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按程序進行,大家聽得都很認真,寫作的積極性也很高,有些小青年甚至感到特興奮,他們學的那點知識以及自己的愛好,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下午臨休會之前,黨委宣傳委員徐留水來會上宣佈了黨委商定的十個採訪對象,並分配到人。徐委員還拿了一部傻瓜照相機交給馬站長。馬站長又交給了杜書成,說:
「文化站有,你拿著跟哪個採訪點照幾張吧。」馬站長還向杜書成簡單說明了一下使用方法,「傻瓜機子最好用,打開,對好,按一下就行。」
杜書成拿著照相機,給在台上講話的徐委員照了一張,又對著與會人員,拍了一張會場照。
馬站長說:「對,就這麼使用。換膠卷也不複雜,找個暗一些的地方就行。就是拍得半半拉拉的時候別取,一取就曝光,一曝光就什麼都沒有了。」
杜書成點著頭。心裡說,這還要說?我多少懂點吧!但表面裝作很謙虛,原來並不知道的樣子。
他和馬站長當即分了工,馬站長隨徐東採訪組采寫村辦企業承包方面的稿子,而他則隨炮樓採訪組采寫炮樓村不要上級一分錢修了三公里水泥路的稿子。
徐委員臨離開會場的時候,專門叮嚀了他們倆幾句,說:「這是咱們鄉首次通訊報道學習班,黨委拿出了這麼大的力量,就是要見成效。你們要配合好,帶好隊伍,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兩個人答應著。
炮樓村離徐山鎮有十幾里路,在徐山鄉的最東北角,從徐山鎮到這裡要過兩道山梁,山梁雖不高,但也不好走,路上石塊有幾次把自行車差點兒彈倒。過了這條幾道彎兒的路,又走上一段好像是大河底的低窪地帶,才望見相距不遠的三個自然村猶如三個孤零零的建築與外界隔絕著。跑了那麼遠的路,又翻山又過坎的,還真有點兒累。上了高坡,停下來歇一歇,杜書成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摻了糖似的軟綿綿的,既清亮爽神,又絲絲甘甜。他再吸一口,尤覺得與別處不同。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這兒的空氣真好!」
和他同行的徐留根和趙峰互相看了一眼。
徐留根說:「杜秘書肯定是城裡人。」
杜書成說:「不,我也是農村人,在城裡上了四年大學。」
徐留根說:「農村嘛,農村的空氣就是比城裡好。」
趙峰說:「這兒空氣和別的地方就是不一樣。你看後邊有山有水,有古河故道,滿窪子青草灌木;前邊是油菜地,油菜花敗是敗了,油菜也快該收割了,可它散發出來的味道還是清香溜溜的。」
徐留根說:「可能你說得對。——看,前邊路上有一長溜兒螞蟻,後邊的小螞蟻都跟著那個螞蟻頭兒跑。」
杜書成看了,說:「天要下雨了,螞蟻就搬家了。」
「你也知道?」徐留根故意張大眼睛,問。
「那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剛才說過,我也是農村人嘛,哈哈。」
三個人一起笑了。
他們進了其中的一個自然村,見那村裡果然有一條水泥路,約三米來寬,從村裡邊伸延出來,一頭接著那一個村莊,一頭接著另一個村莊,像一條灰白色的帶子,把三個自然村串為一體。
「嗯,是不錯。要是咱鄉每條路都這樣修起來,串通了,咱今天來就不這麼費勁了。」杜書成又發感慨。
說著話,他們到了村委會辦公室。村委會辦公室座落在中間這個自然村的東邊,和村子隔一條一步寬的小河溝。
「歡迎!歡迎!歡迎!」一個中年男子接待著他們。他長得高高大大,臉型敦厚,小眼睛裡閃著誠懇和狡黠混合的光。「我姓徐,叫徐尚文,炮樓村書記、村長。」
杜書成三個人上前和他握了手。杜書成一一介紹了徐留根和趙鋒,最後說:「鄉黨委派我們來,是來學習來了。」
「歡迎前來指導工作。」
「鄉里這次辦通訊報道學習班,黨委很重視。黨委認為咱村這路修得好,有典型意義,要我們把咱村的經驗總結出來推廣出去……」
「那是那是,要想富先修路,咱把路修好了,四通八達的方便了,群眾就富了。」徐支書又朝外喊道,「胡主任,倒幾杯水來。」
過來一個小年輕,也就二十多歲,挺精悍。徐支書介紹說:「這就是胡主任,咱村的治保主任,去年才從部隊復員回來。」又轉向胡主任介紹他們幾個,「這是杜秘書,這是小趙,這是……」
「徐書記,咱是一家子,按輩份我還得稱呼你一輩呢。」徐留根說。
「咱徐山鄉姓徐的多,百分之七八十都姓徐。你是哪一個字起?」
「『留』字輩,我叫徐留根。」
「噢。坐,坐,都坐吧。」
胡主任倒了水,也在一邊坐了。徐支書就向大家介紹村裡修路的情況。
「咱村沒要上級一分錢,就修了這條六、七里水泥路,鄉里表揚了幾次了,徐書記還要整個材料上報縣裡表彰呢。咱村三個自然村,人口呢,不算多,才兩千多口子。和外邊的接觸不多,你看這四面環山的。咱這山都不高,可也叫山呀,交通不便,出門就爬坡。村內呢,以前也沒個正經的路。去年村兩套班子根據群眾的要求,老百姓每人出了點兒錢,我個人拿出五萬塊,村組幹部又拿了點兒,還有幾個『萬元戶』捐了點兒,湊合著一吆喝就修起來了。
「修路可真不是個易事。咱村裡的幾個幹部沒日沒夜的整整熬了三四個月,誰不瘦幾斤肉?我修好路就瘦了十幾斤!
「當時咱們的想法是,咱這裡世世代代閉塞得很,也窮得很,要是有了路,讓大夥兒走路平平穩穩的,不是為老百姓造福了嗎?徐書記常說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有了路,和外邊聯繫多了,群眾也能改變生活。
「現在,群眾可滿意了。其實,當幹部的就是群眾的老黃牛嘛。對,對,叫公僕。是呀,那就是為人民服務啊。
「修了路的好處可多啦……」
徐支書滔滔不絕地談了近兩個小時。看看天不早了,杜書成提議到新修的水泥路上轉轉,增加一些感性認識。
徐支書說:「那也好,不過我不能陪了,徐書記剛才打電話,讓我到鄉政府去有點兒事,那就叫胡主任陪吧。」徐支書又對胡主任說,「中午安排點兒飯。」
杜書成說:「不啦,我們中午趕回鎮上,下午還得寫稿子哩。」
「那也得過了飯時兒再走嘛,咱再窮也能管起飯。」徐支書說著,和杜書成握了手。
胡主任帶著他們出了村辦公室,在路上又給他們介紹了一些修路的技術性問題。後來他說:「幾位,實在不好意思,我家裡有點兒事,我得回家一趟,你們就隨便轉轉吧。中午十二點,到村東飯店吃個飯。」
「我們真得回去。」杜書成說。
「別回去了,徐書記安排了。村東飯店在那兒,」他往回指了指,「離村委會不遠。」
杜書成看看徐留根和趙峰,他們的意思想在這裡吃飯,他也沒堅持自己的意見,就說:「好吧。」
胡主任走後,他們繼續在路上溜躂,一邊議論著農村假如都修了路,假如這些路都互相貫通了,交通會是什麼樣子?公共汽車就可以進村了。炮樓村幹部有眼光,有魄力,有為群眾辦實事、辦好事的決心。這是一個典型,稿子寫好了,說不定能上省報,上中央的報紙。
他們看見前邊有幾個人正在給行道兩邊活泛過來的小樹塗白灰水,就湊過去。
三個人停下自行車和他們打了招呼,並詢問起修路的情況。
「路修得一塌糊塗,錢花得不明不暗。」有一個花白頭髮的老翁有點兒怒氣中燒似的說。
杜書成愕然了,村裡為大家修了路,這麼大的好事,群眾咋還不領情呢?
「你是不知道,」那個花白頭髮老翁說著,就有幾個人插進來,七嘴八舌。
杜書成心想,看起來這裡邊還有「內情」呢!
他們說的意思是,光幹部和「萬元戶」就集了十幾萬元錢,炮樓村二千二、三百人,按人頭每人四十元,又集了八、九萬,加起來二十幾萬元,路修得啥樣兒呢?薄薄的一層,手扶拖拉機空車在上邊跑都能軋毀。花了多少錢呢?算來算去,也就十萬多,可是村支書卻說,集的錢還不夠呢。那錢弄哪兒去了?是幹部根本就沒集,還是集了被貪污了?
「這栽樹買樹苗子的錢還是各隊裡自己解決的呢!」一個中年人一直沒說話,這時說了一句。
杜書成估計,這人一定大小是個幹部。一問,果然是村民小組長。杜書成就問他:
「收支情況你們都不瞭解?」
「誰知道呢,都是大隊(村委會)弄的。」
杜書成當時想,哎呀,這可就為難了!好事做了,錢卻花得不清不楚,典型當了,群眾卻意見沖天,這個稿子怎麼寫?他和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不在炮樓吃飯,趕回鄉里,吃了飯就匯報,看領導咋說再咋辦。
於是,他們又蹬著自行車,從原路返回鎮上。
16
杜書成就感到了工作的不順利,一路上心裡七上八下,眉頭皺了起來,不多說話。回到鄉里,又見林雪正油煎火燎似的等他,冷不防劈頭就說:
「杜哥,出事了!」
杜書成嚇了一大跳,那顆心就抖抖的緊縮,再看她這麼一副模樣,立時頭上冒了汗。
他把她拉到一邊,問:「什麼事?」
「我爸叫我告訴你,林場要開除你。」
「為什麼?」
「說你擅離職守。」
「我?擅離職守?不對呀,徐書記說跟林場說過了呀?」
「不對不對,他根本就沒說。林場領導上午來檢查,見你不在,就問我爸,我爸說你有些兒事,到鎮上去了。薛場長就冷笑了,說我爸瞞報軍情,還說你已離崗老長時間了。我爸又說徐書記說借用幾天,他跟場部打點的。薛場長說徐書記沒說過,說你不哼不哈就到外單位幫忙,說叫你去幫吧,開除了叫你正式去幫。」
「這,這,徐書記親口跟我說的,林場和縣裡邊,都不要我問了。」
「他說的話管個屁用!他要說了還有這?也不知哪個龜孫羔子匯報的!」說著,林雪就罵起人來。
「這?」
「趕快回林場,趁領導還在咱站裡,他們中午不回場部了,叫我爸媽弄幾個菜,這不,你看,我手裡拿著呢,——跟領導說說。」林雪用一隻手去拉他的胳膊。
「我得見見徐書記呀,還有工作沒匯報呢。」
「什麼工作沒匯報,火燒眉毛啦,且顧眼前吧!」林雪往外拉他。
徐留根和趙峰還等著杜書成,杜書成想起來得跟他倆說一聲,就遠遠地對他們喊:「你倆去街上吃點吧,我有事,吃罷飯找馬站長、徐委員他們把情況講一講,最好先找馬站長,叫他拿個主意。」
杜書成被林雪拉拉扯扯,出了鄉政府大院。剛出大院,正好遇著小趙開車回來。小趙停下招呼他們。
林雪說:「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們一趟?」
「去哪?」
「林場。」
「也行。徐書記剛進飯店,得一會兒吃完飯。」說著,就把車子掉了頭,讓他們倆進來。
「自行車呢?」林雪說。
「放車後帶著。」小趙打開車後蓋,幫著把林雪的自行車擱上去。
「把你騎的車子還人家吧,咱走。」林雪叫杜書成把自行車交給門衛,還了。
等他們都上了車,關好車門,小趙掛了檔,加了油門,車子緩緩起動,上了路。
「什麼事呀,這麼急急火火的?」小趙偏頭看著林雪,笑著問。
「林場領導來了。」林雪答。
「那就急這麼很?」
「小趙,你說,徐書記跟林場說沒說過杜哥的事?」林雪迫不急待地問司機小趙。
「這個?……」
「什麼這個那個的,你說!」
長時間的無語。林雪焦急地看著小趙,頭上都流出了汗。杜書成也巴望著小趙,看他的後頸和偶爾搖一搖頭的細微動作。
「唉,我說吧。別看我鐵了心似的為徐書記,其實我對他的一些做法看不慣。指望他給你,」小趙終於開了口。說到這兒,他回頭轉向杜書成看一眼,「那是沒門的。他根本就沒跟誰說,他到哪去我都知道,他很久都沒和林場的人打過交道了。」
「噢?」杜書成和林雪幾乎同時「噢」了一聲。
「還有呢,他不是讓你當代理秘書嗎?那是他臨時想起來的名稱。他只想讓你給他出力,把開發旅遊的事兒轟動轟動,搞成搞不成他都先出名,撈點資本,看老了老了之前能進縣機關啵。人家周山是名符其實的秘書,就是周山不能寫寫劃劃,沒大文化。對呀,周山是秘書,又是政府辦公室主任。因為主任好喊,在外邊叫人家還不知是多大的主任哪,才這麼叫習慣的。周山也是好人,人家不多管事。」
杜書成現在才明白了,為什麼周山從來不主動跟他接觸,他找人家有事,人家也躲躲閃閃的,從不多說一句話。原來如此!
官場上也有騙的嗎?他在心裡恨恨地說。他這時感到無地自容,這不是奇恥大辱是什麼!如果真是這樣,他便是被人耍了。
「不行,我得去找徐書記!」他大聲吼道。
「你找他有什麼用?」司機小趙說。
「不找他,先回林場,跟場長,薛場長還沒走,說說情況,你又不是偷著離崗的!」林雪回頭按住他。
「不,我找徐書記討個說法!」杜書成堅持道。
「徐書記陪著劉書記吃飯呢,你怎麼找他?不如先回林場,見了你們領導再說。」小趙勸慰他,「問題也不見得這麼嚴重,想想怎麼對付薛場長,多端幾杯酒,多說幾句好話,就說鄉里有點兒事請你幫兩天忙,徐書記也說過要跟場裡說的,沒讓你跟領導請假。徐書記和林場的關係非同一般,興許就沒事了。」
杜書成冷靜下來,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再堅持回去找徐書記。不過,他仍然說:「我早晚非找他問個所以然不可,他怎麼能用這法子玩兒我呢?我跟他無冤無仇的,他怎麼可以玩兒我呢?」
「他也不是想玩你,他是想利用你,把你的才詐出來,為他服務。」小趙說,「他就是這麼個人,他能想一切辦法用人家,用完了一腳踢,全不管人家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