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上級領導的指示呢?比如有簽字,叫你放人?」
「那另當別論,出了問題,領導負責任,與辦案人員無關。」
「如果你簽這個字呢?」
「我?我們是一個系統,我雖然是他的領導,但不負責治安。」
「就是說,你簽字沒有用,你不能簽這個字?」
「可以這麼理解。」
這時,山口下邊的村民喝著號子往山口上湧,手扶、四輪也閃著燈往上衝。
眼看事態的發展就難以控制了。杜書成想著劉書記的囑托,彷彿看見尹蘭的那雙秀眼,心裡想,如果就這樣下去,事情非鬧大不可,鬧大了,你徐山鄉的兩個「一把手」沒有好處,我杜書成沒有好處,劉書記到市裡去的事情也必定受影響。他沒時間多想了,對相中合說:
「你把徐書記給我喊到車上來!」
不大一會兒,徐一鳴上來了,相中合又跟著上來。杜書成三言兩語,把厲害擺給徐一鳴,他當然沒說他自己和劉書記,只說了如果出現惡性上訪,你徐一鳴的書記就別想再當了,魏鄉長也只能回家種地。這個關係你徐一鳴要考慮清了。
徐一鳴喘息了一會兒,說:「那咋弄呢?」
「你看著辦吧!」
徐一鳴從車上往下一看,乖乖,那麼多人,黑螞蟻似的,像戰爭年代搶佔山頭一樣衝上來了。徐一鳴昨天晚上叫徐尚文喊一幫子人給那幾個鬧事的人一點顏色看,沒想到那一幫人不頂用,沒鎮住徐繼祖他們,不得已又叫派出所抓了徐繼祖。誰知這些人又鬧起了事,還越鬧越大,眼看就控制不住了。奶奶的,偏偏縣委有個啥勞神子文件,真鬧大了還真對我不利,到了這一步該咋辦?
「那,就先放人再說吧!」最後,徐一鳴表了態。
杜書成見徐一鳴表態了,就又對下邊的人喊道:
「鄉親們,鄉親們,停下來,靜一靜,靜一靜!」
下邊有人往後傳話,不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
「好,這第一個條件,放人,答應,回去後就放人。」
「第二個,你杜主任既來了,就要幫俺把帳目弄清楚,修路集的錢叫他們弄哪去了?」
「我答應,縣委派我們來,就是要幫鄉親們弄清這些問題的。還有嗎?」
「只要人放了,再把問題弄清,就沒啥啦。」有人說道。
見下邊不再提什麼問題了,杜書成又說:
「各位老少兄弟爺們兒,怎麼樣?都回去吧?」
下邊的人開始回撤。
遠處有雄雞啼明。
杜書成卻覺得有些困了。
42
天一亮,工作組就進駐炮樓村。他們兵分兩路,一路查賬,一路走訪群眾。杜書成是組長,全盤統籌;農工部的熊科長帶著鄉里派來的三位業務人員在村部審查修路收支賬目;信訪局的張副局長和公安局的相副局長、交通局的陳副局長下村組訪貧問苦,瞭解情況。杜書成有時在村部看查帳,有時也去各家拜訪。一天下來,到晚上碰頭的時候,情況一匯總,杜書成覺得其中問題不少。
重要的是收入與掌握的情況不符。據群眾反映和以前來炮樓村採訪時所得的數據,全村修路這一項集資不下於二十萬,如果加上「大戶」捐款,可能還要多。現在反映到賬面的是十二萬多,其中全村兩千二百五十七人,每人四十元,共九萬零二百八十元,「大戶」一共捐了三萬元,而幹部呢,幹部難道沒有捐?以前說幹部們共捐了十幾萬的,支書徐尚文一個人就捐五萬!現在他們捐的錢哪去啦?修路開支不到十二萬,按照交通局陳副局長的說法,「有點兒水分,但水分不大」,頂多也就那麼萬拉八千的,算村裡幹部吃了喝了,問題也不太嚴重。難道群眾反映不實?
杜書成叫人把徐尚文喊來,問他。他說,就這些。又問,你以前不是說幹部們捐了多少嗎?他說,先前是他鬼迷心竅,覺得說自己捐的多,幹部們捐的多,顯得村幹部是真正的群眾帶頭人,幹部幹部,先干一步嘛,沒想到群眾「聽風是雨」,借這個就上訪什麼的,把事情弄得僵了局。
「到這時候,我也有啥說啥吧。我們幹部都把心放在集體上了,誰家裡有錢?都是把每人四十塊的任務交了,那些捐款的事是我們幾個杜撰出來說給人聽的,其實沒有這回子事兒。」
又分別叫了幾個村幹部,他們的說法大體差不多,就是沒有交過除按人頭的錢以外的捐款,過去說交了多少多少那是給村幹部「裝面子」的。
但是,炮樓村村民反映的卻與此大相逕庭,有說幹部確實捐了,某個幹部家裡沒有錢,還在哪個親戚哪個鄰居那裡借了多少多少,似乎有鼻子有眼兒。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是群眾反映的問題根本不存在,還是另有內情?
杜書成陷入了沉思。
徐一鳴派車來接工作組回鄉招待所的時候,自己也跟了回去。杜書成把查賬和走訪的情況向他通報了一下。他聽了,說:
「實際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村幹部貪功求賞,想往自個兒臉上搽粉,結果還搽到腚溝子裡去了。那幾個刁民就活動,就造謠,鼓動不明真相的群眾上訪鬧事。誰說沒有階級鬥爭?我看這就是階段鬥爭!你不鬥他,他就要鬥你,有一句話叫,樹……想靜下來,可風卻刮得嗚嗚的,想靜也靜下不來。這其中為首的,就是那個老傢伙徐繼祖。我看還非得逮起來關他幾年不可,關幾年就老實了。想跟共產黨鬥,他們這幾人還不夠斤兩!」
停了一會兒,徐一鳴又說:
「你們查賬也查了,走訪也訪了,問題也清楚了,縣裡交的任務也算大功告成了,該輕鬆輕鬆了吧?先前鄉里想給你們接接風,你們不同意,怕影響工作,結果到外邊飯店吃了。今天呢,我做東,請各位撮一頓,咋樣?」
幾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杜書成想,前兩天徐一鳴盛情相邀,給我推掉了,今天又等到這時候,已是「一而再再而三」了,如果再不答應,怕也不一定好,還顯得自己太計前嫌,沒有政治風度。他看了看幾個人的表情神態,他們都沒有反對的意思,就說:
「行吧。」
「就這樣定了?」
當即安排,讓周山去就近的飯店要菜。徐一鳴對周山說:
「周主任,叫他抓緊弄,送過來,在咱招待所吃,帶四瓶酒來,茅台、郎酒、五糧液都行。」
吃罷飯,天色已經不早。看看表,已是夜裡十一點了。杜書成突然想起這次來還沒到梁玉家坐坐呢。她到縣婦聯報到不知回來沒回來?說好了叫她給BP機發個消息過來,她也沒發。等大家都休息了,他獨自一個人在黑黝黝的大院裡轉悠著,想著炮樓村的事,想著梁玉。古堡裡的夜陰森森的,雖然還有幾個地方有燈光,但那燈光也顯得恐怖,比沒有燈還可怕。古老的樹上,不時傳來貓頭鷹的一兩聲鳴叫,還有一種夜鳥的「呱呱」的呼號。他頭皮發麻,身上起雞皮疙瘩,想回屋睡覺。可是腿卻往外挪動,不知不覺來到門樓底下。他沒敢驚動看門人,看大門並未上栓,就輕輕拉開一條縫,鑽出去,又輕輕關好。
他出了鄉大院,在門口站了一分鐘,看看無人,幽靈似的拐進那條小巷。到了梁玉的住處,見外門沒有上鎖,知道她回來了,就敲了三下門。
其實,梁玉也沒有睡,她正在看電視節目「夜新聞」。她從縣裡回來已經很晚,本來是不能趕回來的,但老覺著有什麼事情,不回來不行,就趕末班車回來了。她回來路過鄉政府門口,正碰上飯店給鄉里送菜,她知道肯定是鄉里宴請縣工作組的,上邊領導來一般不會晚上的。她忽然意識到支使她非回來不可的,原來就是那個杜書成,就想進去看看。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已是被調出去的人了,鄉政府也辦過了歡送宴會,這種時候不請自到不大好,就沒去,而是一個人悶悶地回到家裡。
回到家裡後,她飯也不想吃,覺得身體疲乏,可是睡又睡不著,腦子「光當光當」的響。她起來,又用冷水洗了洗臉,披了條大毛巾被,擰開了電視機,燈也沒開,就坐在沙發裡看起來。都看了些啥?她不知道,反正就那麼專心致志似的看著,也不換台,也不選節目,電視裡播啥她看啥,廣告一個接一個,不知吆喝的什麼貨色。後來她實在困了,打了幾個呵欠,想去睡時,又睡意全無了,就又坐下來看電視。
杜書成前兩天晚上沒機會來,不知今夜能來嗎?他還真行。劉書記也講信用。杜書成就是有能力。沒能力給你個位子也擔當不起來。杜書成幹得很出色,處理問題也行,別看年輕,天生就是當官的料。以後前途無量。我和他到底會是什麼關係呢?能不能成為夫妻?她搖搖頭。她不企望成為夫妻,她認為那是不可能。那個女的,他的同學,叫戚素梅的,很賢惠,很穩重,也很執著,她倒合適。我愛他嗎?內心說,是愛,是佩服,是欣賞,是一種求之若渴的感覺。可是我不一定適合他。我和他的互補性在哪兒?他強我也強,這日子不一定好過。愛他就應該讓他幸福。最好就此罷手吧!做個情人,長此以往會有好嗎?
他也許不會來了,像前兩天一樣不來了。不,他一定會來,我的直覺,我的意識深處,我的神經的某些部位,都覺得他會來。為什麼還不來呢?「夜新聞」?半夜十二點?也許不來了。我怎麼辦呢?他的工作開展得怎樣了?有阻力嗎?群眾工作也不容易做。唉,我咋老是想著他呢?
想著想著,聽見敲門聲,她跑出去開門。開門一看,正是杜書成,她便撲到他懷裡,又摟又吻。
關門進了屋,她打開燈看了一會他的臉,又親了一陣子,鬆開,才說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炮樓麻煩不少吧?」
他說:「沒有什麼麻煩,從賬面上看不出什麼問題,就是村幹部太好大喜功,沒捐錢偏說捐了錢,叫鄉里縣裡表揚。」
梁玉聽了,思索了一會兒,說:「怕不那麼簡單吧。」
「可是,能有什麼問題呢?我懷疑肯定有問題,就是不知問題在哪兒。噢,對了,關於村幹部究竟捐沒捐款的問題,能存在貓膩嗎?」
「也不好說。」梁玉的眼睛對他閃動著秋波,而臉上卻很認真的樣子,問:「村幹部們怎麼說呢?」
「他們都說沒捐。」
「要是就這樣做結論了,能平息事態嗎?」
「難說。不過,得實事求是。我想,天明以後我親自去走訪走訪幾個鬧事凶的人,如果他們沒有具體翔實、確鑿無誤的證據,就向他們解釋,讓他打消對村幹部的誤會。如果確實有證據,就繼續追查。一句話,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決不能冤柱一個好人。」
「這個法兒行。」梁玉說著,打幾個呵欠,眼淚都打出來了。「咱睡吧?困死了。」
杜書成給她擦去淚痕,在她眼睛上親了一口。
43
一早起來,杜書成先一步洗漱完畢,就對工作組的其他幾位同志說:
「我借了輛自行車,先去炮樓了。你們吃了飯,讓鄉里的車再送過去,大約十點鐘,在村部會合。」
幾個人答應著,各自洗漱。
杜書成出了徐山鎮,一路考慮著炮樓村集訪的事情,一路體味著梁玉。心裡想,我和戚素梅都定了,這樣下去是不是對不起她?對不起又怎麼著,誰叫她那麼古板?成熟男女都需要的事,你咋不體恤我?還有那個夢,那個台階,那紅籐秧,這其中的含義,決定了我和梁玉要繼續下去。就這樣想著梁玉,又想著炮樓村集訪,不多時就到了炮樓村前的山口。因為是上坡,他不想費勁蹬,就下了車,推著往前走。徐山鄉境內的山丘雖然都不大,卻各有特色。炮樓山口兩邊,顯然不是懸崖峭壁,但卻也天生奇石怪坡,坡上不時有光滑的石頭突出出來,貌似一塊塊「飛來石」,還有嶙峋如犬牙的「石林」,這塊石頭和那塊石頭之間,有陂陀的窄道,也有瑣細平川,讓人覺得趣味盎然。山上的林木也很茂密,鬱鬱蔥蔥,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遠看像綠色的「金字塔」。出於過去的職業上的習慣,他巡視了一周山林,細聽聽是否有異常響聲。各類鳥雀喳啾著,不時有風掠過,掀起一陣陣小小的林濤。
他對自己下意識關注山林的舉動報以嘲笑。多麼久遠的歷史了!無論是屈辱還是什麼,都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不應該太糾纏過去。一個過於糾纏住過去不放的人是很難有大出息的。
「啪啦,啪啦,」
什麼聲音?
「啪啦……」
有人折樹?破壞山林!
他扠下自行車,循聲走過去。
山口附近,一個少婦模樣的女人正使勁勾住一棵松樹的樹椏,然後打鞦韆似的懸起身子往下拽。樹枝墜斷了,人卻摔倒了。幸虧她年輕,從地上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試著活動活動,沒有摔傷。
杜書成有點兒不忍心去抓她了。不過他還是大喝一聲:
「幹什麼的?」
那個少婦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抓起鐮刀,就要逃走。逃了幾步,折回頭,她不敢往更深的地方去,回來吧,又怕被截著,就猶豫了一下。
「你,你,你……」她認出是縣裡來的那個杜主任。
「幹嘛破壞山林呀?」杜書成站住未動,他見少婦很驚惶的神情,意識到在山林之中,他是不宜再窮追不捨一個女人的,弄不好會形成誤會,就緩和了聲調,並且想回頭下山。
「俺,俺也是沒有辦法啊!」她「哇」地一聲哭了。
「哎,別哭,別哭,收拾收拾走吧,以後別再上山砍樹了,保護山林,人人有責,要保護不讓破壞才是。」
「俺也知道,可俺是沒辦法啊,家裡連吃的燒的都沒有,人家吃細米白面,俺吃黑窩窩頭,人家燒煤氣炭球,俺到處拾柴禾,說出來都笑話,嗚嗚。」
「你住哪莊?」
「炮樓。」女人啜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