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成無心去糾纏這些兒女情長。但是,林雪能產生醋意,梁玉呢?他心裡忽然沒了底兒,一種「前途未卜」的感覺襲上來。戚素梅是不是去了徐山鄉文化站?馬家太寫了嗎?梁玉能辦事嗎?梁玉要是見了戚素梅會怎麼樣想呢?梁玉如果因此而「吃醋」,她還會為我賣力嗎?要是我的計劃落空了怎麼辦?唉,我不該一時腦子發熱,嘴沒遮攔,不思前想後就讓戚素梅去找馬家太。她找馬家太肯定會見梁玉,咋辦?我得趕過去。可是,我是不能離開小院半步的,兩個民警在外邊盯著呢!
林一生在堂屋裡喊他:「小杜,來吃飯了。」
他洗了把臉,去堂屋吃飯。到了堂屋一看,又多了兩個穿制服的,現在已經是八個人圍著桌子吃飯了。大家只悶著頭吃東西,誰也不說話,只聽見咀嚼的聲響。杜書成還是第一次在這麼靜的環境裡吃飯,原來人吃飯的聲音這麼大,這麼難聽,難聽極了。他有些厭惡,嘔心。又多了兩個民警,看樣子「升級」了?把我給「控制」起來了?我的計劃沒有發生任何效益?媽的,不怕。謝安四十歲出仕還當了宰相,我才二十四、五歲,早著哩!但時代不同了,現在都講年輕化,幹部「四化」之一,就是年輕化,過了一定年齡,本事再大也是沒有用的。「四十不提,五十不晉」。再說,蹲了監獄,受了處分,就是污點,一輩子帶著,別再想抬頭了,還有什麼前途?想把我帶走嗎?不像。他偷著瞅了一眼,卻碰上其中的一個正瞅他。兩個人眼光一對,那傢伙很專業,馬上笑了,說了一句「案情大白。」「案情大白」?什麼意思?什麼「案情大白」?你這一眼能瞅出什麼「案情大白」來?
杜書成好好歹歹喝了一碗稀飯,吃了半塊饅頭,嘴一抹,說:「我飽了,你們吃吧!」就回南屋了。
回到南屋裡,他轉了一個圈兒。那個新來的警官說「案情大白」究竟什麼意思?他反覆思考,不得要領。他坐到床邊兒上,順手拿起一本書來。他想藉著讀書使自己重新冷靜下來,不去考慮更多的東西,可是不成。爸爸的形象又在他眼前活動起來。爸爸好像正在地裡幹活,是在給麥田除草。地裡長滿了「羊蹄子棵」、「節節草」之類,還有「抓抓秧」,那些草都長得高出了麥地,特別是「抓抓秧」,那是能把莊稼「吃」掉的。麥子快該割了,還鋤什麼草?還有什麼草好鋤?爸爸多苦啊!爸爸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叫我這個不孝子給上學用光了,還欠了債。而如今,我卻出了事兒,出了大事,弄不好會坐牢,會丟了工作,會把自己搞得無顏見江東父老。爸爸啊,娘啊,你們二老的罪白受了!我祖祖輩輩「腳踏黃土背朝天」的列祖列宗啊,你們的後裔讓你們失望了!誰都可以跨著我的身體過去,踩著我的肩膀上去,憨子都比我有出息,我——完了!素梅,怎麼樣了?梁玉,怎麼樣了?馬家太,怎麼樣了?「案情大白」?我的眼睛裡洩露秘密了?他掌握了什麼證據?他不可能掌握了什麼證據的。他是試探,在詐,在運用心理學戰術。我不會上當的。
他聽見堂屋裡開始詢問林一生,向林一生取旁證。林一生在說:
「我聽見一聲巨雷,看見一道立閃,咱這院子裡全是火光。雷聲震得屋子亂顫。我意識到附近有樹木啥的被擊了,就冒雨跑出去。往山上一看,果然起火了,就叫家裡人打電話報告,自己背了滅火器往山上跑,周圍過來二十多個人,雨又大,火就滅了。」
「那麼,杜書成當時在什麼地方?」還是那個問過自己話的人問他。
「在山上。」
「具體地點在哪裡?」
「具體地點就在事發地下邊的一塊岩石下,他身上著了火,打滾打到那兒的。」
「杜書成在林火發生前在什麼方?」
「他到山上巡查。我們是每天都上山巡查的。」
「你為什麼沒去?」
「昨天攤他值勤。」
「你能保證火不是他引起的嗎?」
「不是他引起的。」
「你這麼肯定?」
「肯定。」
「事發的時候,你並不在他跟前。」
「雷電引起的火災過去有過。」
「你敢肯定這一次也是?」
「差不多。」
「不能差不多。」
「就是的。」
「好,你簽個字,等調查結束時再說。如不屬實,你要負法律責任的。」
「我知道。」
好林叔!杜書成在心裡感激他。可是結果會怎樣呢?我可別連累了這樣的好人家。梁玉啊,戚素梅啊,你們這個時候千萬別出什麼「小心眼兒」的事情呀?要團結一致,幫我渡過難關。我的難關一過,你們都是功臣,我絕不負你們,我會用我的方式報答你們,一定的!
24
兩天後,薛場長又來了。
他是下午三點過一刻到的。他給他們帶來的消息是:林業局公安派出所對山林起火事故的調查取證已結束,此案基本定性,是一起人為的事故,是因杜書成吸煙造成的。場裡為此做出決定,開除杜書成,移交司法機關處理。他來是給大家透個信兒,好有個心理準備。
「當然,事情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最後說,意味深長地看看林一生,看看黃梅,看看林雪,眼光在林雪的胸前掃了一周。
薛場長又去找那幾個民警談話,他們談話是在院外的山林邊,談話內容林一生們是不知道的。
他們回來後,薛場長對林一生說:
「至於你做假證的問題,鑒於你是老同志,對林場是有過貢獻的,場裡暫不作處理,以觀後效。但是要從這次事故中接受教訓。
「我以為杜書成是冤枉的。他是一個人才。」林一生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愛才呀。但感情不能代替法律。林站長,你是老同志,是我的前輩了,你該支持我的工作。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是最護咱們的人的,是不願意看到誰出問題,誰出問題我臉上都無光。但是,杜書成的問題比較嚴重,目無領導,前一段時間擅離職守去當什麼秘書,剛回來又引起了火,是想護也護不了的。林站長,這個話我算給你說啦。」
「還有沒有餘地?」林一生問。
「這個嘛……」薛場長若有所思。「啊,天不早了,我得走了。」
「薛場長在這兒吃過飯再走吧,天也快黑了。」
「老是打攪你也不好意思。」
「你看,薛場長,說哪裡話,看得起我林一生,就在這兒吃了飯再走。」
「那,好吧。你買菜買酒的也不方便,我叫小車去一趟徐山鎮吧。」薛場長掏出「大哥大」,撥通了停在水庫邊的普桑上的車載機,「小王,你到鎮上買幾個菜兩瓶酒送來,送到林站長這兒。」對方答應了,薛場長掛掉,又把「大哥大」塞進包裡。
「哎呀,咋能叫你花錢?你來咱小站,還打酒買菜的,真是!」
「我方便,小車跑起來來回半小多小時,什麼都來了。」
晚上的酒場杜書成沒有參加,黃梅給他弄了兩個菜,一個蔥爆羊肉,一個糖醋鯉魚(從薛場長的司機買來的菜中留出的),叫林雪給送去,林雪不願意送,說叫他自己來端。黃梅瞪了她一眼,自己端著送到南屋,看見杜書成正在看書,就說:
「小杜,吃吧,別到堂屋湊熱鬧去了。別往心上擱,啊?人生在世,誰沒個三災六難的,男子漢,挺直腰桿,摔倒了再爬起來,算什麼?吃飯,吃飯,幾頓都沒吃好了,黃姨我給你留的好菜。咱吃才是真的。」
杜書成從書本裡抬起頭來,感謝的目光看著黃梅,動情地說:「黃姨,你們待我太好了,有機會我必定報答。我不在乎,就是開除我,抓起來我,我也不在乎,算我生活中又多了一段閱歷。真的,黃姨,您放心。」
「家裡爹娘知道不?」
「不能讓他們二老掛心我,他們為我付出得太多了,我還沒報答養育之恩哪。」他長歎一口氣。
「對,不能讓他們知道,等時來運轉,再接他們享福。」黃梅說著,就又回到廚房整菜去了。
杜書成邊吃著飯,邊想著心思,一邊還翻著書本,不住地往裡邊瞅,書裡的隻言片語就跳進他眼裡。
「……都是為了出賣,為了賺錢。現在,錢在任何地方都成了主要勢力。」
「為了錢,現在大家相互之間都在進行瘋狂的戰爭。」
「很明顯,只要幾千個富人佔著這樣大量的地,千百萬人民就一定要受窮挨餓,並且永遠會受窮挨餓。」
「阿克雷裡羅得同志在這一點上無疑是正確的。……況且,大家都知道……」
堂屋裡的酒興正濃。
薛場長「左右逢源」,大家頻頻舉杯敬他。
「要是林雪不喝,我就不喝了。」薛場長瞇著眼睛,色迷迷地看林雪。
林雪不自然起來,她好像一直都不自然!她挨著媽媽坐著。不管薛場長怎麼說,就是不喝酒,也不說話,就這麼坐著,看他們喝,他們吃。
「當然,我手裡還有一份材料,一份和他們分析不一樣的材料,說杜書成發現雷擊山林起火,就奮不顧身撲上去。當然,當然,這份材料對杜書成來說,還是有作用的。」
薛場長手裡端著杯,說著這幾句話,眼睛緊緊盯著林雪看,觀察著林雪的表情變化。
「是真的嗎?」林雪開口問他。
「當然,當然,當然。」
「有了這份材料,杜哥就能無事了嗎?」
「事在人為嘛,事在人為嘛。」薛場長含而不露。
「來,薛場長,敬你一杯!」林一生不失時機。
「你是老前輩啦,怎麼能用『敬』字?」薛場長站起身,「我敬你了,林站長,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一直以來,你是知道的。我什麼時候想叫咱林場出問題過?」
「那是,那是,誰不知道薛場長是菩薩心腸?」黃梅附和。
薛場長喝乾了杯裡的酒,又叫人滿上,說:「這一杯,和小妹同干了。咱乾了兩杯酒,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呢!絕對天大的好消息,就是關於你的。」
黃梅眼裡寫滿了狐疑,可她還是慫恿女兒:「給薛場長端兩個,端兩個。」
林雪站起來,先看了她媽媽一會兒,再轉向薛場長:「好,薛場長,你只要把杜哥的事兒辦妥了,我陪你喝!不過這兩杯得先敬你,你喝了,就說明你是誠心誠意幫杜哥的。」
「好,好,我喝了,我幫了。——小妹對姓杜的有意思?」
「沒意思,我只覺得杜哥是好人,應該有前途的,不能就這麼毀了。」
「哎呀,小妹俠膽赤心,佩服,佩服!我喝了,為你的肝膽照人,我再領兩杯!」薛場長越喝越來勁兒了。
林雪又給他滿滿地斟了兩杯,他灌進肚裡。
「你,你,不能對姓杜的有意思,不能。你有意思,他就死定了,你會,會害了他。姓杜的,姓杜的確實有才華,有能力,大學生,年輕有為,風華正茂,風、風華、風、風流倜儻,風光無限。可你不能有意思,你一有意思,他就、就死定了,你不能有意思。」薛場長隔著滿桌子盤子碗,把身體往對面湊了湊,「你不能!」
「薛場長,你弄錯了,俺林雪天生一副好心腸,和我一樣,見不得人受罪。她是同情。你只要放了杜書成,她沒那意思。」黃梅心裡倒了五味瓶一樣難受。
「好,好,好好好……那得看、看怎麼,咋排除疑點。」薛場長舌根子硬了。
「啥疑點?」林一生問。
「啥?是,是……我不能說。排除了就沒事了,排除不了,就、就進去!」薛場長手猛一擺,他朝外邊呶呶嘴,派出所新派來的兩個民警在大門口轉悠著。「小、小妹,來,來喝,喝,咱倆還、還沒、沒喝呢。」
林一生的臉色自此不是多雲就是陰,一晚上再沒有說一句話。
林雪彷彿豁出去了。說:「喝就喝,你滿上,不准灑,不准剩,滴酒罰三杯!」
「好,君子一言,一言!」
他把酒杯遞自己嘴邊,張開螃蟹口,一飲而盡。
「我告訴、告訴你,」薛場長喝乾了,把酒杯伸出來,倒過底兒叫大家看。然後專對著林雪,說,「場裡研究了,叫你,你、到場部上班,當、當場裡秘、秘書。高興不?」
林雪一愣,又把酒給他斟上,勉強說:「謝謝薛場長。再敬你一杯!」
「明天,明天早、早上就報到,現在、現在你跟我走,願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