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3章
    「如果明天不下雪,咱們就去收拾收拾,你就另起爐灶,別怪你黃姨不給你做飯吃。如果你現在不理解,我們不怪你,你今後會理解的!」

    林一生說完,走了。

    這一夜,杜書成翻來覆去不能入睡。雞叫時分,聽見敲門聲,他沒有搭理,然後便呼呼睡著了。

    04

    杜書成的新居在水庫旁邊,這兒的太陽也每天起得早,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山裡比山外至少晚一個小時。雖然已是仲秋,太陽還是不到七點鐘就升起來了。但在山裡小院,八點以後才能看見太陽從東山的頂上冒出來,姍姍來遲似的慢吞吞驅趕淨山間的麻色,把溫熱帶給山林。而在新居,他六點多鐘起床的時候,窗外已是一片曙光,開了門出來,就看見紅彤彤的一輪旭日從東方一躍而起,隨即嫣紅消退,白光四射,無論是山林還是大地,還有前邊的水庫,都呈現出一派生氣。眼前的天地很寬廣,因此也很空曠。寬廣空曠的天地間,有一種濃烈的空氣,它的透明的色澤衝擊著他,使他彷彿感到自身有股子力量正在從他的腳跟底下升起,先到腿,後到腰,然後一下子衝上頭頂。這力量在他的頭頂上盤旋,使他無端地產生了一種慾望。

    林雪騎了自行車從山裡過來了,一邊還朝他招手。她圍著一條白紗巾,雪似的將她襯得更加美麗。

    林雪是個不錯的女孩。這麼長時間以來,她老是圍著他轉,一張嘴也像她媽媽似的說東道西不會閒著。比如前幾天她從鎮上回來,就跟他說,要是咱住在鎮上就好了,買菜也不用跑這老遠的。還有,她說徐山鎮上的女孩子轉眼間就愛打扮起來了,跟城裡一樣趕時髦,她們買雪花膏要十幾塊錢一瓶的,說賤的傷皮膚,穿的衣裳都百十塊錢一身。她說她二十歲了,還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出門叫人看了寒酸,還林場工人呢,連農家女都不如。她告訴杜書成,她見了幾個同學,人家真大方,口袋裡有錢呀,見了面就抱著她拉著她,給買吃的、喝的。她吃了整整一大盒冰淇淋,還喝了兩杯鮮豆奶。「鮮豆奶可好喝啦!」她說著,還舔舔嘴唇。

    下了自行車,她用右腳把後撐子支起來。鬆開手,車子一歪,差點兒倒了。她慌地回身扶正,又選了塊地方放好。

    「這鬼地方,就找不著一塊平地!」她抱怨道。

    她跑到杜書成跟前,拉著他的胳膊,一連串地說:

    「我跟媽說好了,今天到鎮上去玩,你去嗎?我想叫你也去。你知道嗎,徐山鎮挺好玩的。我在那兒有好多好多熟人,我是在徐山中學畢業的。還有鄉里的幹部,我也認識不少,像徐書記,他和爸爸常來往的,文化站的馬站長,他們都到林場來過,我答應去找他們玩,可一直沒有空兒。你一定得陪我去呀!」

    「可是,可是我能擅離職守嗎?」

    「什麼鬼工作!連種地的都不如。你就要陪我去!哎,對了,回頭咱去找徐書記,他是書記,一定有辦法,叫他把你調鎮上工作,不比在這兒強?你在這裡呆了幾個月了連個門兒都不出,還不夠?每次叫你你都不出去,咋,還真想在這一輩子?」她望著他,徵詢著他的意見。

    杜書成看著她,沒吱聲。

    「真的,林場煩透了,你看我爸,在山裡幾十年如一日,咋啦?山外啥樣兒都不知道。先前還寫過幾篇文章在報上發發,後來呢,就沒有了,不是他才氣不行,是他與世隔絕,思想認識和現實有距離,誰還用你的稿子?」

    「那……」

    「那什麼?走,鎖了門走。」

    「我還沒吃飯哩。」

    「我也沒吃,咱到鎮上吃,鎮上吃挺好的。有一家叫『鄉巴佬』的飯店,早點小吃可捧啦,啥都有。還有他的芙蓉雞蛋呀,保證你從來沒吃過!」

    杜書成接過自行車,林雪拽著他的衣服,坐上後座,就往徐山鎮去。

    徐山鎮是徐山鄉的鄉政府所在地,距離雙山林業站才十五六里路,杜書成在這之前竟一次也沒有來過。他是怕見人啊,怕見生人,更怕遇見熟人,他思想裡老是疙疙瘩瘩,委屈的陰影揮之不去。眼前的鎮子規模很大,足足抵得上西部省份的縣城那麼大,鎮裡縱橫著幾條街道,車輛行人熙熙攘攘。鎮上的建築大部分破舊歸破舊,但都古裡古氣,式樣別緻,倒是那些新建的樓房顯得不大協調,不該存在似的。因為又快到中秋節了,鎮子裡顯然平添了許多節日氣氛,煙花爆竹不時響起,大街小巷都擺滿了新疏乾貨。

    林雪把他引到一個巷子內。這巷子很窄很深,兩邊全是兩層帶箑簷的磚木結構的小樓,一個接一個,幾乎沒有一點空隙,脊上的小瓦縫間是半枯的茅草,有的屋獸已經掉落,或者殘缺不全。在那家叫「鄉巴佬」的招牌下停住,林雪就問林書成:

    「杜哥,吃點啥?」

    「隨便吧。我來買單。」

    「哪能呢?我請客,是我把你拉了來的。」林雪已經先到了裡邊的櫃檯前。

    杜書成忽然想起,他口袋裡根本就沒裝錢。他上班時間短,工資低,除了伙食費,還要讓黃梅和林雪娘兒倆到鎮裡捎些東西,再偶爾請黃梅給父母代寄一點,所剩已經不多。他幾天前就計算著,節省點兒用,不考慮改善生活,到月中發工資時興許能湊合過去。他是從小苦日子過慣了的,既使在大學裡,他也是從來不跟人家比吃穿,他的標準是,好孬能填飽肚子就行。好男兒志在四方,不應該講究吃喝穿戴,毛澤東還穿帶補丁的衣服呢,周恩來桌子上掉個米粒兒都拾起來吃,那才叫偉人!

    然而,沒錢有時候也是怪難堪的。就像今天,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竟讓人家女孩子花錢吃飯!而且還有中午怎麼辦?不如吃了早飯轉一會兒就回去,免得到時候更丟人。他想著,林雪已將辣湯端來了,放眼前長條桌的一頭,那兒正好有兩個人的空位子。林雪又到爐灶旁排隊等早點,她買的是蒸包和酥餅,還有一隻油炸鴨腿。她說,「吃不成芙蓉雞蛋了,人家早上不弄。」一幅遺憾的樣子。

    杜書成拿了兩隻醋碟,弄了點兒材料,又跟老闆要了一頭大蒜,從筷筒裡抽出兩雙一次性木筷,遞給林雪一雙,自己的一雙用手去掰開,一掰有一隻從中間斷了。林雪忙把她的那雙遞過來,再去筷筒裡抽。杜書成看看她,笑一笑,說:

    「又是假冒偽劣。像這種東西既不衛生又浪費原材料,真不知怎麼想起來要弄這玩藝兒的!」

    「這用的可都是木材呀,咱看山護林的看了心疼。」林雪說,「這一雙怎麼樣?還行?那一雙咋就叫你攤著了?」

    「看來我得受點兒磨難。」

    「大節節的別說不吉利話!吃過飯咱去鄉政府轉轉,看能尋找出點兒機遇不能?」

    「我看算了吧,咱蹓蹓街面就回去算啦。」

    「出來了就是一天。再說,咱目的還沒達到呢。」

    「目的?」

    「是呀,目的。」

    「什麼目的?」

    「還不明擺著的嗎?為你唄!」

    「為我?」

    「就為你!」

    杜書成立時醒悟過來,她口口聲聲要到鄉政府,要尋機遇,要叫他不要想著在山裡呆一輩子,莫不是這次就為此而來?這個小丫頭倒是有心計。

    05

    徐山鄉政府大院似乎是一個古堡,馬鞍形的屋脊上積著至少兩千多年的塵垢,還長著高秸稈的草,像禿子頭上的稀發,花花點點,難看極了。人行道是用青石板鋪的,青石板也早就被腳踏得紙一樣薄,有的地方連紙薄的青石板也都不翼而飛了,兩邊的花圃裡荒草叢生。

    杜書成看著那個大門,心裡就嘀咕,這一處文物保護得倒挺好,大門是城樓式的,城門上的青灰色古磚有的已經脫落,但整體來說還是完好的。他忘了剛才隨林雪來時的忐忑心情,油然地產生了興奮感,站住仔細打量起這裡的一磚一瓦。

    林雪拉他,說:「走嘛,走嘛,有啥好看的。」

    杜書成被她拉著進了院子。院子裡的情形又是如此古典,他簡直有些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們先到了文化站,文化站的胖女人說馬站長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要他們等一會兒。林雪說,「不等了。」就拉著杜書成從後門出來,中間和兩三個人打了招呼,然後到了鄉黨委書記辦公室。站在辦公室門外,林雪示意杜書成整整衣服。杜書成拍了拍,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穿的原來這樣不入時,一身舊,一點兒「現代化」的意思都沒有,衣服的顏色不藍不黑,比起在鄉機關裡見到的那些人來,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好在他以為他的氣質還行,他的氣質曾使很多人折服,因為有這點兒自信,他向林雪點點頭。

    林雪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徐書記不到五十歲年紀,穿著很樸素,他的長相讓人自然地產生一種信任感,說話和靄,待人熱情,保留著某些工農幹部的本色。

    他見進來的是林雪和一個陌生的小伙子,就神秘地朝林雪笑笑,問:「這位是……」

    「同事,大學畢業生,叫杜書成。」林雪介紹說。

    「歡迎,歡迎!」徐書記伸出右手。

    「這就是徐書記!」林雪向杜書成介紹。

    杜書成忙和徐書記握手,說:「林雪老說起您,特來拜訪。」

    「沒事只管來玩兒。我和林場很熟,和你們林業局的楊局長也熟,還有林雪的爸爸,都是老朋友了。」

    「那就請多關照!」

    「小杜你客氣了,基層黨委政府支持林區發展義不容辭嘛。」

    他們都坐下。徐書記又站起,從抽屜裡拿出茶葉盒,拿出兩隻一次性杯子,放了茶葉,倒了開水,說:「喝杯茶吧。」

    杜書成說了聲「謝謝」,端起杯,望著桌上報紙的標題。

    「噢,這是昨天的《臨黃日報》,有市委召開整黨工作會議的消息。」然後又與林雪談起林場和她爸爸的近況。

    「你爸爸很有才的。」

    「有才有啥用,還不是林場工人?」

    「他給鄉里上過稿子,可惜後來就不寫了。他是林場老黃牛!」

    「他讓我問您好。」

    「謝謝他了,有時間叫他來,俺老哥倆好好喝二兩。」

    看了一會兒報紙,杜書成突然抬起頭,插話:「徐書記,我看咱徐山鄉大有發展潛力,報上說要搶抓機遇,開放搞活,咱鄉里很有條件呀。」

    徐書記停下和林雪的談話,轉過臉來,說:「咱鄉窮得很,也太偏僻,你看這麼多年了,唉,就是發展緩慢,面貌依舊,連房子都沒有幾座新的。不看吃的看穿的,不看穿的看住的,就這樣子咋發展?黨委一班人都為這愁。現在要政績,從去年開始實行考績,咱鄉才是中不溜兒,今年弄不好還得後退,連續兩年倒數第一,我這個書記就別想幹了。」雖然笑著,但也有一絲苦相掛在臉上,「哪有什麼條件呀?窮得連辦公樓都蓋不起!」

    「徐書記你剛才說的就是條件啊,論條件,咱鄉可是得天獨厚,沒有比的。」

    「什麼條件?」

    「舊房子,舊建築。」

    徐書記莫名其妙,不信任地笑笑。

    「真的,徐書記。我剛才在鎮上走了一圈,就想,這徐山咋就有那麼多明清以前的建築呀,這在國內可是少見的。我到鄉政府這麼一看,更驚奇了,鄉政府大院可能是古代的一座城堡,什麼時候的,我也說不清,反正是很早以前的。」

    「是很早以前,我是這地方人,老輩人都說不清哪朝哪代的。」

    林雪睜大眼睛看著他們,她心裡也不知道這看起來破爛不堪的東西有什麼商機。

    杜書成說:「徐書記,我是學歷史的,我對先秦史、遠古史很感興趣。咱們這地方古代屬於東夷,東夷當初是中國最發展的地區,經濟繁榮,文化先進,是中華民族古老文明的源頭之一。東夷裡邊最有代表性的是徐國。徐姓就是以國為姓的。」他頓了一下,瞅瞅徐書記。

    徐書記搖著頭說:「不知道,老輩人倒有徐偃王傳說,但是現在都不知道了,說不清怎麼回事了。」

    「大禹治水的故事誰都知道。」

    「知道。」

    「那就從大禹治水說起。禹的父親鯀治水失敗,革職問罪,禹繼承父業繼續治水。他治水成功了。他治水成功靠的是誰?靠的是伯益,是伯益幫大禹治的水。有一段話可作證明。大禹治水成功後,見舜,舜要表彰他。他說,是伯益幫我治水成功的。於是舜帝就賞賜伯益。伯益是東夷族的領袖。伯益還是禹指定的接班人。可是禹死後,禹的兒子啟不答應,就趁伯益為禹守陵三年的機會,把天下據為己有。啟又怕伯益奪權,就迫害他,終於在夏啟六年把伯益殺了。啟殺了伯益,各地不服,為了平息眾怨,就封了伯益的兩個兒子,其中次子若木就被封在徐地。封地的確切地點在哪裡,目前尚有爭議,但應在泰山以南到淮河以北的廣大地區之內。關於徐山,歷史上也有記錄,是徐國三十二代國君徐偃王在與西周和楚國爭雄中不忍斗其民從淮河北撤的一個地方。史書記載是彭城武原縣東山,究竟在什麼地方,目前也眾說紛紜。」

    林雪像聽天書一樣聽他說。他見徐書記也睜著兩隻眼看,他猜想徐書記對這段遙遠的歷史肯定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的目的不是講歷史,而是講如何利用古代文明為當今服務,開發地方資源。稍微停了一下,他又說:

    「咱們鎮上古建築那麼多,這可都是老祖宗給徐山人民留下的財富。特別鄉政府大院,它的價值可能更大啦!如果能充分利用它們,徐山鄉一定會名揚天下,一定會富裕起來。」

    「怎麼利用呢?」

    「發展旅遊業。旅遊產業是無煙工廠,前途無量。」

    「好!」徐書記想了想,眼睛一亮,拍了一下大腿。他激動地站起來。燃著一支煙,在辦公室裡踱起步子,思索著,不住點頭,「好!」

    他立即叫辦公室通知幾個人來,其中有鄉長、副鄉長、副書記、組織委員、宣傳委員、文化站長等,到會議室開會。

    一個小時後,徐書記散會回到辦公室。他興奮地對杜書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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