
「一定,一定。」杜書成見他的話已起了作用,就大包大攬,滿口答應著,「鄉親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杜書成能見你們有難處能不伸手嗎?只要大家信得過我,我就是跑斷了腿、磨破了嘴也要去辦好。」
徐創業又去瞅書記、鄉長辦公室的門,見仍然關著,就問:「幾點了?」
旁邊有一個小伙子看了看手錶,說:「七點多一點。」
徐創業說:「那咱就走吧,不等了。反正杜主任也說了,叫咱去報案,咱回去寫個材料,遞到派出所去。」
「派出所別糊弄咱啊?他們是大蓋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拉著黑扯著匪,欺善怕惡逛窯子,逮豬牽羊扒房子,外加跟著鄉長當狗腿子,還正想著法兒整咱哪,能給咱辦事兒?」
杜書成嚴肅地看了那人一眼,說:「你這說法就不對了,我們公安隊伍總體是好的,個別害群之馬另當別論,不能一葉蔽目。公安機關的天職之一就是偵破刑事案件。捅刀子、打傷人是刑事案件,無論發生在誰身上,他們都會認真對待的。」
徐創業對那些人說:「別瞎喳喳了,杜主任說的對,哪碼歸哪碼,咱上訪歸上訪,刑事歸刑事,先別慌扯到一塊兒,等等再說。要說得罪人,這會兒我還真想起大老爺(指徐繼祖)得罪過一個賊。」
「得罪過一個賊?」一個年輕人就看徐創業,問。
「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鬧著饑荒,一天夜裡,一個賊跑到他家裡偷雞,被大老爺逮住了。那個賊就拿刀子威嚇他,他那時正當壯年,五大三粗,一拳把那個賊打倒了。——能不能是那個賊來報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