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大門上的招牌變換著顏色,所有圖案都是燈光構成的。一進門去,便有迎賓小姐和先生各列一旁,異口同聲地重複著四個字:「歡迎光臨!」他們畢恭畢敬的樣子,讓他覺得如果不回答他們就有失體統。於是他向他們一一點頭,每點一下頭就回說一聲「你好」。他的表現讓他們詫異。有一個漂亮的女孩臉一轉「噗哧「一聲笑了。他發覺自己有哪兒不對了,臉」騰「地紅了。戚素梅拉了拉他的胳膊,他才沒忘記走路。他走進去後,在座無虛席、聲音嗡響的一樓大廳站定,回頭看那些出進的人們,他們對禮儀人員的問候全不以為然,逕自走他們的路,說他們的話。他明白了,酒店的迎來送往只是一種禮儀而已,是不需要回敬的。
他們在吧檯要了個小房間,上了五樓。一路上,他被那種歐式扶梯吸引住了,扶梯上做了種種花飾,那些花飾的豪華是他所想像不到的。全不實用!他想著,不實用不錯,但是好看,讓人有美的享受,不自覺的便產生出溫馨柔和的感覺,有一種極端要求享受的衝動。他偷偷瞟了一眼戚素梅,沒敢多說話,恐怕再鬧出笑話來。戚素梅非常傳統的樣子,沒有表情地蹬著台階。她穿的是平底鞋,平底鞋踏在鋪了紅地毯的台階上,幾乎一點聲響也沒有。
進了包間,在座位上坐下,戚素梅讓服務員把電視關了。服務員送來菜單,她也不客氣,看著點了幾道菜。
杜書成調整了一下自己以後,那顆急躁的心又蹦了起來。看服務員去傳單子了,就單刀直入,問戚素梅:
「素梅,老同學,咋樣,有門兒嗎?」
「那篇文章就那麼重要嗎?」
「是的,重要極了。」
「哦?」
「如果這篇文章發表了,我就可能進鄉政府工作。鄉政府也是政府,將來實行公務員制,就是公務員了。我會努力的。經過努力,還可能有更大的前途。人生就是那麼幾步路,抓住了就上一個台階,抓不住就完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我要實現我的人生價值,——一個人活著的最大意義,就是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我們肩負著很大的使命,我們這一代人得在這個世界上發揮重要作用,用我們的雙手完成改造世界的任務……」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會盡力去做的。可是我真的沒有把握,書成。」她說。
「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失敗了我會一厥不振的,也不知下一次機會什麼時候再來。」他喃喃著,某根神經已興奮到無限誇張的程度。
「我會盡力。」
「知道嗎?我一直都把你當作我唯一的知己,多少年了,我從沒向任何人透露過這個心中的秘密,包括你。我覺得,只有你才能在我人生道路上助我一臂之力,你是我的靠山,我的舵手,我累了以後的港灣。」
「我會盡力。」
「不,不,你聽我說,素梅,我的前途就是你的前途,你的前途也是我的前途。我知道你對我一心吃『政治飯』抱著很深的戒備,以為我太有心計,以為我是個野心家。不,我不是一個很有城府的人,我沒有陰毒的心計,我也不是野心家,我只不過想實現我的人生價值。人各有志,你的理想是當一名教師,你實現了,你是成功的。而我,如果叫我當教師,哪怕是大學教授,我也沒有成就感,對於我也不能叫成功。真正的成功是實現個人理想。你我都是大學生,都是有教養的文化人,這個道理都懂得。在林場裡能實現我的理想嗎?能施展我的才華和報負嗎?不能,毫無疑問不能!我只能走出山林,靠近政府的門坎。現在機會來了,我能放過嗎?不,我不能放過。我需要你的幫助,需要你全力以赴的幫助!」
「我會盡力的。」她聽著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你聽我說,素梅。」他把服務員上來的菜往戚素梅跟前移了移。
戚素梅說:「轉動的。咱吃吧?還喝點兒酒嗎?」
「來點兒吧,我口渴。」
「小姐,請來一瓶低度口子。」
「素梅,你聽我說,我是一個不善表達情感的人……」
「……」她想說什麼,但沒有說。
「你在我心中有很重要的位置,真的!今天向你說這些話,並不是要你為我幫忙發文章,不是的,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埋在肚裡多少年的話!我知道你還擔心我……」
「書成,你聽我說句話吧!」
「好,我聽你的。」他的雙眼緊緊盯著她的瞳孔。
「我不反對你為理想奮鬥,也不反對你想走政治的路子。一個大男人,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幹一番事業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但是,千萬別走錯道兒。我真擔心你在一定時候,走岔了路。我也不能不為自己考慮。我為什麼選擇教師這個行業,是我命裡就只能當教師嗎?不是,教師是一個穩定的職業,是受人尊敬的職業。我怕以後有一天,我的老公栽了跟頭,我的工資也能養活他!」她的眼圈兒有些紅了。
杜書成傻傻地聽著,他簡直目瞪口呆,心裡湧動起一陣陣熱浪。
「你,你是說……我?」他朝她靠靠。
她點點頭。
「啊,咱們,咱們今天終於點破了一層紙,我愛你……」
他跳起來大聲喊著,在小包間裡手舞足蹈,全不像平常的持重。
「書成,我也在等你的這句話。要是你不反對,我想請咱們的幾個同學來,在市裡工作的,為咱們的愛情作證。書成,你知道我絕不隨便戀愛的。」
「好,好,請吧。」
服務員又送來了酒和菜。
戚素梅說到吧檯打個電話,就出去了。
杜書成呆呆的坐著,思想一下子靜止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戚素梅回來,還木偶一般。戚素梅喊了他兩聲,他才返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換了笑臉,問了個問和不問都無所謂的話:
「打了?」
「打了。」
接著是沉默,杜書成連請的誰都沒有打聽。
不大一會兒,進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一看是趙豐收和劉倩,杜書成迎上去,拉住趙豐收的手,趙豐收順勢拉過杜書成,兩人擁抱了一下。鬆開,杜書成退後半步,看著趙豐收和劉倩,疑惑的問:
「你們?」
「我們?」
四個人都笑了。
這時,又進來兩個人,這兩個人的聲音也匯入了笑的樂章,一個沙啞,一個尖銳,一個是何偉,一個是柳丹丹。笑聲拖著「尾巴」悠然停止後,杜書成恢復了常態,和他們一一握手致意。
他們互道了問候。杜書成知道這兩對兒都有了較為滿意的工作,何偉還在郊區政府當秘書,心裡既羨慕又頓生妒忌。何偉算什麼?在學校時哪顯著了他?我還真沒當二分錢查過他!他竟然當了秘書?他進政府了?禿尾巴雞插上花翎子就變鳳凰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甘心,我不能落在他這樣的人的後邊,那樣我成了什麼啦?他微微皺了一下眉。可是今天的場合不容他不愉快,他只能逢場作戲,而且必須做足戲,為了大家的面子,更為了自己。
「張亮那小子更厲害,他回他們市裡已是市裡的什麼官兒了。」何偉不無自傲,翹著二郎腿。
杜書成幾乎忍無可忍了。瞧你這德性!還有張亮,都當了市裡的官兒了,真是不可思議。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我難道不如他們?不,不不不不不,我比他們強,我比他們強得多,我一定會超過他們,大大超過他們,等著瞧吧!
他哈哈大笑了。
他們開始喝酒。喝呀說呀笑呀,六個同學一張桌,如果不是包間隔音,滿酒店人的耳朵都會被他們震聾。
熱鬧了一陣子,戚素梅站起來,端著杯,等大家都停下來看她,才平靜地說:
「幾位同學,我請你們來,是想讓你們為我們的愛情作證。四年大學,大家都猜測我和書成有那麼點兒意思,可是我們都過於封閉,誰也沒流露,一直到現在。今天書成表白了,他說他永遠只愛我一個人。我戚素梅也表個態:我愛他愛到海枯石爛,他若變心,我寧可死!他若變心,天不會饒他,地不會饒他,在座的也不能饒他!現在我提議,為了戚素梅和杜書成的幸福,為感謝老同學的光臨,乾杯!」
六個人三對兒一飲而盡。
杜書成心裡已經非常踏實,他知道發稿子的事情是板上定釘的了,只要這件事定下來了,其它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他自然可以放鬆了。他盡情地喝著,盡情地說著讓每個人都高興的話。大家頻頻舉杯,祝賀他們幸福美滿,天長地久,也互相祝福,願各各比翼齊飛,前途遠大。
嗣後,戚素梅買了單,然後又帶他們到了十樓舞廳。
後來想起這件事,杜書成覺得那晚她挺反常,是不符合她文雅幽靜賢淑的性格的。她大概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而他自己呢,也反常,他則是被前邊的曙光迷糊得不知所以然了。
08
一個星期後,杜書成在焦急的等待中,好消息姍姍來遲,他的文章在《臨黃日報》刊登了,而且佔了整整一個版,第三版!
杜書成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的勞作有了成果,他認為機遇被他抓住了,他欣喜若狂的程度,比他在學校時他的文章第一次變成鉛字,他的論文獲獎都來得強烈。
好消息是林雪告訴他的。
他吃罷午飯,在小屋的門裡看遠天上的太陽。雖然天高氣爽,在他看來,太陽上邊仍有火苗子亂竄,時有一兩片雲在它旁邊經過,也被它瞬息溶化得乾乾淨淨。哦,烈性的太陽!在遙遠的傳說時代,太陽是一隻大鳥,這隻大鳥三條腿,稱為三足鳥。三足鳥神通廣大,它能發出光亮,生出火焰,照亮人間,滋生萬物。於是就有以鳥為圖騰的部落出現。圖騰?圖騰是一種神聖,是一種希望,自然也是一種理想的象徵。原始社會氏族之間以某一種動物作為他的標識,並視它為祖先祀之。那是一種「宗教」情結。但是無論怎樣,人類從一開始就有某種追求,這是毫無疑問的。人要有追求。人沒有了追求,與動物何異?人與人不同,追求自然不一樣。我的追求……啊,追求,追求!《這裡有個古徐國》發表之日,當是我飛黃騰達之時!我一旦進政府工作,就……
「杜哥,杜哥……」
他聽見林雪在喊他。
他知道好消息到了。
「剛才你的一個女、女同學打電話來,說、說你寫的文章發表了,今天第三版。」林雪累得氣喘吁吁。
果然是好消息!他向上伸出雙臂,緊握拳頭,大聲歡呼。空寂的山林活躍起來。林雪也隨著他歡呼了。他猛然地把她抱起,在天地的屏幕中旋轉。
「啊,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遠處的山林,傳來了回聲。
旋轉累了,杜書成放下林雪,仰面八叉躺在地上,嘴裡還在喊著「我成功了!」
林雪坐在他身邊,看著他近乎狂癲的樣子和直直的眼神,輕輕地提醒他:「杜哥,咱去鎮上吧?」
「我成功了!——對,到鎮上去,到鎮上去,去找徐書記!」
他一骨碌爬起來,拉起林雪就跑。
他們一口氣跑到徐山鎮,看見汽車站附近有一家售報亭,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了一疊報紙,扔下五元鈔票,就跑開了。
「哎,哎,是多少份?得找你錢,回來……」
賣報的女士叫著,看他們瘋瘋癲癲的,直搖頭說:「這兩個人!」
他們一邊跑著,杜書成一邊抽出一份報紙,塞給他們碰見的一個年輕人。那人被他們的異常行為搞懵了,隨後罵一句「神經!」把報紙扔在地上。
他們跑到鄉政府大院,敲徐書記辦公室的門,沒人應。
政府辦公室有人告訴他們,徐書記去縣裡開會了。
「我的文章發表了,徐書記答應過的……」杜書成還在失態中。
「那得等徐書記回來。」辦公室的同志說。
「不,周主任,能不能打個電話告訴他?」
「他正在開會。」
「他……正在開會?」杜書成洩氣的球似的,一下子癱坐在旁邊的沙發裡。同時,他猛地清醒了。哎呀,我這是怎麼啦?我的沉穩莊重哪兒去了?虧你還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大學畢業生,咋也像范進?咋也售人以笑柄?
「那,那,不好意思。周主任,等徐書記回來,你說我來找過他了。上次咱們一起吃飯的。」
「我知道。我有會議記錄,可是那篇文章……」
杜書成把一份報紙給周主任。
周主任說:「辦公室有幾份呢,徐書記也有,那篇文章我看了一點兒,還在看,寫得不錯,真是這麼回事嗎?」
「那當然,那當然,我是學歷史的,對先秦歷史有研究。我一直在尋找古國的遺跡,巧的是在徐山鄉尋到了古徐國。」
「等徐書記散會回來,我會告訴他的。」
「好,再見!」
離開鄉政府大院後,杜書成突然想起他忘了謝謝人家周主任了。唉,頭腦發昏就容易失誤!以後要引以為戒。
他們沒有立即返回林場,而是在徐山鎮又轉悠起來,為的是對徐山的建築作進一步考察,努力找出證據來證明這裡就是古徐國。
大體不會錯的。他想,從泰山到長江,特別淮泗流域,隨便哪個地方說古代曾經有個徐國,大體都不會錯,不至於鬧出學術笑話。
「咱們還得等徐書記。」林雪對他說。
杜書成想了想,說:「不會是操之過急吧?」
「《國際歌》都說了,趁熱打鐵才能成功。你再晚找他,他都可能認為你不是時候。晚找不如早找,反正都得找!」
杜書成覺得林雪的話有道理。說:「那就等,下午再去找徐書記。」
他們有了寬裕的時間了,他於是仔細審視起那些古老建築。他一時還說不清三千年前的房屋什麼樣子,但他明白,鎮上的建築多是明清時代的,最多也就那麼六、七百年,肯定不是公元前的古跡。鄉政府這一塊倒是神秘的所在,看房屋結構,既不像明清,也不是唐宋,當然裡邊不乏當代的改造痕跡,可它算什麼年代的建築呢?一座小城堡,古得無以考證,能不能從地方志找出點兒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