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費精力!不去想它了。這只是「敲門磚」,等「敲」開了「門」,讓別人去研究吧!反正不管什麼時候,都有迂腐的老「愚魔」,都有愛鑽故紙堆的人。我志不在此,我志向高遠哪,我要……
他從建築物上收回目光,感謝地看著林雪,把林雪看得臉都紅了,低下頭。
「咱等徐書記回來。」
半下午後變了天,太陽隱到了雲層後邊不肯露臉。天黑得早,才六點多種,烏紗似的暗影就罩住了古鎮。杜書成和林雪在鄉政府門前轉來轉去。去縣城的班車已經沒有了。杜書成這樣想著,覺得很無聊。去縣城有沒有班車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他們回林場,和去縣城不是一條道,況且林場是沒公路可以通車的。徐書記去縣裡開會也不會坐班車,他有小車接送。「去縣城的班車已經沒有了」,只能說明天色不早了。再晚也得等!他想,為了自己能夠走出山林,再晚也得等,等徐書記有了說法,「咬個牙印兒」,再回那個小屋也不遲。
一道燈光射過來。
「來了!」他朝小車來的方向望過去,並習慣地朝路邊靠靠。
「吱——」小車停住了。司機小趙搖下車窗,伸出頭來和他們打招呼。
「徐書記呢?」
「徐書記回家了,我把他送回家剛回來。他散了會就回家了,沒到鄉政府。他對我說,八成你在鄉政府等著哩,果然你們就在。徐書記見報紙了,他很高興,直誇小杜夠意思,寫文章還署了他的名字。」
「署他的名字?」
「是呀。」
「一鳴?」
「徐書記叫徐一鳴,你不知道?」
杜書成腦子裡馬上一個閃念,不能說不知道,既然已經署名刊出了,說別的全無意義了。他含含糊糊支吾了一句。
「你們可別告訴其他人,說文章不是他寫的,這樣對你們都不好。他專意讓我告訴你的。這樣的話,他也只跟我說。哈哈,再大的領導,做的事是瞞了爹娘,瞞不了司機的。至於你的問題,他會親自對你說的。不過,他近來有點事情,他趕回家是因為他母親病了。俺這裡的規矩,人過七十,兒女就給做『喜木』。『喜木』就是棺材,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做好,讓老人看著,這就是他(她)死後的窩兒。有錢人家『喜木』做得可講究了,為的就是讓爹娘看了心裡高興,誇幾句兒女孝順,自己死後有這樣好的『家』也心滿意足了。他也想給老母親做『喜木』,就是缺點料。」小趙停住話頭,左右看看。
杜書成不知如何答話是好。
林雪也許有了些經驗,眨巴眨巴眼,又望望杜書成,爾後對小趙說:
「送俺們回去,見了我爸再說。杜哥才來,當不了家的。」
「當不了家不好辦吧?」小趙攤開雙手。
「咋?你小趙能當書記的家?我爸是站長。走,找我爸去!」她連推帶搡,把小趙推到車上,自己也拉開車門坐了上去,又招呼杜書成,「走呀,天都黑了,還等十八兩秤砣呀!」
09
他聽見一輛卡車停在了不遠處水庫大堤下的路上,心裡一陣緊張,「突突突」跳了起來。但是,他不敢吱聲,連咳嗽都不敢。他的嗓子這會兒還真的發癢,他把嘴埋在枕頭裡,強嚥著唾沫,把幾乎衝出嗓門子眼兒的咳嗽壓了下去。
按照約定,他必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他睡著了,黑夜將他沉沉地禁錮在夢境裡。
媽的,這是怎麼一當子事呀!政府官員幹起偷雞摸狗的勾當。司機小趙叫人看好了目標,夜裡派人來伐樹。這不是明目張膽嗎?可是他還要掩人耳目,不敢在太陽底下操作,而在夜幕裡進行。他說這叫「兩全齊美」,既維護了徐書記,又保護了各位林場工作人員。林場那麼大面積,各路口四通八達,少的樹多了,憑幾個看山林的就看住了?只要你說不知道,誰也不追究,要是少幾棵樹就撤換看林員,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勁兒地撤換都忙不過來。說是這麼說,一旦真來砍樹了,還是心裡不舒服。國家拿錢養你幹什麼的?叫你監守自盜?這和監守自盜差不多。是內外勾結呀!如果大家都這樣,如果各部門都這樣,國家會成什麼樣子?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前途,國家的前途,個人的前途,個人前途依附於國家的前途。這是大道理。但是,如果一個人沒有了前途,國家前途對於這個人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從個人角度而言,首先考慮的還是個人前途。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足以改變現狀的能力,我將全力按照我的意思,理政肅紀,正本清源。還有,我的文章竟成了他的了,媽的!
在「劈哩啪啦」的砍伐聲中,他真的睡著了,發出不那麼通暢的,因此也不均勻的鼾聲。
第二天清早起來,他到了林一生的小院。林一生開始給林場打電話。
「山南有幾棵柏樹,被人砍了!」
對方在電話裡詢問:「有線索嗎?
「沒有。寒流來了,夜裡風大,沒聽見動靜;小杜也沒發現異常,他夜裡還起來查過兩次,沒發現什麼。」
「知道了。你們要抓緊補栽。」
「好。還派人過來看看嗎?」
「少了幾棵?」
「十來棵吧。」
"算了,你們要嚴加看管,防止再出問題!」
「我們一定嚴加看管。」林一生鬆了一口氣,放下電話。
「行了,」林一生轉臉對杜書成說,「這件事到此為止,千萬別漏風聲,見了徐書記是不能問的,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不過,小杜,你這個路子能走通嗎?」
看著林一生懷疑的眼神,杜書成稍有不快。他想,怎麼行不通呢?只要鄉黨委、政府這麼定了,辦個調動還有多難嗎?嘴上卻對林一生說:「我年輕不懂事,還得林叔拿主張。」
「小杜,這是你自己的事兒,你得有個主意才是!俗話說,肝腸肚肺心為主,別人的意見只能參考。」
「也許行吧?」
「凡事多往壞處想想,沒壞處。」
「我知道。」
「徐書記的母親不太好,也該去瞧瞧。」
「咱啥時候發工資呢?」
「快了吧?要是沒錢,先借你點兒,這事兒也是趁早不能晚的。啥事兒都怕夜長夢多。」說著,就喊妻子,「老黃,你拿二百塊錢來,小杜等著用。」
黃梅從廚房裡出來,擦擦手,到內間拿了錢出來,遞給杜書成說:「拿著,別說還不還的。你一個大學生在咱這深山老林裡,太難為你了!我跟你林叔吵了幾次了,他就心狠,讓你一個人外邊住,外邊吃,吃不好住不好的,怪疼人!他說是為你好,怕在咱這塊兒埋沒了,不被人發現。如今你有了點兒路子,不能放過,也別聽你林叔的,他就懷疑這懷疑那的。能走出去就走出去。」
「行了行了,你去做飯吧!」林一生催她。
「在這兒吃飯,跟你黃姨我吃,我看你林叔能咋著咱?」她走出門去,回頭又說,「發了工資再給父母寄些回去,父母在家多不容易呀!」
「哎。」杜書成感到鼻子酸酸的。
黃梅進了廚房,杜書成聽見她在廚房裡訓林雪:
「連個飯都不會做,以後經手過日子行嗎?一個女人家,飯做不好,就不會疼人,得學著點兒。」
杜書成把臉從外邊轉回來,重新朝著林一生。林一生沉默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說:
「唉,不是我懷疑這懷疑那的,如今的官場也險惡得很,他徐書記說的話就全可靠了?要是他變卦了呢?要是他說話不算數呢?聽說過一個笑話嗎?說的是一車幹部出了車禍,調查組趕到後問一個老農:還有活著的嗎?老農憨笑道:當時有個人睜著眼說他還沒死。你知道,幹部嘴裡哪有實話?我把他們全埋了!當然,這只是笑話,可是笑話裡有時也是藏著道理的。徐書記這個人我瞭解一點,表面看來很實在,其實滑頭得很。你想想,從一個種地的升到鄉黨委書記,沒有幾個鬼點子行嗎?你就以為他們都是憑真才實學,憑工作業績上來的?」
「可是,我現在的情況,不信也得信呀!」杜書成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不是不叫你信,是叫你要多個心眼兒。你想想,你寫的文章,咋就用了『一鳴』的名字呢?他正好趁水搓繩,變成他的了。起碼在上層一些人那裡,是他徐一鳴寫的,多有學問,多有見解,對咱臨黃縣發展經濟都有好處,不要說他徐山鄉了。還不受重用?說不定哪會兒他又升到縣裡去了。可他能給你辦事嗎?能給辦倒好,不能給辦不是坑你嗎?這幾天得問個長短出來,不能老是給個線兒扯著,弄得你安不下心來,對你不利。」
杜書成很感謝林一生,人家掏心窩子待自己,這樣的好人哪裡去找!雖然他的境遇不好,但遇上了林一生一家,也算自己幸運。現在有了這麼一個機會,別說從此遠走高飛,就算飛不出去又回來了,也不能放過,也得感謝林家。有機會就得抓呀,誰叫我心底深處那麼下賤呢,偏想得那麼高!
「是的,林叔。」他朝林一生說。
「這個時候,」林一生又說,「你的心態要平靜,不能浮躁。我叫你天天讀的書都讀了?那裡邊可都是經典啊!不論你幹什麼,都不要忘了天天讀,讀的時候要想明白人家偉人說的道理。世界上的書多了,道理也多了,但是比起來,還是『十三卷』的道理最是道理。」
「是的,林叔。」
「當然啦,道理歸道理,實際歸實際,實際情況不按道理辦的太多了,不合道理的也太多了。人嘛,是活的,該變通的還得變通。」
林一生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無意識的順手遞給杜書成一支。
杜書成說:「我不吸。」
林一生收回****煙盒。略停一停,他又吸了一口,吐出煙霧,然後掐滅,把半截香煙放煙灰缸上。
「吃罷飯,你到鎮上買些點心禮物,到徐書記家裡去一趟,瞧瞧人家老母親。」林一生對杜書成說著,就喊,「老黃,飯好了嗎?小杜吃罷飯還有事要去鎮上哪,快點,啊?」
「好來……」黃梅答應著,就把飯端過來了。
「快來,快來嘗嘗黃姨給你做的炒雞雜,好不好吃?還有這個干豆角。干豆角喜歡煨大肉,那樣吃了香。」黃梅夾一筷子雞雜,又夾了一筷子炒干豆角,往杜書成碗裡放。
電話鈴響了。
林雪起來去接電話。
「是徐山那邊的,叫杜哥吃過飯到鄉政府去。」林雪轉回臉對餐桌上的人說,同時對杜書成擠了一下笑眼,一邊答應著,「好,好,我一會兒通知他。幾點到?噢,十點?十點到徐書記辦公室。謝謝你了,趙哥。再見!」
「如今的小車司機不得了,頂個辦公室主任、秘書長的用!」黃梅說。
「林叔,要是他叫我去上班了,在沒有辦好調動手續之前,這邊您給應付著。」
「那是,你放心。」
「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啊?」黃梅又夾了一筷子雞雜給杜書成。
杜書成好不高興。
10
不久,杜書成就到徐山鄉上班了,職務是黨委「代理秘書」。徐書記跟他說,現在調個人很難,「咱呢,先借調,以後再辦調令。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啦!」
黨委辦公室在徐書記辦公室隔壁,因為長時間不使用,裡邊一片狼藉,一摞報紙堆在牆角里,被老鼠咬得爛七八糟,辦公桌上塵土有指把厚,一隻墨水瓶子歪倒著,一把木椅子斷了條腿,文件櫃的門都是打開的,門扇也壞了不少,櫃子洞裡有老鼠屎、蝙蝠屎之類。杜書成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把它收拾好,用水擦了三遍,拖了兩遍地,打開門窗往外趕霉氣,到會議室換了一把椅子。
快下班的時候,他又找政府辦公室的周主任要了一張床,在辦公室的內間裡鋪了,才有空坐下來喘口氣,歇一歇。
「杜秘書,下班吧?」
有人招呼他。
他還不習慣這種稱呼,所以開始竟有些茫然,不知人家是叫誰,他遲疑了幾秒鐘,才意識到是在招呼他,他對人家笑笑,客氣地回答:
「你先走吧,我還有點工作。」
其實,他今天什麼工作任務也沒有,就是打掃辦公室,辦公室衛生打掃好了,想坐著看一會兒,想一會兒,理一下頭緒。他看了一眼天花板,天花板上邊有個大大的污水漬痕,那一塊灰皮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脫落。還漏雨呀?他想,這房子也真的不能長久住下去的。我要向黨委建議,把古堡騰出來發展旅遊。旅遊業在中國雖然還沒有大發展,但是肯定會大發展,這是旅遊文化發展的趨勢。風光游,名勝古跡游,甚至鄉村游,都可能看好,徐山的古國游也一定會火爆。當然,這得需要時間,要一點點做工作。先搞個規劃,寫個方案,整體規劃,分步實施,用個五、七年時間,打造徐山旅遊品牌,是可以的。
他第一次坐在政府機關的辦公室裡,雖然才僅僅是一個基層黨委「代理秘書」,然而這感覺已完全不同於在林場的小屋裡了。有人喊他「秘書」,他覺得既生疏又親切,既遙遠又貼近。「秘書」遠不是他理想中的位置,但總是一個台階呀。路得一步步走,飯得一口口吃,******也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偉人的。有了這個台階,陞遷才有希望,我會做鄉長,做縣長,做市長……何偉?張亮?哈哈哈,你們……
呀,真是妙不可言!同樣一個人,往這裡一坐咋就感受不一樣了呢?過去我到這裡來,那是何等屈卑,何等委靡,我有一種「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在這裡上班多好」的企望。現在我真來上班了,我將是這裡的主人了,由此我跨入「人民公僕」的行列,我終於攀上了成功快車,我有了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渾身的關節都舒服極了,腦子裡灌滿了原汁原味的蜂蜜,眼前的一切都生機勃勃。門外的那棵樹不是銀杏樹嗎?怎麼沒掛果子?樹幹有一摟粗,起碼上千年了吧?它活得真好。人要是能活這麼長時間,世上什麼榮華富貴享受不盡?同時,對社會的貢獻也大了。享受和貢獻,也應該是天生的一對。一對矛盾?一對同類項?一定條件下享受越多貢獻越大,貢獻越大享受越多。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相互促進,相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